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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17號作品 | 爸爸



2018年,

騰訊大家

聯合

鯉文學書系

理想國

發起「

匿名作家計劃

」,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17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17號


普魯斯特問卷




















1.

 

就你的閱讀經驗而言,你最欣賞,覺得最能夠準確描述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小說是哪部?


 

我首先想起昆德拉的短篇集《好笑的愛》,他的解構讓人用眼睛看見了抽象的「關係」。而「關係」這概念不獨立於世上任何一件東西存在,人與任一特定他人的關係都是人與一整個世界的關係。


 


2.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革命與繼承。



 


3.你最想寫出什麼樣的小說?


 

大於小說的。


 


4.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五天。


 


5.

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麼?


 

念出聲來。


 


6.

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石黑一雄。


 

 


7.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楊絳,的小說。


 


8.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我寫這麼次,還敢讀差書?沒有。


 


9.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史鐵生。


 


10.你因為什麼而繼續寫作?


它是我唯一的生存形式了。想不出第二種。


 


11.

你覺得什麼是美?


無聲色的。


 


12.最近一次為了什麼而哭?


感到愛。


 


13.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


 


14.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筆友。


 


15.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麼?


表達時表達,忍耐時忍耐。









爸爸


匿名作家017號


 


1




程落曾經恨過許丹的,程落後來忘了。當時大家都是十二歲,許丹總是梳一個高高的辮子,皮筋扎得相當緊,牢牢揪住頭皮。她的眼角因此總是向上吊著,太陽穴拔出青筋來,整天像要去尋仇。




有一個下午,許丹認為自己的辮子不夠緊了,需要重新紮辮子。擼掉皮筋的時候,她的同桌程落看見,那散開來的頭髮仍然是個辮子形狀,沒有因為失去束縛而重獲自由。程落猛然意識到,電影里那些一鬆開髮辮就能夠魅惑地甩出一頭瀑布的場面都是假的,女生的頭髮是硬的。他心裡一驚,又想到女生也會拉屎、淌鼻涕、腳底汗臭、指甲藏泥

……

他第一次想到這些,像走在路上一屁股掉進井底,好多天眼睛裡黯淡無光。從此程落再看女生,就和從前不一樣了。都怪許丹的鋼絲頭髮!他後來就怪裡怪氣地喊許丹

「婦女」,一直喊到幾個月後他們永別。同學們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也跟著叫了。女老師們聽見了很愕然,但並不管,回到辦公室里叫程落「小流氓」。許丹自己最不懂:婦女是罵人話嗎?她因為不懂程落罵的是什麼,便不知道如何反駁,只好不理睬,倒像是坦然接受。程落於是更加恨她。




程落就是從那時候讀起書來

——之前也讀書,但那是作為男孩子似地讀父親的「大人書」,或是讀大人們不許他讀、且連大人自己也並不該讀的書。七字頭的最後一年,程落看透了女生的真相,開始像個讀書人一樣讀書。幾個月以後,他們一家從長江邊搬進了北京。他敏銳地發現,對父親來說,這一次遷徙並不是 「赴京」是「回京」。他們住進嶄新的樓房,不過傢具雜物是舊的——床櫃桌椅,棉被茶缸,一件件打了包從老房裡運來,恨不能位置擺放也如前。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仍然是小心的,而程落與他們的兒子們是初羽的鳥,要放聲了。他認定北京就是他的家,對婦女許丹的恨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他越來越樂在其中地讀書。他發現世上的書變多了。


 


如今程落也到了父親當時的年紀,身份亦和父親一樣,是個知識分子

——只是知識分子這詞不大被人用了。從前不用是因為風險,如今不用是因為過時。程落寫過書,也教過書,寫過劇本,拍成電影,還三不五時參加活動,製成節目,教人讀書。過不了幾年,他便可以著手撰寫回憶錄,雖然眼睛花掉了,但他的妻子還年輕,很可以助他完成。如果沒有另一個許丹,他的回憶錄會是多麼潔凈統一,詳實忠誠。他想起許丹輕蔑地說他「做都做得,說卻說不得」,彷彿這是不對的。




