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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瓚體系下沈周與董其昌的分野

不見倪迂二百年,風流文雅至今傳。

東城水竹知何處,撫卷令人思惘然。

——文徵明

不見倪迂二百年,相思每在研池邊;

疏林寫就饒寒色,要與先生一併傳。

——龔賢

不見倪迂三百年,故山喬木嶺蒼煙;

晴窗展軸觀圖畫,淡墨依然見古賢。

——王翚

三首七言絕句,分別出自明清兩代畫壇巨擘,字裡行間吐露著說不盡的喟然之嘆,這「不見倪迂」大抵與畫史上赫赫有名的米芾「無李論」之說相類也!可見倪迂之高標為世所重。詩中所說「倪迂」者,即倪瓚(1301—1374),字元鎮,號雲林。與黃公望、王蒙、吳鎮合稱「元四家」。與黃公望並稱「倪黃」。

倪瓚「風雅傳緒」的流衍,賦予的藝術創造涵蓋了明清兩代山水畫流派,其隱逸之太湖流域更以藝術宗派的產生而引領東南,舉凡「吳門畫派」、「松江畫派」、「金陵畫派」、「四王吳惲」、「新安畫派」、「四僧」等無不以倪瓚築基,倪瓚畫派格局置七百年文化發展史,地位之隆然,舉無其匹。

《仿倪山水圖》

本文試圖以沈周、董其昌兩家對倪瓚體系的承襲與流變,通過畫本題跋、文獻徵引以作條分縷析,從橫向與縱向的交錯,維度考察明代「吳門」、「松江」兩派宗師對倪瓚畫風的取捨及其發展脈絡,以張「倪瓚畫派」一幟。

「吳門畫派」大宗師沈周,在元明以來文人畫領域有承前啟後的作用。其幼承家學,兼師杜瓊,遠承董源、巨然,於「元四家」無不心追手運,故宮博物院所藏名跡倪瓚《水竹居圖》即為沈氏家藏,更為其提供了絕佳的學倪範本,沈周存世仿倪瓚畫本約三十餘,如《仿倪山水圖》、《京江送遠圖》、《松林亭子圖》、《青園圖》等庋藏於北京故宮等公私機構。

《策杖圖》

以台北故宮所藏沈周《策杖圖》分析,近景林木蕭疏,枝幹挺直,小枝均作平行,一高士著履戴笠策杖于山溪曲徑之上,河水分隔畫面,與遠景山丘相應,典型仿倪瓚三段式平遠法構圖。沈周雖不以倪法側鋒折帶皴,山石的厚重老硬,卻是沈周揣摩「倪黃」簡潔筆意的傳神處。然而,董其昌借王世貞評沈周「每作倪瓚則筆力太過,倪畫在腕弱,故輕柔而得秀潤,石田翁則用筆奮疾」。抑以沈周學倪「力勝於韻」而不得簡逸,遂成畫史公案,由於董其昌在畫壇的突出地位,史家均沿襲此說。

數年前,嘗見沈周《雲林蒼潤圖卷》長卷(水墨紙本,畫心縱33厘米,橫1013.5厘米),畫卷以「隱逸」為題,筆法借鑒倪瓚渴筆勾皴,畫面近岸古木扶疏,中景山巒逶迤,遠山靜謐曠遠,盡得雲林蒼潤韻致,署款:倪雲林得荊、關筆意,墨法又能軼出其畦逕,爛熳慘澹當時,可謂自能名家者,蓋心得之妙,非易可學。余雖愛而不能追其萬一,間為此卷,生澀自不足觀,猶邯鄲人學步,而倂失其故矣。長洲沈周畫並題。清代學者梁章鉅後跋:此石田翁以澀紙枯筆學雲林,全藏起本來面目。自跋所謂邯鄲失其故步者,乃有意為之,且自知蕭閑淡遠不能上掩懶迂,而隱以魄力與之相角耳!款字不覺自露本色,所謂金剛杵者,實合字與畫為一也。跋尾「所謂金剛杵者」語出王原祁自題《秋山晴爽圖》「筆端金剛杵,在脫盡習氣」語。王原祁研求畫理著《雨窗漫筆》一卷,梓行《麓台題畫稿》共收畫論題跋五十六則,正是梁章矩參閱審定的。其幼承家學,以畫供奉內廷,肆力山水畫理,領袖群倫,創立「婁東畫派」。與王時敏、王鑒 、王翚畫壇比肩,世尊「四王」,被北方朝廷奉為清代正統畫格。

《雲林蒼潤圖卷》

「四王」之王時敏、王鑒受業於董其昌,及門弟子王翚、王原祁均為「松江畫派」嫡派,王原祁五十六歲作《疏林遠岫圖》 (徐平羽藏本)款識「畫忌筆滑,要觚稜轉折不為筆使,所謂轉折者,在斷而不斷、續而不續處著力。董宗伯得於倪黃甚深,故有是論。」雖言尊太師董氏,然並非有緒傳祚,其「筆端金剛杵」已與「松江派」有異,自稱仿「倪黃」,實借元人追董巨,筆端韌性發揮得淋漓盡致,顯得蒼厚而略帶拙趣,此「金剛杵」關捩所在,其用意與沈周「仿倪」有暗合處。梁章矩於畫理察勘甚深,故有此跋。王原祁正是以這種本領去批評王翚步履古人「太熟」,又評判「新安畫派」查士標疏野「太生」,可見他是以這種「不生不熟」自處的。王時敏更多承襲董其昌倡導的「柔美」筆韻,用筆細潤,至晚年,始兼顧「元四家」,多了些許蒼勁渾厚之趣。所以王時敏也不避慊,誇讚王原祁「神形俱得」,而王鑒更為激賞,對曰「吾二人當讓一頭地」,可謂不畏前賢畏後生。「筆端金剛杵」誠畫學箴言良藥,突破前規。「四王」中,王原祁年紀最輕,但成就最高。自始,「婁東派」左右清代三百年畫壇,成為正統派中堅。

