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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如何做一位活在詩里梅邊的現代閨秀






那天在上海的咖啡館枯坐,周邊有人在閑聊,某帥哥說,「沒編消息」。我以為是某報社的編輯在誇耀自己當日的悠閑呢。當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我錯了。小帥哥所說的「沒編消息」原來是潘向黎的一本新書,叫《梅邊消息》。





後來看到了新聞,《梅邊消息》「收錄了著名作家潘向黎近年來潛心研讀、品鑒中國古典詩詞的散文新作」雲。這句話我不能同意。以我對向黎的了解,

她斷沒有「近年來」才「研讀」就倉促拿筆的道理

;還有一點就更重要了,向黎

與詩共生,她在詩歌上無論花費怎樣的時間,統統與「潛心研讀」無關。






回到南京,用了兩天的時間讀完向黎的新書,兩個字,佩服。我想說的是,

這樣的書,「近年來」潛心「研讀」的人真寫不出。





還是先說說我和向黎的關係吧。我有些誇張,我把我和潘向黎的關係命名為「血緣關係」。




向黎的父親是潘旭瀾先生,福建泉州人。而我的老師曾華鵬也是福建泉州人。他們倆在泉州的培元中學就相識了,然後,成了復旦中文系的上下級同學。他們論學在一起、出遊在一起,連雙方的女朋友都要讓對方「過過目、把把關」,後來乾脆,他們一起寫起了評論。有些讀者誤解了,以為他們是夫妻。潘旭瀾-曾華鵬,真的是一輩子的至交,兩家自然是通家之好。1986年,揚州師範學院學院中文系開了一門課,課的名字直接就叫「魯迅」。我估計,在當年的學術背景底下,有條件開這門課的中文系並不多。但是,我們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有。我們有曾華鵬。我的「魯迅」是曾華鵬老師手把手教出來的,這對我的一生影響有多大,怎麼評價都不為過。我就是從曾華鵬那裡知道潘旭瀾的。



後來,在南京,我終於見到了潘旭瀾老師,——陪他喝酒。我叫他「潘先生」。事實上,我是沒有資格這樣叫的。然而,「我的朋友」王彬彬是潘老師的博士,潘老師來南京了,王博士專門給我打了電話,讓我來陪他的導師「喝素酒」,「喝素酒」這個詞是我生造的,就是光喝不吃。在潘老師面前,王博士用什麼稱呼,我自然也就用什麼稱呼,我就是這樣叫起了「潘先生」的。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那一天我們喝的是威斯忌,我還不太適應。哎,這話也二十多年了,那時候我和向黎還不認識呢。




因為曾華鵬教授和王彬彬教授的緣故,我和向黎一見面就成了至交。我們一兩年見上一兩次,偶爾也通個電話。就這麼的,我也四十齣頭的人了。突然有那麼一天,我的腦子裡頭起了一個念頭,寫小說也寫了這麼久了,到南京大學混一個博士去吧。為此,我特地拜訪了丁帆教授。我很想當然,我是所謂的「特殊人才」,南京大學也許可以在外語上頭放我一馬的。




我的想當然不限於此,有一天晚上,在展望了讀博生涯的美好未來之後,我給向黎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丁帆教授這裡還有一個名額,「你過來,做我的師妹。」向黎說:「好的。」哪裡想到呢,南京大學規規矩矩的,在外語考試這個問題上,一點也不肯通融,到現在也還是這樣——這是我格外尊敬南京大學的地方。那好吧,那我就放棄了吧。不提。



一年之後,我正在家裡頭寫作,向黎給我打來了電話。我說你哪兒呢?那頭說南京呢。我說這麼大熱的天你來南京幹啥呀?那頭說,報到呀。我說你到哪兒報到啊?那頭說南大呀。我說你來南大報什麼到撒?那頭說博士生也開學了呀。我說你好好的讀什麼博士呢?那頭說不是你讓我過來做師兄妹的么。




