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以筆為槍的騎士: 塞萬提斯與他的《唐吉坷德》

如果一個現代網文寫手，穿越回古代，他會遇到什麼麻煩？盜版、出版商的刁難、讀者的眾口難調，同行的蹭熱度，以及避開內容審查，一樣都不會少。西班牙文學巨匠塞萬提斯的一生，很能說明這一點。他最終克服重重阻力，讓自己的作品被人銘記。

不幸的早年

塞萬提斯的素描插圖畫像

底層，監獄與刑法，佔據了塞萬提斯一生大部分時光。1547年9月29日，塞萬提斯出生於一個貧窮而動蕩的家庭。在塞萬提斯很小的時候，他的祖父就離家出走，他父親羅德里戈一輩子都在借債和還債的惡性循環中掙扎。

雖然塞萬提斯酷愛讀書和詩歌，但是卻深處底層，接觸到的文學作品有限。所以多數時候只能在貧民窟里和社會底層唯物。求知慾和不甘心，驅使著他擺脫現有的社會階級。1568 年，年輕氣盛的塞萬提斯因為小過節，和一名泥水匠在皇宮所在地決鬥，並把對方刺傷。司法部門宣布他犯了叛逆罪，並威脅處以砍掉右手的刑罰。

作為第一個日不落帝國 16-17世紀的西班牙擁有眾多海外屬地

作為通緝犯人的塞萬提斯隱姓埋名，背井離鄉，途經巴塞羅那逃到了西班牙轄區外的羅馬。為了結交上層人物，渴望出人頭地的塞萬提斯，在主教家裡謀得了一個職位--在客廳當傭人。1570年，由於教皇宣布參加對土耳其人的聖戰可以免除以往的罪惡，於是不甘埋沒的他報名參加了艦隊。後來，他在《堂吉訶德》中借主人公堂吉訶德之口說出了原因：有兩條路可以讓人成名，一條是習文，一條是習武。我的武功勝於文才。

毅然從軍的塞萬提斯 參加了著名的勒班陀大海戰1571年10月7日，聯軍艦隊在希臘的勒班陀海域遇到了土耳其艦隊。儘管高燒嘔吐，塞萬提斯在海戰中仍然表現得十分英勇，他本人後來經常以此為榮。勒班陀海戰非常慘烈，雙方都損失慘重，塞萬提斯所在的侯爵夫人號上死了40人，傷者過百。塞萬提斯中了3槍，其中2顆子彈打到了胸部，1顆擊中了左手，最終左手因傷而殘疾。塞萬提斯因此被人們稱為「勒班陀的獨臂人」。多年之後，塞萬提斯在小說《堂吉訶德》里寫道：為了避免失去右手，我卻陰差陽錯地失去了左手。這是他對從軍生涯的絕妙概括。不過他終究立下了戰功，這讓他十分自豪。1574年，他決定結束士兵生涯，並得到了海軍名將唐-胡安的舉薦信，讓他得以回鄉謀到一份文官職位。

基督教聯合艦隊指揮官唐.胡安 對塞萬提斯非常賞識雖然中了3槍，戰鬥英雄塞萬提斯的厄運才剛剛開始。1575年9月20日，塞萬提斯和弟弟一起登上太陽號，與其他三艘船一起離開那不勒斯港口。船隊在途中遇到了兩次風暴的襲擊，彼此失去了聯繫。太陽號掉隊，並被北非的巴巴裏海盜盯上了。

經過長時間的激烈戰鬥，海盜們把船上的人全部擒獲，都帶到了阿爾及爾。這個海盜港最熱門的生意就是把南歐和西北歐船隻和海港上的居民捉來當奴隸。唐?胡安為他寫的推薦信，讓海盜們把塞萬提斯當成了顯貴，使他免於被當做奴隸拍賣，毫無價值地死去。另一方面，讓他的贖金比其他人高出了不少。

在北非做奴隸的生涯 改變了塞萬提斯的一生塞萬提斯知道窮老爹根本拿不出天價贖金。於是，他先後策划了4次越獄，在戰俘中間組織還鄉團，對抗奴隸主。其中一次，塞萬提斯差點兒被剮皮抽筋。有一次，塞萬提斯的難友獲得自由，還派船隻來偷偷救他走，但是功虧一簣。甚至還因為摩爾嚮導的出賣，以及他本人不願意拋下其他難友而再次被俘虜。