可那正是他的信啊:可做不可說。他的大半生都是這樣信過來。他不和她辯,就在深夜裡寫大字,

「不可說」。他曾經害怕許丹,像杯水怕活魚那樣地怕。


 


2




程落第一次見到許丹是在南方的海邊,他受邀去參加一本雜誌的年終頒獎禮。當時的北京是冬天,而南方不是。落地已經晚上了,天仍然不黑,程落坐在去酒店的車裡,大開著窗

——兩旁是南方的樹,大葉片在暖風裡招展,像大佛的柔掌。慷慨的天光像海水一般,是熒熒的透明的藍綠色,披在一樣樣東西上,彷彿東西自己閃著光。風攜著露水摸進了程落的眼睛裡,程落的眼眶就軟了,又摸進他的鼻子,他的心腔就潤了,最後摸進了骨頭裡,他的人就輕了。北京遠遠地在身後了。那乾燥的,牢固的,混凝著灰土的響亮的,都一併在身後了。他開始覺得衣服穿多了,胸口沁出一層薄汗。




程落下了車,三兩步就進了酒店大堂,驚訝於兩腿的輕盈。一個穿短裙的姑娘小跑迎上來:

「程老師?」


「哎。」程落乾脆地應著,知道是雜誌社的接待。





「這您的房卡,日程,還有三天的餐券,」姑娘在肩上的大包里翻出寫著程落名字的信封,左胳膊伸出去高高一指,「電梯在這頭,您是十四層,早餐七點到十點。」


「好嘞。」程落接過信封沒有打開看,知道裡頭有錢。


 





房間很敞闊,程落進了屋走到盡頭,拉開窗帘和玻璃門

——露台也很敞闊。天終於黑了,風卻還一樣溫潤。他聽到一句句懶懶的浪聲,循聲看出去,酒店裡圈著一片海。





「程老師?」


程落回到屋內,才聽見門鈴和人聲,開門看,是大堂里的短裙姑娘。


「進來坐。」程落招呼著,猜測是社裡有事情囑咐——明天有一場他和幾個作家的對談。




「沒事兒,我來給您送個火機,」她亮出手心裡攥著的打火機,放在茶几上,「他們房間里沒火柴。」


「喲。」程落自中午上飛機,的確有大半天沒抽上煙,「謝謝謝謝,」他為了表達感謝,立刻點起一支來,「你知道我抽煙?」




「啊,」她眼睛圓圓的,和那夜晚的天光一樣清涼,「之前您來社裡,就進我們主編辦公室抽煙。別人主編可都不讓。」


「嗨。」程落聽來覺得慚愧,嘴裡猛吸兩口,掐滅了,又把打火機拿在手裡,「謝謝你,真沒人對我這麼好過。」




這話似乎重了,令她有點窘,輕輕扯著包向他解釋:

「我備了好些呢,不是單給你一個人的。」


程落笑了,這時才問:

「你叫什麼名字?」


「許丹。」




「許丹,」程落想起了故鄉的女同學,這巧合有點令他興奮,「我從前也認識一個許丹。」


「真的?」她開玩笑的心情太急切,嘴巴脫了韁:「不會是我媽吧。」




話出了口許丹自己又聽見,才知道沒道理。程落這時倒不笑了,眼光對著她的眼光,像在琢磨什麼。許丹跟著也琢磨,心裡細究下去,曲曲折折拐到了小路上,臉就紅了。


她臉一紅,程落的臉便也可以紅了。


 


「這會兒還有飯嗎?」程落先回過神,岔開去問。


「酒店裡沒有了,」許丹為難地這樣說著,程落明白她沒權給房間掛賬,「不過,有幾位老師約了十點鐘出去吃夜宵,這會兒,」她看看手機,「九點四十六了。」




程落問都有誰,許丹說了幾個名字,程落一聽都還成,就決定也一起去:

「咱們就在這等一等。」


許丹點著頭,忽然不能像剛才自在:

「那……我能也抽煙嗎?」




「能啊!」程落把手裡熱乎乎的打火機遞過去,短促地想了想,「我媳婦也抽煙。」


「嗯。」許丹又看看手機,「九點四十八了。」


 


