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匿名作家018號作品 | 培根冰淇淋

匿名作家018號作品 | 培根冰淇淋





2018年,

騰訊大家

聯合

鯉文學書系

理想國

發起「

匿名作家計劃

」,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18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18號


普魯斯特問卷
















1.如果你打算寫一部關於你所居住的城市的小說,哪個場景將會是你首先描述的?


那一定得是個上帝視角的俯瞰鏡頭才夠大氣嘛!比如這樣:「城市的最高處在雲之上。」隨後描寫一番冷空氣帶來的霧霾如何遮擋了本該描繪的那條河流,以及現實被遮擋如何反過來激發了小說家的創作靈感。當然也可以從細微處開始,描寫夏日午夜天井裡的一條蜒蚰:「蜒蚰爬過天井時,颱風帶來的密雲遮住了月光。」


 


2.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這篇小說的出發點是兩部小說終點的交匯處:若澤·薩拉馬戈《失明症漫紀》的最後一句話,「城市還在那裡。」以及世界上最短的短篇小說、瓜地馬拉小說家奧古斯托·蒙特羅索的《恐龍》——全文只有一句話,所以這一句同時是小說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當我醒來時,恐龍還在那裡。」或者說,出發點是思考究竟什麼「還在那裡」。


 


3.你最想寫出什麼樣的小說?


每次不相同。下一個短篇,我想寫成嚴肅爆笑型的——其中應該包括「吃玉米而不染」以及「甘拜早年」這兩個挪用自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並在新的時代和語境里煥發出新生命和活力的妙語。


 


4.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1328分鐘。(Word—文件—屬性—統計數據—編輯時間總計)


 


5.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麼?


寫作就是癖好。


 


6.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喬治

·佩雷克《人生拼圖版》。「拼圖遊戲不是一個單人玩的遊戲:拼圖者的每一個手勢,製作者在他之前就已經完成過;拼圖者拿取或重取,檢查,撫摸的每一塊拼圖版塊,他試驗的每一種組合,每一次摸索,每一次靈感,每一個希望,每一次失望,這一切都是由製作者決定、設計和研究出來的。」 


 


7.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怎樣畫牛》(上海書畫出版社

 1987年5月版)。本以為該書會從理論的高度和深度闡釋怎樣畫才牛……結果,我潛心學習了31年後還是只會畫牛——那個Google AI

機器小人兒還猜它是牛角麵包。


 


8.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啊呀啊呀要得罪人了但不老老實實說出來會不會顯得很世故很沒勁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家只是問你最近讀過最差的書而已啊但要是剛好那本書是評委寫的呢你看你看你看你這個人文學那麼高級的事情怎麼可以用功利心對待呢噢你說得也對也對然後那一個有功利心的我陷入了沉默沉默沉默是不是沉默已經很久了觀眾都已經看出了激烈的內心活動已經尷尬了啊啊啊不對不對這不是直播只是紙上問答而已沒有人會看出你的停頓和遲疑那麼要麼還是老實說吧最近讀過最差的書啊啊砰砰砰快遞來了裝水煮魚的外賣盒竟然比我臉還大記得給我五星好評喲外賣小哥爽朗的毫不做作的聲音使隔壁人家的小狗一陣亂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對了並沒有最佳問卷獎沒有沒有沒有而且問卷是沒有稿費的汪太多次只會讓人厭煩就像夏宇的詩里說的所以我們必須繼續討論厭煩厭煩的東西都是厭煩的任何厭煩的東西都是厭煩的事實上只有厭煩的東西才是厭煩的比如高溫天氣里偶爾下雨讓人高興但天天天天天天下雨就讓人厭煩啊我離題了離題是不是就是寫得差我覺得也不一定離題也可以是一種藝術如果你讀過哈維爾馬利亞斯但如果你不是哈維爾馬利亞斯離題會不會就很嗯嗯好吧好吧讓我言歸正傳最近讀過最差的書就是(樓上裝修的電鑽聲不合時宜地蓋過了我的內心劇場揭曉答案的五秒鐘(但你們不要對號入座啊不要不要不要啊(反正內心劇場根本就都是站位(哼你太不曾誠了(我又不是恆大門將))))))


 


9.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翁貝托·埃科。(太博學了!而且看起來胃口也很好!)