吳歷亦師事王時敏,所著《墨井畫跋》曾雲「雲林吳淞山色,層疊高岩,磅礴之氣,直逼巨然,非平遠手筆也。」這實質上已相詰於「松江畫派」對倪瓚的取法。1931年,黃賓虹賞鑒《雲林蒼潤圖卷》題耑:自來學雲林者,最難得其蒼潤,白石翁因以蒼潤名軒,是誠善學雲林,非徒貌似可擬議。卷尾復跋:白石翁學宋元諸家,致力董北苑、釋巨然、李營邱尤深。獨仿倪雲林畫,當時趙同魯謂其落筆太過,多不甚似。蓋臨摹古人貴在精神,不在形貌。後代傳北苑者各各不同,得其偏長已足名世,故畫家宜有自己真面,不徒以貌似為工,詒誚優孟衣冠己也。此卷筆墨蒼潤,骨格堅凝,而秀勁之氣隱見楮素間,正是倪迂師法關、荊極能盤礴傑作,非同輕薄促弱自詡雲林一派可比…」。此跋對沈周甚為推許,品評切中肯綮。黃賓虹學倪瓚是取其簡、逸,於白與黑、簡與繁的辨證畫理多有所闡發。「北宋荊關開畫訣,虛當求實法倪迂」、「倪迂師法關、荊極能槃礴」(《黃賓虹畫語錄》),論調與吳歷正相契合。黃賓虹初識畫理,臨仿董其昌、沈周兩家,中年又深研倪瓚體系「新安畫派」諸家,然取法與沈周學倪同格,皆欲借倪法直破古人,數十年間墨跡砉然可見。「新安畫派」之先聲李永昌(周生)與董其昌過從甚密,亦為「新安四子」汪之瑞師,龔賢《題山水卷》(美國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藏)曾論說「孟陽開天都一派,至周生且氣足力大,孟陽似雲林,周生似石田仿雲林」。這「氣足力大」其實涵蓋了所謂「開派」者不可或缺的人力與氣魄並重,當為「盤礴傑作」作一註腳。

《疏林遠岫圖》

又案被王原祁譽為「大江之南當推為第一」的石濤說過「倪高士自有一段清潤空靈之氣,冷冷逼人,後人徒摹其枯索冷寒處」,石濤最服膺倪瓚、沈周兩家,平生不隨人腳踵,諸家體貌已濡染於其筆墨情趣中,曾高呼「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頭地也,冤哉!」直破董其昌「筆筆有來歷」學說所左右的的清初畫壇格局。以石濤反證沈周仿倪,真謂知己者語。

董其昌對倪雲林的繼承,首先表現在畫學思想上的一致,對「元四家」進行重新的釐定,以倪瓚取代趙孟頫,將審美情趣的變遷歸結為士人旨趣,從而揭櫫倪瓚之於「逸氣」和「淡」空境所在,這對於山水畫簡逸一路的開拓,無疑表現出極大的創造性。在倡導「南北宗論」、拈出「筆墨論」後,《畫旨》中提出「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書不可不熟。字須熟後生,畫須熟外熟。」在《畫禪室隨筆》中又評沈周「石田先生於勝國諸賢名跡無不摹寫,亦絕相似,或出其上。獨倪迂一種淡墨,自謂難學,蓋先生老筆密思於元鎮,若淡若疏者,異趣耳。」可見其畫學思想衍生的軌跡。萬曆年間的曹履吉亦師承倪瓚,分析沈周「石田翁畫多用退筆中峰」一語中的。由此筆法窺探,沈周學倪是翻出已性的變易之跡,其「熟後生」磅礴之氣,已隱藏起自家的師承所自,這與董氏所崇尚「畫須熟外熟」即「精熟神妙」的「內美」意趣,在取法和審美旨趣上有著本質的分歧,蓋兩者著力不一,一虛一實,筆端流露的,已有截然的界限。

「吳門畫派」由沈周開派,畫法傳文徵明,而征明「細文」之筆往往以工緻勝,風調迥異恆蹊,能柔能剛,變化齊一。文氏繼沈周后「主盟吳門風雅數十年」,承載、擴充了「吳門畫派」,使吳門丹青雄踞藝壇,呈現出至趙孟頫二百年後的又一歷史高峰。而董其昌「松江畫派」崛起,終極了明代中葉聲勢浩大的「吳門畫派」。其畫學道統又延續了有清以降三百年。

倪瓚宛如稜鏡一般,將中國畫史折射出多元的面貌。沈周大隱於市,獨標氣骨;董其昌悠遊入仕,靜逸簡淡。而這人品與藝品所隱含的矛盾性,確乎是個難以取捨的哲學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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