四男三女,擠進了一輛車。司機一聽說

「夜宵」,便嚷著「我懂我懂」,逃命一樣地奔起來,半小時才趕到一家稀稀落落的排檔,腳底下是土路,房後似乎就是村了。老闆迎上來,一張口是北方人。幾個女的有點怕,男的一揮手:「既來之,則吃之。」




總歸是那幾樣海鮮,清蒸辣炒,煮湯煲粥,搭著冰啤酒。許丹明白她是結賬的,可是老闆偏不給菜單。




「你們吃什麼,就說,我後頭一做,就完了。」北方男人敞著眼睛笑著,滿不在乎地揮著大手,「完了一塊兒算!」倒像是許丹在跟他客氣。


「可是……我們要先看菜單呀。」許丹不甘心。


程落在桌底下伸出手,壓在她胳膊上,小聲地:

「你別管,我來結。」





「不用不用,」許丹幾乎從凳子上彈起來,聲音也是同樣的小,「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程落的眼神和聲音都嚴厲起來,「聽我的。」


許丹低下頭,嘴裡咕噥著。




「坐好。」程落命令她。


許丹坐直了一點,眉毛還皺著。


「裙子拉一拉。」


許丹就忍不住笑了。


 


一桌子七個人,除了許丹都是

「老師」,都是弄字的人,都不那麼愛啤酒。起先的興緻是為了相互知名但不熟,等聊開來熟一些,興緻就淡了。酒不誘人,海鮮味道也欠鮮,煙就很快抽光。許丹主動去買,問哪裡有店,老闆朝黑處一指:「那下頭,有個小鋪,關門了你就敲。」




許丹一路提著心,圖快買了整條中南海,不敢講價錢,買了就走。走回到一堵半米多高的磚垛底下,看見旁邊站了人

——幾個本地的青年,瘦瘦小小的,見許丹過來,嘴裡嘰里哇啦地熱鬧起來。




她便不敢走了

——穿著短裙,怎麼敢在這些眼睛裡抬腿上去呢。青年們見她不動,覺得有趣了,更加說說笑笑,漸漸要走近。許丹望著垛上遠處的光,心一橫,大聲喊:「程落!」


 


後來的日子裡,程落老提起這件事來笑她,學她的樣子,苦著臉:

「哎呦,嚇得呀,

程落!

』『

程落!


許丹反駁:

「我沒喊那麼多聲兒!我就喊了一聲兒!」


 


她一喊程落就聽見了

——她剛走他就站到了路口去,等著迎她。一聽她喊,程落立刻急了,幾步跑過去,邊跑邊也喊:「怎麼了怎麼了!」


青年見有人來,就散了。危險沒發生,許丹不好意思起來:

「沒事兒。裙子有點短……不好抬腿。」




程落還警惕著,等那幾個人都走遠,兩下脫了襯衫,圍到許丹腰上去。許丹順從地抬著胳膊,像是交給裁縫量。程落先把兩隻袖子在腰裡綁了個死結,再前後看看,又蹲下把襯衫扣子一顆顆扣好

——就真成了條裙子。




他仍然蹲著,腦袋就伏在她的小腹前。許丹把手背在身後,不然就要伸出手去摸他的頭頂、耳朵

……好像風一下子停了,四下里忽然靜了,南方的夜裡許丹的臉燒起來了。程落吸著氣閉上眼,喉嚨里像是吞了一團熱沙,壓住心口。他感到一浪一浪的快樂,想唱歌。




「好了!」程落站起來,拍拍她的肩,「大方了。」


「嗯。」許丹從鼻子里擠出瓮瓮的一聲。




他們同時側過身去,躲開對方的眼睛,因為臉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了。


 


3




「你怎麼了?」老七問程落,「是不是談戀愛了?」


「怎麼了我?」程落一驚。




「老發獃。」老七眯著眼睛,磕一磕煙灰,「手機老在手裡捏著。」


「最近事兒多。」程落應付著。


「到時候啦。」老七拖著長音,沒頭沒腦地說。


 


程落猜不準老七認為到了的是什麼時候。大學時候他們住同一間宿舍,老七就是八個人里排第七。程落最小,辦事講話卻最顯老成,便沒人喊他老八。程落和老七從小就認識

——兩人的父親也是朋友,同一批從幹校回北京。於是兩個兒子一同上學,一同逃學,一同騎車划船,喝酒抽煙——分數不算太要緊,程落讀書多,父親的朋友也多,給他考個文科足夠了。