 


10.你因為什麼而繼續寫作?


愛。


 


11.你覺得什麼是美?


羊大為美。


 


12.最近一次為了什麼而哭?


看《小偷家族》。


 


13.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最想生活在未來的外太空。希望那裡至少有

Wifi

、雪花牛肉和關東煮,穿馬路可以走對角線,重力比地球小一些,直播英超不卡,月全食或日全食時超市能夠打折。或者可以長生不老。(好像有點貪心(表情符號略))


 


14.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舉個例子:某年某月某日。得知晚上颱風肯定要來,我就對世界說,「如果你要給我很多很多錢,今晚就刮大風吧!如果你想要我長命百歲,今晚就下暴雨吧。」那天晚上,颳了大風又下了暴雨。


 


15.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麼?


最近學會了反問。(「你呢?」)









培根冰淇淋


匿名作家018號


 


城市還在那裡。


                     ——若澤?薩拉馬戈


 


我記得雨把地面鍍成一面鏡子。有車駛過,倏然在鏡子上畫出波紋。那是海浪拍岸的聲音。窨井蓋咯噔一下,幾滴水匯入地下世界。然後,一切凝固了。彷彿剛才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影液——或許這就是我們記憶的方式。任由陽光把鏡子照得愈來愈明亮吧。讓一切變作一團炫目的虛無。讓焰火隱入濃稠的夜。




我記得另一天,夏日的雲拒絕變成雨。它們聚集匯攏,沉沉地壓向地面。傍晚五點,馬路兩側路燈亮起,一對對眼睛準備見證「今天下起了雲」的奇蹟。摩天高樓習慣的事,人們還是第一次經歷。雲終於落到地上時,平鋪開來竟有及腰的高度。父母讓孩子騎到他們肩上,欣賞這場腳踏實地的海市蜃樓。




我記得一個陷入沉思的金髮男孩,他左手撐著頭,右手拿著叉子,全然不理會桌上的咖喱蛋包飯,而是把頭轉向暗處,好像有什麼即將從陰影處顯現。咖喱醬汁悄無聲息地侵入蛋包飯底部,浸淫在醬汁里的米粒數量成為時間的尺度。男孩如此年輕,沉思的瞬間又如此綿長,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否穿透了某種時間的罅隙,想起上輩子或另一個維度里的生活。比如,想起他曾是草原上奔跑的羊,想起他曾跌入一片花叢中的情景。用羊的眼睛看,那近乎一幅抽象表現主義的畫作,粉紅色的花瓣像顏料般潑灑在翠綠色背景上。一首春之交響。




我記得ABC MART的霓虹燈把大樓外牆映照成一片海。夜晚之海吞沒白天的所有喧囂,格式化出一塊塊正方形的深藍色寂靜。窗戶的磨砂玻璃背後,鞋盒砌出抽象的形。MART里意外的ART。




我記得遠處大吊車的剪影,在深藍與金黃之間,上演天幕中的皮影戲。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根長臂,四個指揮家同時出手。這個城市到底要聽誰的?