我的腦袋當場就大了。




我像趙本山那樣閉上了眼睛,附帶著把巴掌伸向了腦袋的上方,我要「捋捋」。是的,我「捋」出頭緒來了,有這麼一回事。可我就奇了怪了——你是怎麼對付外語的呢?那頭說,考試呀。——然後呢?——通過了呀。




哦,是這麼回事,人家是喊我「報到」去的。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只是想在南京大學「混」一個博士——誰說要「考」了?我沒說要「考」呀。可不管怎麼說,我放了向黎的鴿子。




電話裡頭安靜下來了,這安靜的味道不對,很不對。




搶在電話線的那一頭失火之前,我得在電話線的這一頭先滅火。我也不寫了,我說:「你等著,我就來,我給你當書童,我送你進學堂。」




放下電話,我匆匆趕到南京大學,一手接過向黎的背包,一手拿過向黎的水壺,說:「哥送你報到去。」我把向黎一直送到丁帆教授的辦公室。對了,就在丁帆教授的辦公室門口,文學院的姚松書記突然發現了我,「咦」了一聲,說:「你怎麼有空過來了?」丁帆教授欲言又止,對著我笑。嗨,一樣的,向黎來了,一樣。



我覺得,這一路算下來,我把和向黎的關係定義為「

血緣關係

」,也不算誇張。




回過頭來再說《梅邊消息》。






首先我想說量。閱讀量的量

。一個小說家,一定要說有才華,老實說,我也沒有那麼佩服。能把小說寫到一定的層面,才華必不可少。可我想說,才華是上天給予的,那是一個

定數

。閱讀則不同,它

完全靠自己去掙

。掙得多和掙得少都是自己的事。我對有能力靠自己多掙的人總是喜愛。換句話說,我尊敬素養好的作家。再怎麼說,才華是你的,它少不了,更丟不了。

才華消失的唯一路徑是一個作家對自己的放棄。如果你不想放棄,那你的閱讀就需要量。量很重要,某種程度上說,閱讀的量就是一個作家的體積,或者說,一個作家的質量。





我想說,有關中國古典詩歌,向黎的關切不只是量,還有不同的面。一部分在詩歌本身,另外的一個部分卻在詩論。說起中國的詩論,我想它是特殊的,中國的詩論固然是理,卻也是文,也是詩。我驚訝於向黎對中國古代詩論的熟稔程度,我等實在不可比擬。



我還想說早。成名要趁早的早

。理論上說,一個人要讀書,任何時候都不晚,然而,讀書早和讀書晚的區別是巨大的。我是一個乒乓球的發燒友,童年時代就開始打球了。幾十年來,伴隨著乒乓技術的革新,我的技術也在革新。但是,我發現,在要緊的比分和要緊的關頭,我的得分手段幾乎都是童年時代的「老技術」。這個由不得我,幾乎就是生理的選擇。為什麼?對我來說,新技術僅僅是知識,它存在於我的智力範圍裡頭,它們很難沁入我的機體,變成我的動態與行為。




在我閱讀《梅邊消息》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向黎對某一首詩的「切入」。通常,向黎都是在路途、店鋪、飲酒、喝茶、會客——充分參與日常生活——的時分聯想起某一首詩的。




這裡頭有它的潛台詞:

詩歌伴隨了向黎的基礎生活,尤其是童年與少年。等她真的成為一個「人」的時候,她和詩歌早已經彼此嵌入。



對向黎來說,所謂對詩歌的理解、對詩人的理解,說白了,就是對生活的理解,反過來,所謂對生活的理解,也就是向黎對詩歌與詩人的理解。這就了不得。




這樣的「互文」給《梅邊消息》帶來了驚人的美感,——通,通透的通。

「通」的反面是「隔」。「隔」是中國詩論的一個關鍵詞,它是無影刀,可以殺人。多少人和詩被這個字殺得屍骨無存?多了去了。我想這樣說,詩不能隔,談詩、論詩亦不能隔。向黎在談詩的時候著實通透,一點冬烘氣都沒有,說到底,還是和她的「早」有關,和她的「量」有關。向黎是可以