兩人的不同是從大學畢業開始的。分配的單位程落都覺得不配,想進高校講課,請父親去打招呼,父親不打。程落也不急,你不打有人打,就去找和父親一批的叔叔。叔叔一聽樂了:

「你爸不管你?我管。」




程落自己連繫都選好了,書記是哪個,一說,叔叔心裡有底:

「一個電話的事兒。」


「您現在就打吧。」程落把電話推過去。




老七卻決定做生意。先倒了幾批書,試過水,就多籌了錢,倒衣服鞋帽,一趟趟地跑到廣州去。程落的第一本隨筆集出版的時候,老七掙到第一筆一萬塊,張羅著請客,讓都來,認識不認識都來,問大夥老莫還是玉華台,程落說玉華台。




程落一向吃飽了才喝酒,所以總剩他一個不醉。老七第一個大了,兩根黑瘦的胳膊盤在程落脖子上吊著: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沒意見。」程落搖頭。


「你這個態度就是有意見。」




老七纏著不放,程落索性認真:

「老七你理想是什麼?就是錢嗎?」


錢怎麼了?老七反問他。


「總歸是……」程落措不好詞,「還有更高貴的事兒吧。」




高貴

」老七嘖嘖回味,「工人階級最高貴!現在都在哪兒呢?」


程落沒說話,挑釁地盯著他。


「程老師,」老七提起肩膀,又順著椅背出溜下去,「錢,不高貴,但是!錢乾淨。」


 


現在老七就有許多許多錢,一手做餐飲,一手做藝術品收藏,順帶養著幾家小書店,還即將進山修座廟,邀請程落也參加。程落看著老七平攤在腿上的肚子心想他和這時代配合得真好,他和他自己配合得真好。他數數看自己,三十二歲時提了副教授,三十三歲就辭了公職做閑人

——當時很算是新聞的,如今閑人多起來,自由似乎不稀奇了。




還沒輪到他的時候,時代是三五年一變的

——有時兩個半年劈開,也是天上地下。可是一輪到程落,時代彷彿懶得管了,不給他父輩那般的起伏考驗。程落離開體制,以為是開始,沒想到真就閑淡了下去。他早早擺好的反叛姿態,如今成了順應——當他發現這一點卻已經遲了,他的心臟和骨頭開始老了,只好仍然那樣僵硬地擺著。他覺得他是被欺騙了。他們的父親都去世了。


 


沒過幾天,老七給程落置了間工作室,方便他見人談事,又因為置在郊區,遠,所以

「萬一晚上回不去,睡這兒也正常。」老七說。




程落就大體明白他說的

「到時候」了。


 


4




原來戀愛是這樣。程落日日夜夜持續地激動著,驚訝於他的戀愛竟是這樣遲來,又這樣嶄新。




「我是第一次談戀愛。」他拉著許丹的手告訴她,心裡充滿對自己的憐惜。而她從經驗出發,只當是一種喜新忘舊的表白。







從南方回到北京以後,程落主持著給許丹搬了家。他看中那房子里沉重結實的木頭傢具;白牆已經不白,映著曾被長年遮擋的灰黑形狀;地板是實心實意的木頭,踩上去咯吱作響,閃著啞暗的紅光,像干透的血跡。





許丹覺得這些傢具太大了,整個房子都太大了,彷彿不留神就會壓在她身上。她想換幾樣新東西,讓眼前輕便一點點。程落不許。




「就這樣,」他篤定地說,「像個家的樣子。」


 


他的生活開始緊張起來,每天一睜眼就跑到那房子里,踮著腳溜到床上去,看許丹睡覺,看她覺察響動睜開眼且一睜眼就能夠露出笑來。他如果輕輕說:

「還早,繼續睡。」她便真能繼續睡,有時要睡上一兩個小時。程落的一條胳膊給她做枕頭,另一條不疾不徐做一些溫柔的探索。他的工作就等在這房子外面——許多人要見,許多會要開,可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在這些早晨里他什麼都不做,只看著她。他真羨慕她能夠這樣地享受睡眠,不覺驚擾。大概沒人害過她,程落想。





