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棄人類的《西部世界》
原標題:拋棄人類的《西部世界》
文 | 夏逸平(德國)
編 | valen
如果說《西部世界》第一季是從機器人的角度出發,講述機器人如何獲得意識從而覺醒的過程,那麼第二季則從人類的角度出發,講述了人如何不再對自己的意識感到堅定不移從而產生身份危機的故事。第二季對於第一季的此一突破,使得《西部世界》不再只是一部傳統的機器人科幻片,而是徹底地展開了關於後人類(post-human)的討論。兩季,兩種不同的角度,以及兩種不同的提問方式。
整個第一季建立在意識的迷宮理論之上。福特闡述了阿諾德(Arnold)的意識理論,在阿諾德看來,意識的產生並非是金字塔般的循序向上過程,而是在一個迷宮中逐漸到達中心的過程。迷宮,意味著會走錯路,但錯誤的道路多了之後我們也就越接近正確的道路。這意味著意識事實上就是在一次次的嘗試、失敗、嘗試後所建立起來的,那些散落在四處的記憶碎片最終匯聚而成,成為了「我的」記憶碎片,從而造就了自我意識。
第一季《西部世界》海報
第一季中的德洛麗絲(Dolores)正是在一次次的重複之後,那些記憶碎片得以匯聚一處,標識了一個「我」的存在,從而覺醒。這裡值得一提是導演的拍攝手法,相信很多人都困惑於為何非得以兩條時間線交織這種困惑人的拍攝方式所展開。而我認為這恰恰是導演的天才之處。兩條時間線交織的拍攝方式,使得觀眾在第10集之前對於這部影集都處在一個碎片化的狀態,直到在第10集中,當我們知道威廉(William)就是黑衣人時,整個故事的完整圖像才向我們展開。
而這種觀看體驗恰恰也建立在意識的迷宮理論之上:機器人藉由記憶碎片的整合獲得自我意識,而觀眾則藉由記憶碎片(前9集的碎片內容)的整合獲得了第一季故事的完整圖像。
第一季《西部世界》劇照
第一季的主題焦點與傳統的科幻片差距並不大,都是從機器人的自我質疑開始,他們質疑其自我的存在,質疑其所生存世界的真實性,從而意識到其身軀與世界的虛假性。在此,機器人雖然具有了自我意識,但我們對於機器人與人類在定義上的差別並未改變,也就是說,不論是對機器人而言還是對於人類而言,人(或意識)都是那所謂真實的東西,而機器人(或程序)則是虛假的東西。
換而言之,真實與虛假的界限仍存在著,畢竟機器人的反叛正是為了那所謂的「真實」世界。然而,此一差別在第二季中則徹底瓦解了,因為此刻不再是機器人的自我質疑「也許我是人」,而是人類的反向自我質疑「也許我不是人」。這後一個質疑無疑是更可怕的,因為它動搖了人類長久以來的信念,同時也將機器人與人類的界限徹底模糊了。
第一季《西部世界》劇照
第二季在一開始就指出西部世界並不僅僅只是一個製造機器人供遊客(即人類)玩樂的地方,它背後有著更大的意圖,即透過這個樂園複製其中人類的信息從而再造人類。
第一個試驗品就是威廉的丈人迪洛斯(Delos),威廉根據其平時的儀態、姿勢、習慣建立數據,然後再將這數據與德洛斯的肉身相匹配,並經過反覆的試驗之後,迪洛斯就可獲得再生。然而此一人類再造遠遠超過了一般的「人渴望永生」這樣的主題,因為在此「人」的根本定義已經被改變,此刻的人本質上乃是以數據的形式存在,這就如影集中伯納德與德洛麗絲所多次討論到的:人成為一串簡單的算術。
第二季《西部世界》劇照
這不禁再次讓人想到影響科幻片深遠的日本動畫《攻殼機動隊》,其中正是對此一主題的最早討論(人工智慧在理論上最早的探索則可追溯到圖靈測試)。傳統上認為機器人是由一串編碼組合而成的非真實存在,唯有擁有自我意識的人才是真實的。
但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逐漸可以用基因或是DNA來定義人的存在,然而有趣的是,基因與DNA卻無非也只是編碼式的東西,那麼人與機器人的差異又究竟在何處?倘若人與機器都是數據般的存在話,又是什麼標識出了「人的存在」。如影集中所展示的,人的行為、意識一旦進行編碼之後,人固然獲得了「永生」的能力,但是此刻的「人」本質上卻是數據。
因而,人類的這種自我質疑是壓倒性的,比機器人的覺醒更為可怕。例如當原本對自己人的身份深信不疑的威廉開始懷疑時,我們不得不看到極其悲愴的一幕:他割開自己的手腕試圖確認自己究竟是否是人。而影集中則回蕩著「這是真的嗎」(Is this real?)和「你是真的嗎」(Are you real?)這樣的疑問。與其說這是威廉內心的質疑,倒不如說這種第二人稱式的發問是向每個觀眾所提出的。是的,倘若此刻,人已經變成數據,人與機器人的界限已經徹底模糊,那麼關於「真實」的問題是否還有意義呢?誰是真實誰又是虛假呢?
