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洲帶給我的快樂
江心洲乃是長江上的一個島,正式地名叫做新洲鄉。我二姨一家住在這個島上。
我只在小學時去過江心洲兩次。現在回想起來:所謂農村包圍城市,大概類似海洋包圍陸地。作為海洋的類比,我平日里常去的安慶郊區農村,不過是淺近的海灘。而像江心洲這樣一個徹底與城市隔絕的江上孤島,才是海洋的最深遠處,無邊無際,浩淼廣闊,無論草木蟲獸,都格外壯碩肥大。
連路邊大片的狗尾巴草,尾巴都有筷子長短,銅錢粗細。哪裡還是狗尾巴草,分明就是狼尾巴草!
我二姨夫兄弟多人,合資蓋了一棟大樓房,一大家子住在裡面。晚飯時吃的燒冬瓜,用鄉下大灶柴火燒出,有肉味。主食叫做「面粑」,其實就是正圓形的扁饅頭。與常見的白面饅頭不同,顏色烏黑,其貌不揚。但一口咬下去,香甜衝進五臟六腑,不用菜都能幹吞好幾個。問起來,原來是自己種的小麥,送到加工廠,只磨一次。粗麵粉就是黑乎乎的,不能與精磨白面相比,但滋味茁壯,神完氣足,令人忍不住為之吟詩:
毫無疑問
二姨家的饅頭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傍晚的時候一大群蚊子飛過,同樣身型巨大,幾近蒼蠅,咬出包來有分幣大小。一巴掌拍死,手心竟有一大片血肉模糊的質感,令人心驚肉跳,「蚊子肉當菜」的笑話未必不可行。我想:到了晚上睡覺時豈非不堪其苦?結果蚊子只在傍晚那一兩個小時里活動,其他時間安然無事,可以放心大膽到樓頂乘涼。
二姨夫的幾個侄子和我年齡將近,玩在一起。在樓頂乘涼時鋪著席子,點上蠟燭。夜裡雖然沒有蚊子,其他各類昆蟲卻不少,爭相撲火,被燒得嗶剝作響。向遠處望,黑漆漆的草叢間有星星點點,那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螢火蟲。
捉螢火蟲的申請沒有得到大人批准,只好悻然躺到涼席上,看著滿天繁星發獃。
二姨家養了一隻貓,通體純白,經常在我們吃飯、聊天的時候悄然飄過。我想捉來把玩把玩,結果根本捉不住,只能絕望的看著它又一次從幾米之外飄走。二姨家又養了一隻巨大的狗,也是通體純白,身型俊美。初見時嚇得我不輕:農村的看門狗大多不是善茬,亂叫胡咬絕不留情。可那隻狗遠遠看到我們,站起身來張望了一下,馬上判斷出是家裡客人,於是重新伏倒睡覺。「好聰明!」,我爸不由讚歎。在我表哥的帶領下,我迅速和這隻大白狗玩熟了,耳鬢廝磨,親熱非常,撿個樹枝扔到遠處,它馬上就撲過去叼回來。——這些小把戲,對如今精心飼養訓練的寵物狗而言已是司空見慣。但在90年代初的安慶農村,哪裡見過如此自學成才的看門狗!問起來歷,二姨說是多年前在野地里諸多小狗中隨手撿回來的,勢必全無高貴血統可言。現如今,無論見過多少俊美聰慧的名犬,也始終無一能比得上這位草根英雄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江心洲的一切草木蟲獸都比往日所見肥大,惟獨人比較瘦小。二姨夫那幾個侄子,個個黑瘦精悍。有兩個年齡略大於我的,身材卻比我小一號。有一個比我小一歲,看上去比我小三四歲。這位小朋友一到晚上就很慫,我和他的兩個哥哥挖空心思給他講鬼故事,嚇得他蜷在床上,一聲不吭。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便弱弱哀求:「別講了,別講了……」。夜裡我正熟睡,被他帶著哭腔推醒:「起來嘛……快起來嘛……」——原來是不敢獨自上廁所,叫我陪他。我這個城裡來的大白胖子心中很是得意。
但一到白天,這位很慫的小朋友就變得很屌。他帶著我去草木從中捉天牛,教我如何通過樹枝被噬咬的痕迹來判斷天牛種類、行蹤:「痕迹光滑的就是花天牛,痕迹粗糙的就是褐天牛。知道嗎?」我茫然點頭,然後沒頭蒼蠅一樣遍尋不著天牛蹤影。而在小朋友眼中,草木從中的天牛,就如白紙上的黑芝麻般一目了然。片刻功夫捉了數只,還指給我看:
「你看那兒不有一隻么!」
「……哪兒?」
「就那裡啊!那根樹枝下面啊!」,小朋友滿腔無奈,大概是想不通這個白胖子怎麼如此低能。
在泥土路上看到一隻蜘蛛,小朋友俯身用樹枝去戳,說:這隻蜘蛛背著蜘蛛蛋!
靠,蜘蛛蛋是什麼東西?我趕緊也湊過去看。只見那隻蜘蛛背上有個白色的小豆豆,被樹枝戳得滿地亂竄。突然那個白豆豆便掉了下來,蜘蛛如釋重負,逃之夭夭。那白豆豆有綠豆大小,就是「蜘蛛蛋」?我正不信,小朋友將豆豆撿起來,剝開,裡面密密麻麻一群白色透明的小蜘蛛,小細蜘蛛腿橫七豎八。——如今想起,到底蜘蛛蛋是怎麼回事,我還是沒搞懂,有空去問問松鼠會好了。
離開江心洲時,我們從一條沿江的田埂上走過。那一天天氣晴朗,微風拂面。路兩側草木繁茂,沿路有成千上萬的白蝴蝶,紛飛不休。放眼望去,如在夢中。那些白蝴蝶在我們身邊上下翩翩,多到什麼程度呢?——閉上眼睛,隨手向空中一抓,必能抓到兩三隻。
臨上船時,我看到一位老太太,獨自坐在江岸邊放聲哭泣。她哭了很久,略歇了片刻,轉頭看看我們,又扭過頭去繼續哭。
在輪船上,江心洲漸行漸遠,江水綿綿不絕。我鬆手將剛才捉到的幾隻蝴蝶放了出去,它們翅膀或有損傷,此時歪歪斜斜的飛向江面,很快消失了蹤影。此時離岸還不太遠,但願它們能飛回江心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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