等許丹真正醒過來,他們才正式開始這一天。有時吃早飯,有時沒時間。床也那麼大,像一張四方形的海。程落沉迷於親吻,相較於激烈的明確他甚至更愛親吻,令他忘情。而許丹更願意要明確

——第一次就發現了,他們完成得那樣好,誰都不必委屈,竟會那麼好。




「簡直可以參加比賽,」許丹神情認真地說。




老天爺啊,程落在心裡喊。


 


他把她整個地監護起來,在他選定的房子里給她做飯,給她洗澡,給她穿衣服。短褲和短裙不能再穿了,低胸和絲襪

「比短褲還惡劣」。他帶她買許多布料充足的長褲、T恤和襯衫,盯著她穿:「多好,明星都這麼穿。」




許丹對著鏡子皺眉頭:

「像下崗女工。」


「胡說,」程落批評她,「下崗女工哪捨得穿這麼好的衣服。」


「走吧。」許丹一甩胳膊,準備出門上班。


「等會兒。」程落把她扭回來,抬手扣那襯衫領子上最高一顆扣子。




許丹使勁兒掙:

「這個扣是不扣的!」


「誰告訴你不扣的?」程落立著眼睛,「不扣為什麼要做個扣子?」


「為了美觀,真的!」


「美什麼觀,你這叫益街坊你知道嗎。」




「什麼?」許丹撲哧笑出來。


「益街坊。就是傻,便宜別人。過來,扣上!」




和每天一樣,程落把許丹送到雜誌社旁邊的路口,剩下的一小段要她自己走。下車時四下如果沒人,可以迅速吻一下,如果有人,就在底下捏捏手。這一次許丹下了車,走出幾步遠,發現程落也下車追過來。




「怎麼了?」她緊張起來。


「這個扣子,」程落嚴肅地指一指她,「不許我一走就解開。」


許丹忍著笑:

「那你親我一下,我就不解。」


程落迅速親了,眨著眼問她:

「服不服?」




許丹服了。


 


5




頭一年總是慢的,實打實的,一天是一天。第二年就快起來。他們還是一樣的相聚,一樣的分別,可是相聚前的等不及更甚,分別時的不捨得也越訴越沉重。他們的默契更豐滿了,遊戲更曲折,情意更加清楚,速度就更緊迫。




「那你是不是愛我?」許丹總是問他,次次都像從來沒問過。


「是。」程落踏踏實實地點頭。


「是嗎,」許丹想一想,「那我更愛你。」




這是甜蜜的鬥爭,可是令程落恐懼。愛與更愛,孝與更孝,忠誠與更大的忠誠

——她懂什麼?程落高高地看著許丹。她可不知道這樣的鬥爭里有生死。


 


他第一次感到戒備,是許丹終於問他:

「她什麼樣子?」


程落儘力表現得不把這話題當一樁事:

「就是那樣,你知道的。」


這樣的敷衍,反而使她能夠接著問:

「我怎麼知道?」




「就是老夫老妻那樣的,沒什麼。」他太太並不是老妻,比許丹大一些,小他十幾歲。


「老夫老妻什麼樣?」


「總之不像我和你這樣……就像你爸媽那樣。」




「我爸媽感情好的,天天吵架。」許丹的眼睛已經睜得很大。


「我們不吵架。我們有事才說話,沒事不說話。」他神色很坦蕩。


「什麼樣的事算有事?」


「……比如,有我的快遞寄到家,她就告訴我一聲。」




「那,」許丹問題儲備不足,頓一頓,「都有什麼快遞?」


程落鬆了氣,笑出來,把許丹腦袋扳進懷裡:

「你擔心什麼,我只有你。」


許丹不出聲。




「我只有你,」程落捧著她的臉:「我說這話,你明白嗎?」


「什麼?」許丹大聲喊,「你捂上我耳朵了,聽不見!」


程落嘆氣:

「不說了!」


 


在房子里的時候,他們做什麼都在床上。程落添來一隻黃花梨小方桌,吃飯時搭上床,倚躺著吃。吃飽了,就感到適意的昏沉。程落拿一把寬木梳,緩緩地梳許丹的頭髮,像摸小貓的毛,不經意地:

「要是還讓娶兩個……」




許丹閉著眼睛,身上一僵。她那麼信程落,以為他是最文明的一批

——他憑什麼以為她願意?她沒說話,為了留戀當下的適意。如果她能把面對程落時一句句咽下的話全部說出來,噢天知道,她也知道,這一切會比一支舞曲還短暫。





 



這支舞跳了兩年,舞步終於亂起來。程落的管束越來越緊,而許丹的期待越來越大。有一回吵起架來,許丹把那溫存時的話扔回他頭上

——「娶兩個!」帶著憤怒和眼淚。程落不吭聲,心裡堅決不認——人們總是曲解他的意思,只為了給他定罪——他所描繪的不是倒退,是進步,是融洽的集體的自由。她如果不同意,可以退出集體去,可她竟掉過頭來來批判他,這怎麼行?




於是他要先批判。一次許丹讀新書,被他抓住,作者正是他不齒之流

——青年新秀,面孔俊朗,文辭狂大,還梳個辮子——他稱之為「假狠」。




「看這種爛書,」程落奪去翻兩頁,憤憤地一摔,「爛書最害人,比爛人還害人。」


「你又不講理,」許丹眨眨眼睛,「爛書不就是爛人寫的,怎麼會比爛人更害人。」




程落征一怔,生硬地往回掰:

「不是這回事——有徹頭徹尾的爛書,但是沒有徹頭徹尾的爛人……人,人都是有原因的。」


許丹便不說了。她知道程落往下無論說什麼,總是在說他自己了。而如果你要他真正地說說他自己,他便又

「不可說」起來。


 


「過幾天,我爸媽要來。」


程落已經站在門口要走了,穿著一隻鞋,回頭看許丹:

「來看看你?那過幾天我先不來。」


許丹坐在沙發上望他:

「也看看你。」




「你跟他們說了我了?」他走不出去了,鞋又換回來。


「說了,他們老問。」許丹的臉一半委屈,一半理直氣壯。


「他們知道我是誰嗎?」程落沉默了半天問。




他知道事情不一樣了。許丹的父母和他是一輩,他們懂得另一種對話。他沒有單位,可是整個社會都是他的單位。




你是誰

」許丹驚訝又好笑,「你是誰啊?」




他是誰。程落在心裡一片片地剖開。他是那些擔不起醜聞的人,他是要寫回憶錄的人,他是指望名字活著的人

——而他看得對,沒人害過許丹,她所以是指望愛的。




程落換了好聲氣,求許丹不要爸媽來,她不肯。她乖巧的時候是女兒,站起來與他爭論就成了女人了,和他太太沒什麼不同

——都要他負責任。他要兩個責任做什麼?




「不行,」許丹氣喘吁吁地冒眼淚,像個豐沛的泉眼,「要麼你跟我爸媽說,要麼你回家告訴她……你不告訴我去告訴。」


程落渾身發抖:

「告訴她,告訴以後我怎麼辦?你根本不知道後果。」




「後果是什麼?」


「後果就是我完蛋,徹底完蛋。後果就是痛苦,後半生的痛苦。」他頹然地。


許丹驚奇地:

「現在就不痛苦嗎?我不痛苦嗎?」




「就因為你痛苦,就得讓我也痛苦,」程落眼睛血紅,「你怎麼這麼自私!受過教育嗎!沒學過孔融讓梨嗎!」


「讓也是孔融自己讓!可沒人逼著他讓!」




許丹一聲比一聲高,她的眼睛不再疼惜他,話也不留情。這個小小的人啊,曾經像他口袋裡的一朵花,如今像一支孔武有力的隊伍。程落認得這個隊伍,他一出生就被這隊伍摘出去,過些年又招回來。程落那時就懂得:這隊伍永不會消失,誰的屁股也別想坐穩。這個夜晚,他在許丹身上認出了他們,也認出他遲來的考驗

——許丹就是他的考驗。


 


「找個牙刷給我。」他輕聲說。


「不走了?」許丹愣住一下,仍然冷冷地。


「別哭了,」程落說,「我心疼。」


 


