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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京鍇:總統的八卦

2018年8月21日可以說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執政以來最煎熬的一天。當天下午,弗吉尼亞州的聯邦陪審團裁定曾任特朗普2016年總統競選委員會主席的保羅·曼納福特涉嫌洗錢、逃稅等8項罪名成立。

幾乎與此同時,長年擔任特朗普私人律師的邁克爾·科恩出現在紐約市的聯邦地區法院,宣布自己已在稍早前向聯邦調查局投案自首,併當庭向法官承認多項罪名,其中包括曾於2016年總統競選期間,在候選人特朗普的授意下向艷星支付13萬美元的封口費,以阻止對方在選前爆料和特朗普的一夜情關係。

曾在特朗普側近扮演過重要角色的兩位幕僚幾乎同時認罪或被定罪,不啻為執政1年半以來特朗普政權遭受的最大打擊。

特朗普

民主黨及左翼媒體一片驚嘆,認為這些案情發展進一步增強了特朗普可能涉嫌違法犯罪的可能,並將此案與1970年代的水門案相提並論。

共和黨及右翼媒體則大多進入危機管控模式,白宮發言人桑德斯反覆強調特朗普本人並未涉案,也未被起訴,特朗普本人則在推特上對「出賣」自己的科恩大加撻伐,並繼續強調這些案件都與特別檢察官本應調查的「通俄門」毫無關係。

從法律角度上看,兩名重要幕僚的入罪看似石破天驚,實質上對特朗普本人的影響還是有限的。

被陪審團定罪的曼納福特雖然曾任特朗普競選班子的操盤手,但上任僅兩個月就因為被爆出和烏克蘭政府存在洗錢、利益勾結等醜聞而被特朗普解僱。此次特別檢察官起訴曼納福特的18項罪名(陪審團對其中10項罪名是否成立未能達成一致意見)也全部和曼納福特此前多年間為外國政府擔任說客,謀取不當利益和涉嫌洗錢逃稅相關,和特朗普本人及其競選活動並無關聯。無怪乎特朗普本人和支持者反覆追問特別檢察官到底有沒有發現通俄門的實錘,更痛批對曼納福特的定罪是莫須有式的獵巫行動。

保羅·曼納福特

對特別檢察官穆勒及其團隊來說,曼納福特的被定罪可謂調查行動的開門紅。雖然穆勒團隊此前曾通過調查迫使數名特朗普競選團隊成員向檢方認罪以換取輕判,曼納福特則是第一個未能和檢察官達成認罪協議從而進入審判程序的例外。

穆勒團隊成功將曼納福特定罪,一方面藉由罪名成立回應了特朗普對檢察官無事生非、羅織罪名的抨擊,另一方面也對未來可能到案調查的關係人形成震懾:究竟是選擇合作得到輕判,還是選擇訂立攻守同盟對抗檢察官,最終得到重判?

去年5月被任命為特別檢察官調查通俄門的穆勒曾任聯邦調查局局長,司法行政資歷深厚,本來在共和黨人中頗有聲望。但自通俄門調查展開以來,共和黨輿論卻一面倒地轉向對他不利,或是批評他的調查有失偏頗,或是認為他的調查勞師無功,應儘早收場。這其中固然有共和黨全黨增強核心意識,忠心護主的原因,也有特別檢察官制度本身引人爭議的原因。

穆勒

依司法部常務副部長當時簽發的委任狀所敘,特別檢察官的主要任務在於調查「俄羅斯政府與特朗普競選團隊成員之間是否存在聯繫和協作」,其次才是在調查中發現的其他問題線索。

曼納福特雖是特朗普競選團隊成員,但目前被起訴的罪名卻和他在特朗普競選團隊的基本無干,而多和他在烏克蘭、俄羅斯、中亞等國扮演權力掮客、收受巨額財物等事迹有關。罪名雖重,但非涉「通俄」干擾美國大選的核心問題。這在民主黨看來或許是穆勒從外圍扎網、逐步收緊調查圈的策略,在共和黨看來卻是穆勒團隊抱持盲目政績觀,在核心問題上查無實據,拿雞毛當令箭非要整出點說法的實錘。

誠然,穆勒團隊如果像過去的特別檢察官一樣,拿著「其他問題線索」這方寶劍查天查地,無所不包,未免有成為司法太上皇之嫌,既是對常規檢察部門的越俎代庖,也難逃被立場不公,非扳倒特朗普不可的指責。但另一方面,既然在調查過程中發現了其他違法問題,總不能枉縱不管,還是得繼續辦下去。

如此一來二去就形成了眼下雞肋而詭譎的恐怖平衡:穆勒團隊本來要搬西瓜,但搬了一年只掰到幾個玉米,既不能因沒搬到西瓜而半途而廢,也不能說本來就是來掰玉米的。特朗普在推特上以每日數條的速度怒斥穆勒,穆勒這邊自然也不會對總統有什麼好感。總統怒斥歸怒斥,但到目前為止也還不敢解僱穆勒,落下欲蓋彌彰的口實。穆勒這邊雖然調查窮追不捨,倒也不敢逼迫太緊,反讓總統真的不顧一切解僱檢察官。

對比曼納福特和科恩兩案,不難看出穆勒團隊的盤算:選擇對曼納福特下重手,既有殺雞儆猴、懲人立威的打算,也有出於曼納福特和特朗普淵源不深的考量。正因為兩人淵源不深,檢方從曼納福特這裡不會獲得多少對特朗普不利的證詞,因此也缺乏動機和沒有多少價值的曼納福特達成認罪協議,這反而讓特朗普不會感受到太大威脅,不至於劍走偏鋒。