我記得雨中一輛與火車並肩而行的跑車。我透過火車車窗凝視飛速旋轉的車輪。起初分明逆時針轉動的車輪,看得久了,又感覺好像在順時針旋轉。恍惚之中,只有不斷被車輪裹挾而起、甩向空中的雨滴,才顯得真實。




我記得在博物館裡看見一條H&M的裙子,它本身與在H&M里的那條裙子沒有什麼兩樣——或者說,唯一的區別就是它在博物館裡。博物館裡的那條H&M裙子旁沒有價格標籤,而是有一塊展簽。展簽上標著作品名《這條裙子》(The Dress),而在通常預留給作品介紹的區域里,印著一長排感嘆號「!」。我沒有數究竟有多少個感嘆號。




我記得游泳池外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陽光燦爛,玻璃的反射把室外的一切疊印在室內的游泳池上。一個戴著紅色鴨舌帽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行於水上,像神跡。







我記得一個女孩坐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她的額頭、鼻樑、右眼、肘部和腰部都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其餘部分則藏進完全的黑暗中。「她就是那樣的女孩。」當時心裡這麼想。




我記得深夜的一片草地。暗黃色的路燈照亮其中一塊,像憑空出現的舞台。




我記得一個空蕩蕩的旅館房間。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穿梭於窗戶、鏡子、及透光的和式推拉門間,最後跌落在榻榻米上。幾縷寫意的光之筆觸。四疊半的房間里空無一人,不知是誰已經離開還是有誰即將到來。暫時,它是四疊半的只有蟬鳴聲的空蕩蕩。




我記得市集上的一張海報。風把一張俗常的烈焰紅唇的臉吹成了五官被摺疊扭曲的奇異肖像畫。風是藝術家。




我記得五個煎餃以同樣彎曲的姿勢若即若離地挨著,像在子宮裡蜷起身體的五胞胎。沒有辦法把它們吃掉。




我記得一個少女把頭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窗帘里。她走到房間中央,閉著眼,像在感受陽光的溫度,又像在排演一場關於自我、孤獨及外部世界的戲劇。並沒有風,但感覺有。




我記得一個在鐵塔下招徠生意的男人。我說這個鐵塔那麼丑不想上去。他說你只有登上這麼丑的鐵塔才可以不看見它。他是對的。




我記得在酒店房間正對鏡子的餐桌前吃一塊乳酪吐司。我用手機拍了一張有兩塊吐司的照片,把焦點定在了鏡子里的那塊上。




我記得某天醒來看見一個無頭的女人。她站在床尾的長凳上,雙手舞動,口中念著不知是什麼文字的咒語。白色睡衣上有一行行藍色字幕。我記得這時候我才真的醒來。




我記得一個路人,在雨後的街道上用剛從便利店買來的鹽,在一個紡錘形水塘邊添了幾筆。水塘變成了一個小提琴。




我記得三個穿著統一藏青色制服的大叔,彼此保持著兩米距離勻速前進。每當要轉彎時,領頭的大叔便做出轉動方向盤的姿勢,身體朝一側傾斜,就好像他正在駕駛一輛隱形的車。




我記得貨架上整齊排列著五個模特兒頭。每一個都微微前傾,像在聞前一個的後頸。最後一個模特兒頭上蒙著白布。




我記得一張海報。與約翰?列儂那張著名的「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戰爭已結束(如果你想要的話))幾乎一模一樣,只是「OVER」一詞被刪去,留下一片空白。




我記得直角形的框架和扶梯在牆上投射出彎曲的影子。牆是彎曲的。




我記得一輛白色跑車,車身上的雪融化了一半。看起來像整輛車在融化。




我記得一大群魚齊刷刷地朝同一個方向游去,唯有一條朝另一個方向。




我記得一棟大樓用黃色霓虹燈管勾勒出線條和形狀。直到走近後才發現大樓並不存在,它只存在於黃色霓虹燈管的想像里。




我記得一個深藍色的夜,細密的雨連接天地。十字路口,交通燈閃爍,一次次把雨線切斷。公寓樓上,深夜的藍撞向卧室里的粉,窗框處暈出一抹紅色。分不清是雨還是鍾發出滴答聲。




我記得某個清晨,在對面公寓一扇半透明的窗前,一位大叔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兩臂久久地懸在空中,像被仍在不斷襲來的倦意定格。