嚴格的拘禁斷送了越獄的希望。塞萬提斯的老父親為了湊齊兩個兒子的贖金而費盡心力，不惜變賣家產。塞萬提斯的母親甚至謊稱自己是寡婦，騙到了遠征軍委員會的補貼。他的兩個姐妹也賣掉了自己的嫁妝。家人終於在1580 年贖回了塞萬提斯。結束了5年零1個月的俘虜生活，塞萬提斯重獲自由。已是而立之年的他，依舊寸功未立，賞識他的唐-胡安早就聯繫不到。論武藝他依舊比不過職業軍人。論行政能力，他也沒有機會施展才幹。身無分文的他，還要向三一會償還巨額的贖金貸款。

在北非的囚禁時期 塞萬提斯接觸到了阿拉伯文學作品《一千零一夜》

坎坷的寫作路

回到西班牙的塞萬提斯 最終決定靠寫作為自己謀得生計回到西班牙後，塞萬提斯除了為國王當過一段時間信使外，沒有正式的工作。他唯一能賺錢的，就是自己在北非的傳奇經歷。奴隸文學是當時傳奇文學的小分支，講述在異域落難的歐洲人是如何還鄉的。塞萬斯提發現，一些從北非逃回來的白奴已經自己出版了個人回憶錄。也有一些書商樂意印刷這樣的作品，出版這樣的小冊子。

於是，塞萬提斯決定試著當職業寫手。當時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貧民百姓，都熱衷看戲。只要寫的好，他就可以名利雙收，得到貴族贊助人的長期支持。

塞萬提斯最初嘗試寫作劇本

他寫過關於北非白奴的戲劇，將自己的經歷作為賣點。結果他失望地發現，他的作品一出來，就被別人剽竊。更要命的是，勒盤托之戰的勝利使西班牙民族情緒高漲。他們覺得這種講白人給異教徒當奴隸的苦情戲，簡直是侮辱國格。作者怎麼能這樣和大國之夢唱反調呢？

生活在本土的觀眾，完全沉迷於祖先和現在的輝煌中，對在異域淪為奴隸的同胞，作戰失敗的俘虜並不關心。盛世中小人物的辛酸很少有人能體會到。塞萬提斯發現，除非災難降臨到他們頭上，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思考現實中的隱憂。但是生活還要繼續，通過一些戲劇界朋友的幫助，他試著改變題材，回到古代歷史和光怪陸離的世界裡。到1585年，他已經寫了20多個劇本，寫作事業好歹有了點起色。1584-585年，塞萬提斯一度迎來了桃花運。但是自從那之後的10年里，塞萬提並沒有過上穩定的生活。他在幾個地方擔任過軍需官，負責為無敵艦隊徵收糧油。但時常和農民以及教會發生矛盾，幾次被控告濫用職權，結果再次被收監。在監獄裡的大把光陰，迫使他自己考慮剩下的光陰和事業的可選項。

塞萬提斯發現 自己豐富的履歷並不受逃避現實的觀眾歡迎

以筆為槍的騎士

在當時的西班牙 歐洲其他地區淘汰的騎士文學依然非常受歡迎

既然當不了真正的騎士，那麼就在文字世界裡當一回騎士。除了漫遊的經歷和文字功底，塞萬提斯發現自己身無長物。除了戲劇，當時另一種文學題材和文學體裁非常流行，那就是騎士文學和騎士史詩。

西班牙是歐洲少有的反推穆斯林成功的地區，很多騎士團在這裡戰鬥過，許多貴族就近來到西班牙參加十字軍東征並獲得功名。這樣的歷史背景，讓西班牙人為基督教而狂熱，有一句諺語這樣說道：用義大利語和女士調情，用法語和紳士寒暄，用西班牙語和上帝溝通。

騎士文學雖然荒誕 卻非常受逃避現實的西班牙民眾喜愛

這些騎士詩歌和小說，雖然掛著阿基里斯、凱撒、蘭斯洛特和羅蘭等古代英雄的名字，但寫的內容完全和真實歷史缺乏聯繫。書本里有殺不完的異教徒，噴火龍和打不死的小強一樣頑強，城堡里有救不完的公主。情節和內容的重複性很高，但就是因為迎合了西班牙的騎士情節和歷史自豪感，所以銷量反而好的出奇。

