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與幸福——《活著》書評
苦難與幸福——《活著》書評
神往往不過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毀滅的道路。——梭倫
說來慚愧,儘管是文學專業出身的,但我向來極為鄙視文學。究其原因,無非是受了實用的評判標準的影響。在我看來,文學作品無非是在講故事,而文學評論更是扯淡的產物。他們宣稱「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簡直就是自誇文學是任人打扮的小丑。總之,套用邊沁對契約論者的批評:「文學是踩在高蹺上的空談大論。」小說、散文、詩歌,還可以再加上戲劇,就我而言,只能作為閑暇時間的消遣,做做談資,噹噹裝點文化人的門面罷了。說實在的,任憑我挖空心思也說不出一條必須閱讀文學作品的理由。可是隨著年歲漸長,生活經歷逐漸變得豐富,文學的價值卻日漸被感知到。促發這種轉變的,在內就是亞當·斯密強調的共情的作用。有一天,你的生活經歷與某本小說中的情節發生關聯;有一天,你能夠非常理解作品中的人物的心境。那麼你就會為文學慰藉人心靈的力量而深深折服。而最早使我認知這一點的,就是余華的名作《活著》。
余華,1960年出生於浙江杭州,父母都是醫生。1977年中學畢業後當過五年的牙醫,後棄醫從文。1983年開始小說寫作,發表過《第一宿舍》、《「威尼斯」牙齒店》、《竹女》等短篇小說。從1991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細雨中的呼喊》開始,余華陸續創作出極具分量的作品。分別發表於1992年以及1995年的長篇小說《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是余華小說創作的第三階段的代表作,標誌著他的小說創作日益成熟。他的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在多國出版,在國際上享有盛譽。余華曾獲得義大利格林納扎·卡佛文學獎、法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和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等等。
作者余華
總的來看,余華的長篇小說都以冷峻地訴說人生的苦難為基本特徵。在《活著》的日文版序言中,余華說到:
在中國,對於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生活和倖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面,它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於方向的不同。對《活著》來說,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歷的感受,而倖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歷的看法。《活著》中的福貴雖然經歷苦難,但是他是在講述自己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講述的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稱來敘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麼福貴在讀者的眼中就會是一個苦難中的倖存者。
這種觀念成為余華的小說創作一直堅持的原則。他總是能夠以平常心,甚至於近乎冷漠的心態向讀者講述在常人看來悲慘至極的苦難。這與他的童年經歷密切相關。由於父母的工作的關係,小時候的余華經常在醫院玩耍。他們家的對面就是醫院的太平間。見慣了生離死別的情景,對死亡的的感知也就帶上了科學化的理性的味道。後來,余華在《最初的歲月》中寫到:
那時候,我一放學就是去醫院,在醫院的各個角落游來盪去的,一直到吃飯。我對從手術室里提出來的一桶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已經習以為常了,我父親當時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他從手術室里出來時的模樣,他的胸前是斑斑的血跡,口罩掛在耳朵上,邊走過來邊脫下沾滿鮮血的手術手套。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我們乾脆搬到醫院裡住了,我家對面就是太平間,差不多隔幾個晚上我就會聽到凄慘的哭聲。那幾年裡我聽夠了哭喊的聲音,各種不同的哭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聽了不少。最多的時候一個晚上能聽到兩三次,我常常在睡夢裡被吵醒;有時在白天也能看到死者親屬在太平間門口嚎啕大哭的情景,我搬一把小凳坐在自己門口,看著他們一邊哭一邊互相安慰。有幾次因為好奇我還走過去看看死人,遺憾的是我沒有看到過死人的臉,我看到的都是被一塊布蓋住的死人,只有一次我看到一隻露出來的手,那手很瘦,微微彎曲著,看上去灰白,還有些發青。