我記得清晨的陽光像很多根絲線從窗帘的縫隙間伸進來緊緊抓牢地毯。撥弄這些粗細有別的絲線,可以奏出不同的樂音。陽光強烈時,它們綳得更緊。一個高八度的清晨。




我記得一杯打翻的草莓奶昔在鋪著瓷磚的地上流出一個倒轉的驚嘆號。奶昔的支流滲入四塊瓷磚的交界處,划出一個粉色的十字。




我記得深夜路過一間裝修一新的店鋪。紅色招牌位上還沒有字,櫥窗還是空的,亮閃閃的鐵門沒有絲毫銹跡。像節日到來之前的那幾天。像一篇一個字都還沒有寫的小說。







我記得手機里一張莫名其妙的照片。很多個疊印的、不同顏色和粗細的熒光「C」在明與暗的交界處閃出光芒。是我不經意間碰到拍攝鍵,還是手機有了自己的意志?




我記得一個穿著白襯衫和紅色格子呢外套的少年走在橫道線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憤怒。右手扶在額頭,臉上的表情介於痛苦與惱怒之間。擦身而過時,我看見他的指縫間有血滴下。




我記得一百片烤吐司,擺成一個10x10的矩陣。開頭幾排的吐司烤的時間較短,表面仍是本色;中間幾排恰到好處,有微焦的痕迹;最後三排越來越過火,直到徹底焦黑。這色澤由淺入深的100片吐司是麵包師傅的教學色卡。「為了演示這些烤得過火的吐司,每一片都得設定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麵包師傅總結道。




我記得很多個黃黑相間的「正在施工」告示牌聚集在夜晚街道的一角,像在密謀。




我記得窗外路燈銳利的光線從酒店紫色絲絨窗帘的縫隙間射進來,像一幅被盧齊歐?封塔納割破畫布的油畫。




我記得小號手正對著舞台吹奏,樂器與身體精確地呈九十度夾角。從正面看,整個小號彷彿被降維成了喇叭口的圓形平面及其下方調音管的一小截豎線。小號手的頭完全被喇叭口遮住並取代——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記得跟著主唱狂亂地搖頭蹦跳的時候,他頭頂的燈就會變得像一根根烏冬面。如果節奏足夠狂放,一首歌足夠拉出一整碗燈光烏冬面。




我記得三個嬉皮打扮的大叔坐在一片泥土裸露的工地中央廢棄的沙發上,清晨的陽光從他們身後蓋過來,薄薄的霧使這幕場景顯得不那麼真實。我閉上眼,再睜開眼——他們還在那裡。




我記得一個黃昏,天空是淡粉色的,十幾隻麻雀錯落地停在電線上。五線譜上的音符。




我記得客廳地板上交叉纏繞的電線。想到某種愛情。




我記得一個明晃晃的午後,玻璃窗在大樓牆面上文出半透明的金色梯形光影。一個女人走到兩棟大樓間彷彿山谷一樣的露台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之後開始哭泣。安靜地哭,只是偶爾伸手抹去臉上的淚。隨後她起身離開。




我記得一個穿著黑色波點睡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強烈的陽光把她的臉塗成一片霧狀的炫目白色。這一瞬間,她彷彿活在一個由0和1組成的虛擬世界裡。




我記得郊外森林裡的一場焰火。火花把暗夜灼出一個個彩色的洞。伸向夜空的樹枝被花火映亮,呈現出閃電的脈絡,一時明,一時滅。




我記得一個女人側身貼近一面鏡子。從某個角度看,她好像有兩個頭、兩條手臂、三條腿的怪物。中間那條腿比較粗。




我記得走道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映射在櫥窗玻璃上,正好蒙住了模特兒的眼睛。模特兒在這一刻彷彿活了起來:半彎的膝蓋要跨出第一步,裙擺的褶皺飄動。




我記得某個午夜,一個穿著米色風衣和褐色球鞋的短髮女人醉倒在路邊轉角一片紫紅色的花叢中,頭掙扎著轉向左側,右手還在拚命做出舉杯的動作。正對著她的監控攝像頭緘默不語。