一個來旅行的法國紳士發現，在西班牙內陸，只要是騎士小說，西班牙貴族不論優劣，都照信不誤。書商們為了鼓勵作者寫作，甚至可以用現金給作者預付款，並及時按章節給作者支付稿費。這樣的騎士小說，居然還成了西班牙的外貿產品。巴黎的出版商為了將利益最大化，甚至將小說按章節分成一本本來出版，以便賺個盆滿缽滿。所以只要把握好讀者的興奮點，隨便寫騎士傳奇就能得到上到西班牙貴族，下到市民的青睞。

在那個年代，起著互聯網作用的新式印刷技術和初具規模的出版行業，不僅沒有幫助知識在民間的普及，反而加速了充滿了中世紀色彩的騎士傳奇在西班牙的風行。

近代印刷技術的革命 反而助漲了劣質文學的傳播

但是和一般的寫手不同，塞萬提斯不僅僅想著賺錢。他因為苦難，對於文學的作用有了更深的認識。當時有識之士認為，西班牙人一味沉迷於古代的輝煌，陶醉在騎士的夢幻里是有害現實的。在現實世界中，無敵艦隊被新興的英格蘭擊敗，尼德蘭起義把西班牙忙的焦頭爛額，西班牙粗放的經營模式越來越難以應對英法等國的挑戰。但是還是有不少人，特別是市民和貴族，沉浸在信息保溫室里，基本上不感面對現實。他們意識不到，西班牙文藝復興的輝煌即將逝去。

塞萬提斯認為，這種垃圾文學是在培養虛無自豪感，自欺欺人的糟粕必須被摒棄。他決定將計就計，用模仿騎士小說的作品，來反對騎士文學。在破舊的小閣樓隔間里，無視樓下酒館的喧嘩和妓女的浪笑，塞萬提斯開始了新的文學之旅。

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坷德 成為了反騎士文學的精品

要達成警醒世人的目的，必須讓作品生存下來，逃過教會和宗教裁判所的審查。如何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需要作者費點心思。由於在北非待過，他接觸過阿拉伯世界的文學作品《一千零一夜》，這啟發他使用阿拉伯式的「故事框」結構寫作。以一個阿拉伯歷史學家的口吻，平靜客觀地敘述拉曼切的著名騎士--堂吉訶德的故事。

這麼做可以把小說打扮成人物傳記的形式。而阿拉伯外族的敘述視角，可以降低人們的敏感度。利於躲過宗教人士的譴責和審核，讓這部反傳統的作品少遇到些阻力。

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坷德 因為閱讀大量的騎士文學而發瘋

為了揭示騎士小說的荒謬，把讀者從迷夢裡叫醒。塞萬提斯讓一個為了騎士夢而瘋狂的中二病貴族，在16世紀的西班牙現實社會中鬧笑話。比如把酒館的妓女當成貴族小姐，請她們為自己佩劍。把無賴的老闆當城堡長官，並把風車當成巨怪，甚至把羊群當成敵軍。有好幾次他想著救人，但卻因為行事方式和時代格格不入而醜態百出。最後，恍然大悟的堂吉訶德憤怒地意識到騎士小說對心智的干擾。他將很多劣質小說付之一炬，以此來警告那些紳士：不要做古人的夢了，走進生活面對現實吧。如同莊周夢蝶一般，他在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身世，漸漸地與筆下的堂吉訶德融為一體。他筆下的公爵夫人為了調戲堂吉訶德，故意裝出自己為堂吉訶德痴情而死，甚至裝模作樣地排演了一出葬禮。但在最後，公爵夫人卻「死而復生」，還狠狠嘲笑了窮騎士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無疑是塞萬提斯對於西班牙大貴族們思想空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憤怒控訴。而被西班牙人逐出故土的摩爾人，猶太人等政治不正確的角色，也出現在了作品裡，體現了作者對現實的關照。

唐吉坷德的經歷 充滿了對當時西班牙社會思維的嘲諷

反擊盜版

第一版唐吉坷德的封面

1605年，令人耳目一新的反騎士小說《堂吉訶德》上卷出版。初版500冊，一時間整個西班牙無人不讀《堂吉訶德》。在宮廷里、大街上、小酒店裡、客廳里、爐火旁，人人都在討論堂吉訶德。此書也在一年之內再版6 次。雖然生活有所改善，但塞萬提斯依然住在貧民街上。一來十分缺錢的他一次性地賣斷了版權，導致只收到一次酬金，但出版商卻能反覆牟利。二來他正遭受文學界的嫉妒。