6




飛機落了北京,老七問程落回哪兒,司機一道送。程落說工作室吧,欠了幾幅字要寫。老七想了想說那我車送你,我另找個車回家

——兜到郊區再回城太遠了。程落也不謙讓,點頭同意。這一趟把他累著了。




他答應了老七一同修廟,老七負責弄錢,而他是設計師。一年間他們跑下了國內國外十幾座大大小小的廟,都不只是過路過眼,都要同住共修,時時還要苦勞動。據他所知,許丹離開北京也有一年了,而他仍不大敢回來,每次回來也不大有心回家去住

——老七早有一雙兒女,所以回京必要回家,而他沒有這樣的必要。他從不想養孩子。他沒有,可他的姐姐有,就足夠了,一個家有一個孩子就夠了——他和他的父母、姐妹、伴侶,整個地加在一起,才算一個家。他和太太兩人是少數,稱不上一個家。他們是合用一間宿舍的情誼,如同室友的關係,而當他不在家時太太的心情——他猜測,大概就像室友外出過夜的心情吧。


 


「北京不好待。回家吧。」


這是程落給許丹最後的話。他在那房子里住過那一夜,第二天便請許丹雜誌社的主編到工作室去喝茶。他們是同一代,有共同的光榮要捍衛。




「你那有個小員工,好像是叫許丹?我聽說,」喝到了第四款茶,程落才不經意講起,搖著頭,「辦事不行,不靠譜。」


主編起先不懂:

「小孩兒吧?都是老編輯帶著,我沒太見過。」


程落咬咬牙:

「心術不正。這樣的年輕人,能不用就不用吧。」




主編端起茶杯佔住嘴,不說答不答應,也不問原委,另起了頭聊別的。


臨走了,程落送人到門口,才忽然想起似地問:

「老周,你們雜誌也做新媒體吧,集團支持嗎?」


主編嘆氣:

「精神支持,財務不支持。」




程落慢慢悠悠地又想起:

「我有個朋友,正想投點錢做媒體,你這兒要是行的話,我約上他,改天再喝茶。」


主編自然是行,不迭道謝,程落擺擺手:

「你等我消息。」


主編便明白了,程落說的是

「我等你消息」。


 


許丹立刻沒了工作,另一邊程落退掉了房子,三天之內搬出去。




「回家吧,」他知道許丹沒有存款,遠遠地坐在她對面,「北京不好待。」


許丹哭了兩天,第三天走掉了。愛不是愛了,她便沒了指望,也不剩一絲鬥志。程落並不擔心她垮掉

——二十幾歲的人,哪裡不能站起來?如今他再想起她,更有由衷的羨慕——要是沒有遇上他,她也許一輩子都是完完整整的自己,哪會有機會去反叛和重建?他就沒有過。


 


程落放下行李,洗了手,汲了墨,決定抓緊時間,完成兩幅字兩張扇面就睡覺。抽紙出來時,架上掉下一本舊書,扉頁露出兩道字

——


左邊是他的:

「程落 購於1990」




右邊是一陣呼嘯的風:

「許丹 生於1990」


 


程落不知道許丹什麼時候寫上去。這行字令他恍然又看見當時的顏色,聽見她清亮的喊聲

——可他的確早已經忘了。




他又記起了那張床,記起自己把最好和最後的都給了她,記起有一次當他們貼伏在一起,山巒與溝壑都貼伏在一起,她發出那個使他墮落的聲音

——


「爸爸。」像夢裡的呢喃。




他記起當時的耳朵里那一聲轟響,記起肌肉顫慄,骨骼融化。他仍然閉著眼睛起伏著,可眼前出現了所有光。他在那光里看見一切秘密敞開,看見了快樂的真正形狀,看見他同時抓住了最為寬廣的自由,和最深最深的埋葬。




煙燒到頭了,落在扇面上。程落吹掉那雪白的灰段,久久地盯著,下不成筆。他想他的人生就是這扇面的形狀,越去越敞,越去越敞,險些收握不住

——然而他是韌的,他活下來了。他為之自豪,又遺憾給他的考驗太少。


他就像曠野中的蘆葦,在任何一場風暴里都不會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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