我記得一個空氣凈化器的膠帶封條組成一行行整齊的「艹」形。




我記得兩排紅色的花在白色半透明窗帘背後,像清晨送來的吻。




我記得盛夏的公園裡,一切都綻出光彩。發光的假山,發光的樹,發光的白色裙子和發光的湖。湖裡的太陽像一個溫泉蛋。




我記得酒店窗外一片巨大的停車場。白色格子整整齊齊地朝遠處地平線綿延。如果把「每個停車位上是否有車」分別設定為「0」和「1」,那麼整個停車場就是一個巨大的電子密碼系統。當「0」和「1」的矩陣恰好與預設的密碼吻合,會觸發怎樣的奇蹟?




我記得一個躺在房間地毯上的女人。陽光透過格子窗帘在她臉上畫出一串串淚。她笑著,像邊哭邊笑。




我記得樓下的電線杆上自從出現第一張貼紙後,有了越來越多的貼紙。像一條被反覆文身的細長大腿。




我記得廚房水龍頭裡流出的自來水在咖啡勺上開出一朵透明的花。不斷變形的花心的花。




我記得一間門面窄小的雜貨店,名字叫「THE WORLD」。




我記得一些即將要開的花。欲放的花蕾在陽光下的投影是鼓脹的蓮蓬頭的形狀。







我記得公園裡有個女人為一個個氫氣球編織灰白色、帶有花紋的不透明棉質外套。穿上外套的氣球看上去比實際上沉重得多,它們緩慢地升向天空時,感覺不可思議。




我記得演唱會結束後地面一片狼藉的樣子。我因此忘了那是什麼演唱會。




我記得美術館儲物箱的鑰匙上掛著一雙時髦的高統球鞋。我警惕地掃視周圍牆面和地面,沒有發現展簽。




我記得演唱會第一排鐵欄杆後一排向偶像歌星伸出的手。但偶像仍然準確地站在射燈的光環中央,仰著頭像在淋浴。




我記得一棵樹上掛滿了橢圓形鋁箔片。有風有陽光時,會閃出一陣雨。




我記得一大片閃光燈同時亮起的情景。幾十平方米的虛無。




我記得電影散場時仍在座位上酣睡的少年。紅色絲絨座椅和淺笑的嘴角凝固成電影額外的一幀。




我記得旅行後回家時花瓣落滿桌面。我順便整理了MacBook的桌面。




我記得海報上兩個小朋友的笑臉。湊得很近看,他們的笑會變得詭異;如果再凝視一會兒,甚至會變得恐怖。




我記得一個在路燈下獨自練習街舞的嘻哈少年,每做完一個動作都會停頓幾秒。一座不斷變換姿勢的人體雕塑。




我記得床單的皺褶像海浪。




我記得右腳腳背文著一把鎖的長髮女人赤腳在午夜的橫道線上跳舞。染成米色的頭髮揚起,像彈起在空中的拉麵。




我記得黃昏足球場上飛貓的俯拍鏡頭。二十二個賈科梅蒂影子人追逐一個皮球。




我記得曾一度著迷於凝視湖面幻變的波紋。直到有一次,我在湖裡看見了蒙克的《尖叫》。




我記得一個每次吃蛋桶冰淇淋前一定要把底部錐形紙套取下的女人。她收集每一個吃過的蛋桶冰淇淋的紙套。




我記得一個常常按錯電梯按鈕的鄰居。要從我們所在的八樓下樓時,如果電梯恰好在三樓,他就會按往上的按鈕。他似乎無法理解電梯按鈕是用來表達人的意願的,而不是操控電梯的遙控器。