第二季《西部世界》劇照
整個第二季再次被打亂成兩條時間線(準確講是三條,還有是一條是樂園建成之初),一條是德洛麗絲屠殺夜之後所發生的故事,一條是救援隊趕來之後,兩條時間線加起來總共講了大約兩周的故事。屠殺夜之後德洛麗絲趕往山谷之外(Valley beyond),但在山谷之外中卻與伯納德產生了衝突,使得伯納德將德洛麗絲殺死(肉身的意義上)。
其衝突焦點正在於,伯納德認為機器人們大可以進入熔爐系統(the forge)從而獲得新的生命,然而對德洛麗絲來講,這無疑是另一個「鍍金的牢籠」,在其中機器人不會獲得自由與真實。這裡我們看到,作為機器人反叛者的德洛麗絲仍然堅信著人與機器人、真實與虛假的二分,她不願意再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遊戲了(即虛擬遊戲)」。
然而,倘若此一二分被徹底模糊,倘若如伯納德在目睹埃爾希(Elsie)被夏洛特(Charlotte)殺死時所意識到的「人類只是一種被設計為不惜一切求生的計算程序,但是其複雜程度足以讓他們覺得自己有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或許只是一種集體幻覺」,那麼所謂的人類真實世界其實亦不過是一種「牛仔和印第安人的遊戲」罷了。換言之,人類自以為讓機器人玩著虛擬遊戲,殊不知自己也在玩著虛擬遊戲但卻自認為它是真實的。
第二季《西部世界》劇照
伯納德在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之後,重新製造了夏洛特的身軀並將德洛麗絲的意識數據置入其大腦,從而將夏洛特及其他救援隊成員殺死。中間為了不讓救援隊讀取其大腦中的數據,伯納德擾亂了其記憶,當然,這不僅騙過了救援隊也騙過了觀眾,使得整部影集再次以碎片化的方式出現。
不過從伯納德的話中我們看到,不僅僅真實與虛假的差別被取消了,連自由的問題也被連根拔起。從傳統人文主義的視角來看,正是自由、自我標識出了人的存在,整個第一季其實就是被這種思路所主導向前的,例如德洛麗絲最核心的目標就是自由。
第二季《西部世界》劇照
然而一旦人被理解為一套程序,一旦我們進入到後人類時代,那麼恰如凱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在其《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一書中所指出的,這將是對自由主體性的巨大危機。畢竟,我們如何對著數據談自由、談善惡?在後人類時代,我們將以全新的方式理解人類主體性,也將以全新的方式應對由此而來的倫理問題。
在這個後人類、賽博格(Cyborg,又譯電子人)、人工智慧成為顯學的時代里,這些問題其實並不遙遠,就連曾提出「歷史終結論」的福山(Fukuyama)也寫了一本《我們的後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後果》來討論這個問題,看來歷史還遠未結束。後人類所帶來的一個直接問題就是意識與身體式是可以分離的,我們看到德洛麗絲正是寄居在夏洛特的身體中才逃出了樂園,而由此所帶來的,則是責任的無從歸屬乃至懲罰的不可能(如何懲罰數據?)。
第二季《西部世界》劇照
《西部世界》從第一季到第二季正是從人類到後人類的跨越,而隨著一個後人類圖景的展開,故事註定也將變得更為複雜。例如在第二季末尾,我們已經看到正在接受測試的威廉。關於人與機器人,將不再是誰消滅誰的問題,而是兩者如何融合、共存的問題,甚至更終極也更棘手的,是思考還能否可能的問題。
-FIN-
TAG:深焦DeepFoc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