悠然見南山

的。




我想這樣說,如果向黎不寫小說,不讀現當代文學的博士,一門心思去「研讀」唐宋,她真的可以靠唐宋吃飯的。我從來都不敢輕視專業人員,從詩歌出發,專業人員在史學研究、文化研究、思想研究、訓詁研究乃至於音韻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小說家潘向黎女士自然是不可比擬的。然而,說起詩歌的審美能力與判斷能力,我以為,向黎稱得上詩歌的「專職伴侶」。她的可貴不在「科研」,在晃悠,在詩歌的內部晃晃悠悠。她走得進去,也能晃得出來。

我想說的是,關於文學,尤其是詩歌,特別是古典詩歌,走進去是不容易的,能晃出來的都是幸運兒。在《梅邊消息》裡頭,每當我看到向黎影影綽綽的步態和身姿,我覺得向黎很美。大家閨秀才有。







《梅邊消息》作者潘向黎肖像:郭天容作




在我看來,《梅邊消息》裡頭寫得最好的還是《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

》。




據向黎自己交代,在她人到中年之後,《贈衛八處士》曾經給她帶來特別巨大的情感共鳴,我之所以把這件事特別地提出來,和我個人的趣味有點關係。——如果你來問我,杜甫最好的詩句是什麼?我會說:「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是的,就是這兩句。




我估計我會挨罵,老杜的「千古名句」那麼多,你無聊吧。我一點也不無聊。我在年輕的時候喜歡收藏,我所收藏的就是所謂的「千古名句」。寫了幾十年的小說,我在漫長的寫作生涯裡頭發現了一件事:

但凡可以單獨地拿出的、類似於「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那一路,都不是絕對好句。那些拎出來普普通通、放在整體裡頭卻能要人命的,才真真算得上好句。

我把這樣的句子叫做

「爆點」

,好好的,讀到這裡,你突然就得崩潰。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就是這樣的,和普通人說話一樣。作為一個倒霉蛋,杜甫對時光或者時間格外地敏銳,這是很好理解的。我覺得,關於時間,他排名第二的可以是這一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因為歡快,因為想回家,時間在杜甫這裡出現了錯覺,就是光禿禿的四個地名,一眨眼,嗖——嗖——嗖——嗖——,到了。就跟坐了導彈一樣,近乎科幻了。




同樣,還是關於時間的,從沒結婚,到孩子一大堆,也是一個眨眼,也跟坐了導彈一樣。然而,這一次一點也不科幻,是現實,就在眼前。——大難過後,老友重逢,自然是高興的,但是,時光全沒了,這就苦澀了,看著一大堆的孩子,彷彿又可以高興,然而,孩子畢竟不是鞭炮,怎麼突然就一串一串冒出這麼多的呢?還是苦澀。

生活的荒謬,存在的魔幻,生命的被動,全在這裡了。這他媽的還是人生么?沒法說。好吧,杜甫說了,「世事兩茫茫。」







在我看來,

讀不懂杜甫,就等於不知道中國。




《梅邊消息》還有一點好,它展示了向黎的洞見。老實說,讀《梅邊消息》這一類的書,我最害怕的是這一路的作者:動不動就和你「商榷」,到底要說什麼,他就是不敢直說。文學是自由的,它實在也不是終極真理,只要言之成理,有根,有據,你就說唄。我看到太多的吞吞吐吐和囁囁嚅嚅了。在討論杜甫與劉禹錫的區別時,向黎說,劉禹錫的見識勝過杜甫。這句話拓展了我對杜甫的認知,也拓展了我對劉禹錫的認知。受教了。




原標題:《

來自潘向黎的梅邊消息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梅邊消息 作者: 潘向黎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副標題: 潘向黎讀古詩


出版年: 2018-8


定價: 59.00元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30218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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