我記得海邊一隻逐浪的狗。它在陸地與海洋不斷變動的邊界上奔跑,靈活而精確。




我記得飛機的尾痕在天空寫下這樣的字句:「Es muss sein。」




我記得一個藝術家。他先做出一座完整的、有雙臂的維納斯,再把她的手臂截斷。評論家稱呼他為「雕塑家」時,他就會惱怒——他聲稱他的作品是截下那段手臂。




我記得一個雨夜,玻璃窗上雨滴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我的手臂上。雨滴聚攏流下時,影子像蔓生的植物爬過皮膚。




我記得一個戴著墨鏡、左手拿著爆米花的滑板少年在一瞬間失去平衡。滑板如失控的車奔向前方,棄車而逃的少年身體後傾,右腳勉力維持著平衡,左手仍然緊緊抓著爆米花桶,但裡面的爆米花已如點燃的煙花射向半空,畫出一道香噴噴的弧形。一朵字面意義上的、真正的爆米花。




我記得大樓頂層的某扇窗戶里飛出一片切片麵包。在那個瞬間恰好仰頭望向天空的我,見證了一幅雷內?馬格里特式的超現實主義場景:切片麵包飛出窗口時的沖沖怒氣,迅速被藍天下疏鬆的白雲中和、化解。它甚至像一片落入凡間的雲,或某種詩意必需品的隱喻。至少在它撲向確鑿無疑的地面之前是這樣。




我記得空無一人的廣場上,一個穿著印有紅色S標誌超人外套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奔跑著。看起來她正急著要去拯救什麼——但目光所及之處什麼也沒有。一個努力戰勝虛無的超人。




我記得一個愛開玩笑的朋友快遞給我一截樹榦作為生日禮物。當天下午,他還發消息說,「樹榦切片可以當砧板用。」




我記得一個眼科醫生在我的社交媒體上留言,「如果你總覺得陽光炫目像明亮的雨,也許應該來看看我的專家門診。」




我記得一位朋友常對生性敏感內向的插畫師女友說,「給我畫一隻綿羊吧。」他並非迷戀《小王子》,而是希望從女友畫的那些不同的綿羊中,體察她當天情緒的細微變化。




我記得一個海灘。藍黃相間的遮陽傘下,兩個男人並排躺在兩把躺椅上。躺椅背對著大海。




我記得一個空曠的房間里有兩面鏡子。一面斜靠在牆上;第二面靠在第一面鏡子上,與地面的夾角更小。第一面鏡子露出的上半部分與第二面鏡子一起彷彿將整個空間略略摺疊了起來。




我記得行道樹集中蛻皮的那個夏天。大塊大塊的樹皮剝落,露出嶄新的淺色。樹皮上那些愛的宣言與其他廣告一併蛻去。




我記得喜歡在飛機剛剛起飛時,透過舷窗看機翼在大地投下的影。影子跟隨飛機前行,像一隻順從的風箏。風箏越飄越小,也愈來愈淡;直到飛機刺破雲層後,徹底斷了線。




我記得高架橋下一個努力將身體彎成問號形狀的女人。她穿著細高跟鞋和米色連衣裙,栗色長發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無法判斷她是因為身體疼痛才蜷起上半身,還是在排練某出舞蹈劇里的特別造型。她只是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像一個試圖令疑問定格的人。




我記得一把傘被狂風暴雨吹到翻起,被迫擺出歡迎的姿勢。




我記得一片林中空地。太陽從樹的間隙擠進來,迸出一連串光暈。光暈背後的綠是深綠。




我記得一隻被遺棄的手套。人類所有穿戴物中最具有擬人特質的物件。但這隻手套不僅止於擬人,它簡直驚悚:我看著它不可思議地兀自向前,足足移動了近20厘米——這時我才意識到有活物鑽進了手套裡面。




我記得寒冬屋檐下的一排冰凌。如冬日的音軌波形圖。




我記得畫廊牆上並排擺著兩張照片。左側那張拍的是一面桃紅色牆上斑駁的淡金色光影;右側那張是厚厚白雪覆蓋的、零星點綴著幾棵樹的鄉野,陽光漫向整個天空,雪地上沒有任何足跡。不知為何,我反而感覺左側那張比較冷。




我記得某個屋頂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六七排空調外機。像會呼吸的墓碑。




我記得小號手穿的T恤上寫著「每個人都感覺一樣」。(Everybody feels the same.)