反觀擔任特朗普私人律師數十年,為其上下擺平打點無數事的科恩,穆勒團隊則選擇了退一步的做法。儘管科恩被認為是特朗普涉嫌違反競選資金法,在選舉前用秘密資金支付艷星封口費一案的最主要關係人,穆勒團隊卻並未直接介入調查,而是把案件移交給紐約的聯邦檢察官循程序辦理。當科恩直接當庭指證特朗普授意他支付封口費時,特朗普的滔天怒火也只能指向軟骨背主的科恩,而無處向穆勒團隊發泄。

科恩涉案看似比曼納福特涉案對特朗普的威脅更大,因為畢竟這可能是半個世紀以來首次有人當庭認罪並指證總統涉案其中。但就競選資金法的具體法條而言,特朗普面臨的法律風險並沒有想像中的大。競選資金法的控罪標準要求證明嫌疑人是在知情的情況下故意違法,想要證明律師出身的科恩知法犯法並不難,而要想證明平日生活里處處展露法盲氣質的特朗普知法犯法,未必那麼容易。儘管科恩披露了他和特朗普開會討論如何支付封口費的錄音帶,但要想證明特朗普明知這種做法違法而授意,還需更多證據。

此外,如果特朗普的法律團隊能夠證明這筆封口費並非出自科恩,而是特朗普本人,則此行為是否違法,仍有可議之處。美國的競選法對個人向候選人捐款設有上限,對候選人自掏腰包則不設限制,如果科恩被定義為封口費的經手人而不是支付者,則特朗普自掏腰包付封口費,即使被認定為競選支出,亦無違法之虞。所以科恩如一開始就咬定他只是封口費的經手人,再加上特朗普還有特赦科恩的總統特權,本是萬無一失之局。但科恩最後選擇認罪,不禁令外界猜測檢方是否還掌握了科恩更多涉嫌違法的證據,並以這些控罪來脅迫科恩合作提供與特朗普有關的事證,從而換取輕判。

其實無論特朗普涉案與否,要害都不在法律,而在政治。美國憲法賦予總統的大量特權,加上近百年來總統許可權的不斷擴張,使得在任總統要循司法途徑受到制裁或被迫下台,難於登天。如1970年代鬧得沸沸揚揚,數次驚動最高法院的水門案,在任總統尼克松最終也是因為受到共和黨和選舉的政治壓力,才辭職了事。1990年代末共和黨大舉彈劾柯林頓,也是意不在法律而在政治,試圖通過調查柯林頓的性醜聞來重創民主黨的選情。川普和特別檢察官的種種對峙,最終落點還是在其對美國政治的影響上。

隨著其幕僚入罪,彈劾川普的美夢看似離民主黨更近一步,但這其中關節,遠比對川普恨之入骨的極左民主黨人想的複雜。彈劾總統需要眾議院過半數贊成提起動議,並經參議院三分之二多數贊成方可通過。

民主黨固然有望在年底的中期選舉中奪下眾院過半席位,但在參議院則選情嚴峻,能保住現有49席已屬不易,想要獲得三分之二的67席,純屬天方夜譚。所以即使民主黨提出彈劾動議,只要共和黨嚴守黨的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站穩擁護領袖的立場不動搖,川普的大位也還是坐得安穩。

如果民主黨見獵心喜,在尚無川普涉案的實錘時發動彈劾,反而可能造成共和黨基層的危機感,甚至因被指為專心政爭、不問國事,引發中間選民的反感,變相為川普鞏固執政基礎,重蹈共和黨90年代彈劾柯林頓卻傷到自己的覆轍。

而民主黨領導層若拒絕發動彈劾,也可能會隨著川普醜聞愈爆愈多面對基層激進支持者的壓力,甚至像八年前茶黨運動興起時的共和黨一樣,走向穩健和激進兩種路線之間的鬥爭和分裂。

目前看,民主黨還是明智地壓制了彈劾總統的議論,把焦點轉向短期內更務實的鬥爭。如參院民主黨領袖舒默在科恩認罪後就迅速號召民主黨人抵制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人選,認為特朗普因涉嫌犯罪而失去了提名法官的正當性。但當民主黨在年底選舉中如願勝選之後,基層和高層之間能否就政治步調保持穩健的一致,還在未定之數。

特朗普所面對的諸般政治醜聞如果換到任何其他美國總統身上,政治生涯可能早已遭受重創。僅柯恩封口費一案,特朗普就涉及婚內出軌、撒謊、違法運作競選資金等多項「必死之罪」。

但特朗普畢竟不是一般的美國總統,作為一位在競選中不斷發布種族、宗教、性別歧視等煽動性言論,被爆涉性騷擾和性侵女性,拒絕公布個人財務和稅務狀況,但卻最終勝選的總統,特朗普有著十足的藐視「政治正確」的資本。特朗普的核心支持者沒有因他涉嫌性侵女性而在選舉中背棄他,自然也不會因為他在老婆生產數日後就出軌而倒戈,更何況特朗普上任以來在社會政策、財稅政策、移民政策上都完全踐行了共和黨的主張,可謂「不以一眚掩大德」。

在特朗普目媒體為全民公敵而支持者雲集響應,指爆料為假新聞而基本盤贏糧景從的當下,共和黨人即使沒有達到萬眾一心維護領袖,也幾乎無人敢對總統公開叫陣,攖其鋒芒。只要特朗普能夠牢牢把握住20%左右的核心支持者的忠誠,讓他們相信自己的清白與偉大,無論是特別檢察官穆勒、民主黨國會,還是共和黨建制派,恐怕對他都無可奈何。要知道司法部當初被迫任命特別檢察官調查通俄門,並不是因為民主黨的抗議奏效,也不是因為共和黨國會議員決定和民主黨合作,而是因為特朗普無預警解僱聯邦調查局局長。畢竟特朗普執政的最大敵人,從來都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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