貪婪的出版商和同行都開始對他進行盜版。塞萬提斯的筆名「阿維雅內達」已經風靡伊比利亞半島。不管是什麼作品，只要署上了這個筆名，必然能夠熱賣。藉助信息閉塞，還有塞萬提斯對文學出版行業運行的陌生。1614年，一個無恥同行冒用塞萬提斯的筆名，以次充好地寫了《堂吉訶德》的續集，而且還取得了皇家許可證。

保存至今的唐吉坷德第一版中1-2章

由於在當時，盜版書和偽原創都是文學界心照不宣的生態。而且文學構思的全過程發生於大腦之內，「剽竊」如何取證本身就十分困難。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了挽救堂吉訶德和桑丘的藝術生命，他以筆為槍，憑藉著高質量的寫作，向著蹭熱度的同行發起了挑戰。在真正的第二部故事裡，塞萬提斯故意安排堂吉訶德和一個冒牌堂吉訶德決鬥，表示自己才是真正的塞萬提斯。在其中的一個章節里，堂吉訶德本人甚至來到了某個印刷廠，看到了印刷工人在印刷盜版的《堂吉訶德》第二部，於是怒斥要將偽書銷毀。

唐吉坷德與風車決鬥的情節 成為了永恆的經典

儘管如此，偽作和託名之作的病毒式傳播依舊無法制止。劣幣驅逐良幣，很難在作者的有生之年解決。由於身世過於貧寒，發表作品積累的美名，被同行們蹭熱度後過度消費。大筆金錢落入了出版商的腰包，而他自己卻清貧依舊。

塞萬提斯在死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也鮮有人關心。曾有十幾個地方先後聲稱是塞萬提斯的故鄉，人們用了一個多世紀來爭奪大文豪的出生地。直到18 世紀中期，在一間教堂找到了塞萬提斯的受洗記錄，才最終確定，他的出生地是馬德里附近的阿爾卡拉?德?阿納雷斯鎮。

塞萬提斯死後 就埋葬在這間修道院中

文垂青史

今天豎立在西班牙國家圖書館門口的塞萬提斯銅像

《堂吉訶德》直到18世紀的英國，才由流行文學變成經典文學。當時的英國公眾對於堂吉訶德這個人物異常敏感，而英國的作家們也認為這部小說富於幽默，可以作為優秀作品的典範。

在法國革命性的小冊子中，塞萬提斯描述的對於理想政府的認識，堂吉訶德對於桑丘的開導，和堂吉訶德式人物都獲得了啟蒙學者的廣泛認同。18世紀正是啟蒙主義思想傳播的時期，人的理性被認為是抵抗無知、迷信和暴政的有力武器。作品裡講究實際利益的滑稽角色桑丘，成為了理性主義的象徵。

啟蒙時代的唐吉坷德成為了反抗舊制度的象徵

在19世紀後期，現實主義文學取代浪漫主義，反對對現實社會的理想化。這部小說吸引這個時期的文人之處，在於其通過社會生活中的幻想與幻想破滅的對立，達到道德教化的作用。堂吉訶德雖然意識到了騎士精神的荒唐，但是不忘初心，在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中堅持理想。這一解讀雖然偏離了作者的本意，但也說明堂吉訶德作為文學人物，已經不完全受作者意志的支配，獲得了獨立的藝術生命。

20世紀開始 唐吉坷德成為了人類分析心理問題的標本

20世紀，隨著精神分析學派的興起，現代主義文學的對象是主觀的內心世界，是人的潛意識中的「自我」。堂吉訶德和桑丘這對黑白活寶，被學者視為心理結構的典範。其中口無遮攔的桑丘，象徵了人的原始慾望---奉行快樂哲學的本我。而自我剋制，活在理想世界裡的堂吉訶德，就是奉行理想精神的超我。二人的相互影響，使堂吉訶德變得現實，桑丘變得高尚，隱喻了本我和超我間的自我。

唐吉坷德與桑丘這對經典搭檔 成為後世藝術家們的創作對象

借用心理學家榮格的原型理論，堂吉訶德可以看做經典的心理原型人物。既是戰士，也是探索者，更是大智若愚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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