我記得六截鋁管在一條淺河中順流而下,河水剛剛沒過這些空心管道。從橋上俯瞰,鋁管從水下漫射而出的光線組成了一道彷彿熒光筆畫的虛線,泄露出水流的路徑。




我記得保鮮袋裡密封著三段青魚:兩段頭和一段尾。它們可能分屬於兩條魚,也可能三條。




我記得去海島旅行的那夜忘了戴眼鏡。那一晚所有的記憶都既清晰又模糊:為了在暗夜裡努力看清周圍的路,我比往常更專註地看,並將那些色彩與形狀的嵌合體整體性地納入記憶。




我記得路燈下一個抽煙的男人,整個頭隱沒在自己吐出的大團煙霧中。




我記得地上一個透明的密封袋。封口處的紙條完整無缺。密封袋裡什麼也沒有。







我記得噴泉背後的一棵樹。白色水柱之上,樹枝分岔、伸展。




我記得一個濃霧瀰漫的早晨,太陽力不從心地透過窗戶,在白牆上投下似有若無的極淺的影。一片切得很薄的早晨。




我記得一個少女在咖啡館裡枕在一本書上午睡。藍、白、黑的三色書脊和字母全部大寫的書名《CONTRABAND》(走私貨)在午後陽光里格外醒目。我上網搜索這本書的資料,發現是一本攝影集。作者、藝術家塔林?西蒙自2009年11月16日至20日間,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拍攝了一千餘件被美國海關截獲的走私貨和違禁品。圖書資料里羅列出其中一些:假冒的美國運通旅行支票、超過標準烈度的牙買加朗姆酒、海洛因、一隻死的老鷹、假冒的墨西哥護照、鹿的陰莖、瀕危物種製成的錢包、古巴雪茄、盜版迪士尼DVD、可用作興奮劑的阿拉伯茶、金粉、包裝成清潔劑的毒品、假冒的路易威登包、禁止攜帶的香腸製品、未申報的首飾、類固醇和一隻鴕鳥蛋。我試圖在腦海里展現每一樣東西可能的樣子,並以這些想像中的圖像集合來評斷這位仍在沉睡中的少女的閱讀趣味。




我記得一個盛夏的黃昏,天空的雲是稀薄而長條形的。一條條煎得恰到好處的培根。




我記得一個颱風即將來臨的夏天,樹蔭熨過快要融化的柏油路面。




我記得一片樹葉的陰影恰好蓋住女孩的眼睛。

21世紀的夏娃需要遮住的隱私部位。




我記得一個幾乎每天都來等女朋友下班的男人。一段日子後他消失了。又過了一段日子,換了一個新的男人等。




我記得法語老師講解未完成過去時(L"imparfait)時總會伴隨著一套手勢,左右手重複地朝另一方向做出波浪式行進的動作。




我記得一扇玻璃門,右側的銅把手朝左半邊彎出一個順時針旋轉九十度的U形。假如你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就會撞到左半側的玻璃門。




我記得一個正在搭建舞台布景的男人。他站在扶梯頂端,胸部以上隱沒在一排以精準的透視法向舞台深處延展的白色長條頂燈中。又或者他其實是劇中人,在觀眾尚未意識到現實與表演的邊界時,戲已經開場。




