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作家 偶遇◆毛薇
作者簡介
毛薇，四川眉山人，文學愛好者。
偶 遇【原創】
河邊的幾棵樹下都有戴寬檐帽的人。華安迷迷瞪瞪地定睛一看，原來是釣魚的，有的坐在小馬紮上，有的乾脆席地而坐，身旁放著個塑料桶，專心地盯著河面上的浮漂。
太陽曬得火辣辣的，躲在樹葉中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一副聲嘶力竭也不罷休的模樣。他稍稍清醒了些，摸出手機一看，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從出門起,他就象上了發條的機器，機械地邁著步，走過一條條喧鬧的街道，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城外這條河邊。
這是天意?他想著，這才覺得又飢又渴，喉嚨幹得快要冒煙了。他走到水邊，暗綠色的河水彷彿一面巨大的鏡子，水面映出個人影。正想蹲下身，有個聲音問道「年輕人，幹啥呢？」。他扭過頭，一個穿灰背心的老人側臉看著他。
「口渴，想捧點水喝。」
「嗨，這水看著清亮，其實挺髒的」，老人說著，手伸進地上的背包，拿出一瓶礦泉水，「來，拿去。」
華安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接過水，擰開蓋放到嘴邊「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小半瓶，說了聲「謝謝」，坐在了草地上。灰背心老人又扭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你不是來釣魚的？」
「不是」
「游泳？」
華安心一動，當即說「天太熱了，想下河泡泡。」
「千萬別，這段河年年都要淹死人，河深，表面看著沒動靜，下面水流急著呢！」灰背心老人側過身面向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透露著嚴肅認真。
華安心裡一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這樣關心過自己了。他忙點頭「好，不下河了。」
老人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神色緩和下來，又轉身盯著水面上的浮漂，說「沒事就看我釣魚，這河風吹著涼快。」
華安坐了一會兒，漸漸地那股巨大的虛無感和失落感又重新包圍了他，讓他有種快要喘不過氣的感覺，「伯伯，我先回去了，你接著釣。」
「嗯，你回家呆著吧，這太陽曬，我再釣一會兒。」老人說完，又補充一句「可千萬別下河。」
華安嘴裡答應著，走到那一片蘆葦叢要拐彎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老人正從樹後探出腦袋看向他，他揮揮手，繞過去，輕輕地鑽進了又高又深的蘆葦中。他走到中間的一塊空地躺下來，雙手枕頭仰望著天空，風沙沙地穿過蘆葦吹到身上，一朵白雲慢慢地飄走了，又一片白雲飄過來，天空湛藍透明。
華安醒來時已是傍晚。他驚訝自己怎麼會睡著了，已經好多天沒有這樣舒舒服服地睡過覺了，不是做夢就是剛合眼又猛地醒過來。他揉揉眼睛，又靜靜地躺了會兒，才站起來，正準備走，瞥見那瓶水，剩下半瓶，孤零零地立在那兒。他彎腰拿起瓶子，又喝了幾口，那種清涼的感覺彷彿浸透了全身。他不慌不忙地撥開面前的蘆葦朝外走。
河邊已沒有了人。華安走到那棵灰背心老人坐過的樹前，慢慢地坐下來。天邊的雲層被隱在背後的太陽映染得象灼灼燃燒的火焰，紅通通的，亮燦燦的，絢麗而又濃烈，讓人想靠近，又讓人想遠離。好美啊！他心裡產生一種奇怪的情愫，有一點感動又有一點悲傷，這是很久以來從未有過的體驗。他大睜著眼，一眨不眨，似乎想把這副美景牢牢地刻在腦里，印在心上。
那一片火紅的晚霞逐漸縮小逐漸黯淡了，終於，最後的一小塊紅霞也消失了。黑夜降臨了。遠處的樓房，原野上的草木，在夜幕籠罩下，都成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有著模糊輪廓的黑影，河流彷彿是一條寬寬的向兩頭無限延伸的黑帶子橫亘在眼前。這時，雲層後露出了散發著微光的半個月亮。