應該說我小時候不怕看到死人,對太平間也沒有絲毫恐懼,到了夏天最為炎熱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呆在太平間里,那用水泥砌成的床非常涼快。在我記憶中的太平間總是一塵不染,四周是很高的樹木,裡面有一扇氣窗永遠打開著,在夏天時,外面的樹枝和樹葉會從那裡伸進來。
童年的經歷使余華能夠以冷靜的態度來看待人世間的死亡和苦難,而這種冷靜卻讓讀者感到震驚。
《活著》的主角是福貴,姓徐。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個很有地位的地主,有一百多畝地。家境最好的時候「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後來福貴娶了米行老闆的女兒家珍。「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無奈,徐家到了福貴這一代就開始了衰敗。好賭的福貴被人設局騙光了所有的家產,全家苟安於一間茅屋。傷心欲絕的父親的去世拉開了這個家悲劇的序幕。先是福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兩年與家裡了無音訊。回來之後母親又去世了,未能見到最後一面。女兒鳳霞因為發了高燒,又聾又啞。從國民黨軍隊那裡逃回的福貴,怎麼也想不到在家裡等著他的會是這樣的噩耗。儘管如此,生活還要繼續,但命運之神卻註定要這家子一直在痛苦之中苟延殘喘。兒子有慶所在學校的校長,解放後的縣長的老婆,生孩子遇到大出血。符合血型要求的有慶竟因為被過量抽血而一命嗚呼。等待著福貴的是太平間里冰冷的兒子的屍體。本以為嫁了好丈夫的鳳霞,未曾想因難產而死。常年卧病的有珍傷痛欲絕而撒手人寰。死亡的觸手連女婿二喜都未曾放過,在工地被兩塊水泥板夾成了肉泥。留下孤兒苦根與年老的福貴為伴。但生活是殘酷的,誰知道苦根竟會被一粒豆子噎死。於是在黃昏之下,只剩年邁的福貴與同樣年邁的黃牛為伴。一頭牛,還有一個人;一個人,還有一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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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活著》,我想不僅僅是我,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會感覺到在心靈深處的震撼。生活中的痛苦是人人都能想到,並經歷到的。但這樣劇烈的痛苦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卻是難以想像。那句「風雨過後就是彩虹」在面對福貴時,即使是極端的樂天派也難以說出口。但這就是生活。儘管這個世界是有喜劇的,但在喜劇的背後卻是悲劇的呈現。《喜劇之王》中的尹天仇在深思熟慮之後對柳飄飄說「我養你啊!」時,伴隨著則是無奈的苦笑。喜劇之所以能夠引人開懷大笑,其後不過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發生衝突時,人的窘態和荒誕罷了。苦難才是生活的內核。但與苦難交織的卻是幸福和快樂。福貴的一生也享受到了天倫之樂。他是幸運的,因為有賢惠的有珍和乖巧的鳳霞和有慶相伴。有二喜這位頂好的女婿不離不棄。他還有機會看到苦根的出世。可以說,人生的大喜,福貴都享受到了。這便是余華想要在這部作品中告訴讀者的。在他解釋為何在寫作時突然從第三人稱的角度轉化為第一人稱時,他這樣說:
現在,當寫作《活著》的經歷成為過去,當我可以回首往事了,我寧願十分現實地將此理解為一種人生態度的選擇,而不願去確認所謂命運的神秘借口。為什麼?因為我得到了一個最為樸素的答案。《活著》里的福貴經歷了多於常人的苦難,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麼都沒有;可是當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歷里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還有那頭也叫福貴的老牛,還有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朋友們,還有生活的點點滴滴.......
人的生活就是交織著苦難與幸福。《活著》中福貴的一生恰恰印證了希臘人古老的智慧。在那則梭倫與呂底亞王的軼事之中,梭倫反覆告誡克洛伊索斯說:「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他總有某種東西卻又缺少另一種東西。擁有最多的東西,把它保持到臨終的那一天,然後又安樂地死去的人,只有那樣的人,國王啊,我看才能給他加上幸福的頭銜。不管在什麼事情上面,我們都必須好好地注意一下它的結尾。因為神往往不過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毀滅的道路。」沒有人在死之前可以自稱幸福,這便叫作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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