我記得一個女人打電話的樣子。她右手拿著手機貼牢右耳,左手手掌整個按住左耳,同時閉著眼睛並抿著嘴唇。就好像她要關閉此時此地的一切出入口,全身心地融進電話另一頭。




我記得動物園裡的一頭熊。它舉起雙臂,張大嘴。它的虎牙雪白,鼻孔里像有一團煙霧。不確定這是不是表示歡迎的姿勢。




我記得火鍋店門口切羊肉的夥計手法熟練,僅僅幾秒便將肉從骨上剔下。我想我不願意這樣熟練地寫小說。




我記得某個深夜,海岸邊一位戴圓帽的青年久久凝視著大海。月光照亮他T恤背後抽象的螺旋形。海面漆黑一片,浪潮拍打岩石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記得夜晚的遊樂場,高速旋轉的飛椅上人們發出陣陣尖叫。或有其他抽象的東西被甩出這個不斷加速擴張的小宇宙。




我記得一個少女蹲在草叢裡長久地觀察著什麼。陽光勾勒出她膝蓋的弧形。




我記得夜晚的酒吧,水晶杯里的燭火隨空調風向的變化有規律地閃動。漸漸地,燭光如水滿溢出來。




我記得迪斯科舞廳里的綠光打在一位冷艷女子的披肩上。她看起來像一隻刺蝟。




我記得三輛烏亮的豪車在馬路上並肩而行。一間臨時的、彼此映射的移動鏡廳。




我記得一座由廢棄輪胎堆成的橡膠山。孩子們照樣玩得起勁。




我記得在一個滿月的夏日午夜莫名醒來,月光和樹在半透明的窗帘上演出著一場水墨皮影。




我記得夢見上千個白色冰淇淋球從天而降。可能是那一夜空調的溫度設得太低。




我記得一棟大樓招牌上的字是反過來的鏡中映像,它們反射到大樓玻璃幕牆上時,才成為正的。




我記得演唱會上的紅色燈光籠罩著吉他手全身,把他變成一張底片。




我記得一個對焦失靈的照相機。拍下的一切都被抽象成最基本的光影。


我記得後視鏡把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色光線錯置於幽暗的前路上。




我記得一些蔓生的枝條和樹葉僅僅因為鑽出了鏤空的鐵絲網而被一併噴上了銀色塗料。一段日子後,才有新的綠色伸到鐵絲網之外。




我記得一根彎成一團的鐵絲。看起來彷彿是柔軟的。




我記得在一棟高樓樓頂眺望遠處公園裡的演唱會現場。全然聽不見聲音,但仍能感受到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小塊郵票似的熱鬧。




我記得一片逆光中的花叢。花瓣幾乎是透明的。一朵朵花之玉器。




我記得沙灘上一串白色的泡沫。來自海洋的神秘文字。




我記得一杯牛奶打翻在路面白色的「LOOK」字樣旁。放射狀的白色線條誇張地暗示打翻後的牛奶總是比盛在杯子里時更多。




我記得秋天鋪滿落葉的公園。每走一步,秋天就碎掉一點點。




我記得那個瀰漫著霧氣的山頂,古樹的暗綠時隱時現。是一個充滿流動感的仙境,也是一個美麗的陷阱,讓人萌生出縱深一躍、隱入虛無的衝動。




我記得一個穿著紅裙的少女舉著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帶著終於抵達大陸盡頭的喜悅。





你能猜出這位作家是誰嗎?


給我們留言吧!


 






想快速了解當下中國小說寫得最好的是哪些人?他們在思考什麼?

想明白為什麼這篇小說好,而那篇不好?




張悅然主編、創刊已有十年的純文學主題書系《鯉》,以專業的尺度,匯聚當下中國同時具備好讀與思想性的三十位小說家。




一周十分鐘,一堂開放的當代文學課。資深文學批評家隨文伴讀,犀利的評語、富於洞見的觀察,教會讀者理解最新的中文小說創作,學習如何判斷一篇小說是好小說。




幫助匿名新人走向台前,與蒙面名家同台競技,順應「作品比作者流傳得更久」的古老文學規則,拋開光環、名氣、身份,讓文學的歸於文學。




點擊「閱讀原文」購買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大家 的精彩文章:

曹利群:肖斯塔科維奇的足球往事
雙胞胎溺水死亡事件,別輕易歸罪於看手機的母親

TAG: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