該離開了。一個聲音對華安冷冷地說。
再坐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小聲說道。
怎麼，害怕啦，不願意，捨不得……一個譏諷的聲音。
他狠狠一咬牙，準備站起來，卻聽到一陣壓抑的抽泣聲。他有點受驚，轉過頭，右邊一米多遠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紅衣女子，低著頭，長發批垂下來遮住了臉，正傷心地哭泣。
這麼晚了，一個人孤身來到河邊，莫非……華安心一緊，兩手不由攥起來。這才發現，手中一直握著那瓶水。他沒再多想，挪近了些，開口問「姑娘，姑娘，你有什麼事情嗎？」紅衣女子仍低頭哭泣。
「姑娘，別哭，有什麼事說說啊，你別哭。」他以更溫和的語氣關切地問。
紅衣女子慢慢抬頭，轉過身，朦朧的月光下，一張稚氣清秀的臉，看不很清，但從抽嗒聲中能感覺到那滿臉淚痕。她漠然地看了看華安，又扭過頭繼續抹眼淚。
華安有些焦急，不過仍舊耐心地問「小妹妹，遇到什麼難事了，說來聽聽，或許我能幫你想想辦法。」
紅衣女孩再扭過臉看了看他，沉默片刻，抽噎著說「我沒考上大學……」
華安這才想起，這幾天是公布高考成績的時候，十多年過去了，他早不關心這些了。「哎，沒關係啊，補習一年，明年又考嘛！」
「可是覺得好丟臉，不好意思面對同學和親戚。」
「哎，年年沒考上大學的人很多，補習的人也很多，他們怎麼不覺得丟臉？你想想，人家還不是照樣快快樂樂的。你們學校有補習班吧？你看那些哥哥姐姐們！」
女孩想了下，說「是啊，他們也說說笑笑的」，但聲音依舊低沉著「還有感覺對不起爸爸媽媽。」
「他們罵你了？」
「沒有罵，可看他們的臉色，知道他們很失望，也很難受。」
月亮完全露出來，又大又圓，亮晶晶的星星閃爍在夜空中，眼前的景象更清楚了。女孩不再哭泣，一臉的傷心自責和絕望，「我怎麼這麼笨！白讀了這麼多年，還辜負了爸爸媽媽的期望……」
「沒關係，沒關係，去補習一年就考上了！」華安急忙安慰。
「萬一又沒考上呢？想到就害怕，好累啊，真不想活了……」女孩絕望的聲調好像是一年後真的又落榜了。
「不，不會的，你要有信心，再說上大學又不是唯一的出路。」華安嚇了一跳，這麼小個孩子，怎麼就有輕生的念頭？他緊張得又擺手又搖頭，情急之下想不出那些大道理，腦子裡就只有一個想法，無倫如何要勸慰這個女孩，讓她放棄「不想活了」的念頭。
「小妹妹，你看我，我落到這個地步都從來沒想過不活了，你看我，」他緊張激動得語無倫次。
女孩被他的話吸引了，轉過頭看著他，好奇地問，「你也遇到難事了？」
「哎，豈止是難事，簡直是要了命！」他嘆道，「我被人騙了，小公司也關了，房子車子都被賣了還債，未婚妻也離開了，我現在是窮光蛋一個，窮途末路了啊」，他感慨著，猛然意識到什麼，馬上轉變語氣堅定地說「不過，我可從來沒想過不活了，我才33歲，就當從零開始，重新來過嘛！」
「那你爸爸媽媽知道嗎？」女孩追問。
他想像著父親知道後的樣子，便模仿起來，皺著眉頭，粗著嗓子，怒吼道「叫你不要辭職，不要辭職，你不聽，偏要去開什麼破公司，這下如何？啊，不聽話，你以為你的腦瓜多聰明，被人騙了吧！現在知道厲害了！」
「看來你更慘，」女孩同情地說道「你爸爸好凶啊。」
他繼續模仿著「我說，臭小子，以後還聽不聽我們的話？我問你，你身上到底還有沒有吃飯的錢？不要硬撐，實在混不下去就回家吧！不管怎麼樣熱飯菜有得吃……」
月光下，女孩的眼睛亮了，「你爸爸還是很關心你，很愛你的。」
「那當然，你的父母一樣啊，他們也很愛你，只是這幾天心情不好，你要多體諒他們。不過，在他們心裡，你永遠是他們的寶貝。」他肯定地說。
女孩嘴角露出微笑「今天中午，媽媽做了我喜歡吃的蒸魚、糖醋排骨、燒茄子，爸爸還給我買了香草冰淇淋。」
「對吧，你爸媽多愛你啊！」
女孩點點頭「正因為想到這些，心裡更難受，更覺得對不起他們。」說著，又有了哭腔。
「你愛他們嗎？」
「愛啊，最愛的就是爸媽媽。」
「如果他們失去了你，會怎麼樣？」華安問，同時想到如果自己的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會有多麼悲痛。
女孩沉默了片刻，說「有一次，我和同學晚上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后又去吃夜宵，忘了告訴爸爸媽媽，他們急壞了，到處找。」
聽女孩這樣說，華安突然想起自己初三時，有一次半夜發高燒，父親背起他朝醫院跑的情景。
「是啊,你看吧,孩子的安全和健康對父母來說才是最重要的。至於考大學,只要自己認真努力了,結果並不是最重要的,他們看得到你的努力,會理解的。」華安急急地在腦子裡搜索詞語,只希望說服女孩。
女孩似乎恢復過來,神色平靜了,低著頭若有所思。
兩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
「哥哥，請把你的手機給我用一下，我要給媽媽打個電話，我想他們了。」女孩說。
華安趕緊掏出手機遞過去，「不能哭哦，不要讓他們擔心。」
女孩接過手機，深吸一口氣，然後撥號，「媽媽，是我，下午出門的時候忘了帶手機，現在我和同學在一起呢……已經吃過晚飯了……對不起，讓你和爸爸擔心了……知道了，我再玩會兒，10點前一定回家……嗯，會注意的……」
華安在一旁看著女孩臉上漸漸露出笑容，頓覺如釋重負。女孩還回手機，感激地說「哥哥，謝謝你，你人真好。」
「啊，不客氣，現在心情好了吧？」華安突然想到了灰背心老人.
女孩點點頭，但神色還是有些憂傷。
怎麼能讓她真正開心起來？華安靈機一動，「小妹妹，你看」，他邊說邊站起來，退後幾步，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提著耳朵，稍稍蹲下身，一步一搖地佯裝走路，嗡聲嗡氣地說「猴哥，行了半日，老豬早就肚中空空，不如歇個腳，去找點東西填填肚子，可好？」
話一畢，他又換了個姿勢，抓耳撓腮，尖細嗓子喝道「獃子，你一天到晚不是貪睡，就是貪吃，真不愧是豬變的！」
他的神態和語調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女孩哈哈笑起來。
華安越發起勁，又繪聲繪色地模仿說了一段單口相聲，女孩笑得前俯後仰。
「想不想吃東西啊？」華安趁機問。
「想吃，我還沒有吃晚飯呢，可是沒帶錢。」
「我有錢，」他拍拍褲兜，「哥哥請你，不過，你也要表演個節目。」
女孩站起來，往空地走了幾步，然後翩翩起舞。皎潔的月光下，女孩舞姿優美輕盈，紅裙翻飛旋轉，象美麗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
「你跳得太好了，真象個舞蹈演員，可以去考藝術院校。」兩人離開河邊返回城裡，邊走邊聊，華安對女孩讚不絕口。女孩高興極了，象個孩子一樣蹦蹦跳跳。明月一路相隨,月光溫柔地傾灑在兩個可愛的身影上。
進了城,兩人選個大排檔,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頓。
送女孩到小區門口時，華安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叮囑道，有不開心的事情就找自己，「哥哥請你吃好吃的！」他拍著胸脯豪氣地說。
回到租住的小屋，華安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倒頭呼呼大睡。
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他洗漱完畢，準備出去理個髮，收拾得神清氣爽的,晚上就去酒吧駐唱，這有什麼啊，反正是靠勞動掙錢。他想著，晃眼瞥見小桌上的那張紙--遺書，他拿起來一讀，嘴角忍不住上揚。哎，真可笑真無聊，長吁短嘆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這是自己嗎？
他把那封遺書揉成一團，抬手一扔，紙團在空中划過道弧線落進了垃圾桶。然後，輕快地吹著口哨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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