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蘭,英格蘭》的另類主題——論懷特島「英格蘭」的民族國家建構
編者按
朱利安·巴恩斯的代表作之一《英格蘭,英格蘭》常被理解為是對後現代消費社會的批判。然而小說的主體內容,即懷特島上的「英格蘭,英格蘭」項目的建設過程,本身即是一部完整的懷特島民族國家建構史。懷特島國由商業巨頭和知識分子合作,通過「發明傳統」、自我神化及邀請大眾參與形成了對島國的構想,並藉助大眾傳媒對「他者」的標立和對民族的「自我崇拜」完成了自身形象的塑造,最終以「民族」這一訴諸情感的概念補充了理性主義官僚制度在管理中的不足,獲得了國民們作為命運共同體的忠誠與聯繫感,完成了其成為「一個特定國家的公民」的深刻轉化。因此,懷特島「英格蘭」顯然並非虛無的「擬真」之物,其構建凝縮了現代民族國家創建的一般模式,小說也由此顯現出真正的原創性。
作者簡介
王一平,女,博士,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後,主要從事當代英國小說研究。
朱利安·巴恩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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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英格蘭》(以下簡稱《英格蘭》)以女主人公瑪莎·柯克萊恩的人生經歷為主線,以傳媒大亨傑克·彼特曼的懷特島「英格蘭」建設為核心和主體,分為「英格蘭」、「英格蘭,英格蘭」和「盎格魯亞」(Anglia)三部分。第一部分「英格蘭」講述瑪莎的童年往事。第二部分「英格蘭,英格蘭」全面描述懷特島「英格蘭」的建設過程:傑克爵士計劃改造英格蘭著名的度假島懷特島[3],以全島為單位建造體現英格蘭性(Englishness)[4]的主題樂園項目,將通過調查精選的英格蘭建築、景色、風俗、人物(演員扮演)等複製、匯聚到島上供遊客觀賞。該項目大獲成功,而懷特島「英格蘭」也獨立建國,中年的瑪莎全程參與了該島國的建設和管理。第三部分「盎格魯亞」則描寫懷特島國的繁榮以及年老的瑪莎對重回農業時代並更名為「盎格魯亞」的老英格蘭的回歸。
在已有評論中,論者常把由精選的英格蘭符號組成的「英格蘭,英格蘭」比擬為鮑德里亞在《擬象與擬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1981)中所舉的「超真實」的迪士尼樂園。如此一來,懷特島「英格蘭」即是一種不再以「真實」(如英格蘭)為參照系、與真實事物完全無關、只依靠符號的差異原則而衍生出的「擬真」之物。誠然,小說開篇不久,傑克請來的一位法國學者積極論證了「英格蘭」項目如何「深具現代性」,即拋棄了「欺騙性的」、「那個被稱為『本真』(original)的可疑概念」,表現了「表徵」(representation)和「摹本」(replica)的勝利[5],然而法國學者對懷特島「英格蘭」的理解遭到了傑克的否定(「他讓人失望」),未能參加到此後的項目策劃中。傑克表示,他所要建設的「並非主題公園、遺產中心……並非迪士尼樂園。」(England:59)在此,小說刻意點出「摹本」、「迪士尼樂園」等並與之拉開距離(乃至如米拉基所言,巴恩斯既諷刺了「超真實」世界,也嘲諷了消費社會批判理論[6],這至少說明《英格蘭》的意涵並不限於對此種理論的具象演繹。實際上,小說以「英格蘭」之名為題,本身便具有強烈的民族觀照意味,而約佔全書五分之四篇幅的對具有「民族國家」特性的懷特島國建國史的細緻描繪更超越了一般的資本主義經濟學說的構想,顯現出一種關於國族建構的文本實驗色彩。由此,論者便應透過小說的諷刺格調與巴恩斯身上的「後現代」標籤,深入考察《英格蘭》在「民族」、「民族國家」(nation state)[7]層面上所作的濃墨重彩的表達與思考。
1949年英國鐵路公司繪製的懷特島地圖
「民族」這一概念並非如各個民族在追溯自身「民族史」時所極力彰顯的那樣古老悠久,如英國史學名家霍布斯鮑姆所言,直到十八世紀它的現代意義才開始浮現。「民族主義」作為一種學說,「民族國家」作為一種主權形態,都是近代以後歐洲社會的產物,所謂「民族」實際上是人類歷史上相當晚近的發明與現象[8]。如《英格蘭》所書寫的民族國家的型構,在其現實發展過程中,與其說是一種與生俱來、渾然天成的凝合,還不如說是依照「政府的唯一合法形式是民族自治政府」[9]的民族主義原則,經歷了數次充滿鬥爭的建國浪潮(十九世紀初、二十世紀初等)之後,方才成為了當代世界的基本國家形態。從民族國家發展史這樣更宏觀、更具歷史性的維度進行反觀,研究者便能更有效地釐清前文所提出的所謂懷特島「英格蘭」的真實性問題:懷特島「英格蘭」的基本文化內容都是傑克團隊從英格蘭傳統之中挪借或再造出來的,其存在是否具有合法性?
事實上,對於《英格蘭》中懷特島「英格蘭」的合法性問題,懷特島建設者傑克爵士一再明確表示,懷特島「英格蘭」所要提供的是真實的「事物本身」(the thing itself)。那麼,由模擬而生的懷特島「英格蘭」在何種層面上才可能是「事物本身」?傑克認為,所謂民族特色本身就來自人造,即使是被視為典型的自然造物,如英格蘭聞名於世、引以為豪的鄉村風光:起伏的田野、樹林、莊稼、動物、湖泊等,實際上都是因人類活動的參與和改造而形成的(England:60)。在此,傑克的「人造」民族顯然並非後現代式的自我指涉的虛空循環,而是與巴恩斯本人在接受採訪時提及的「傳統的發明」意義相近[10]。「傳統的發明」一語源自霍布斯鮑姆,意指一些表面看來或聲稱是古老的「傳統」,其起源時間往往相當晚近,有時甚至是通過儀式性的重複灌輸被迅速「發明」出來,如那些「在某一短暫而可確定年代的時期中(或許僅有數年),以一種不易辨認的方式出現和迅速建立起來的傳統」[11]。
懷特島文特諾鎮的沙灘
小說中,懷特島「英格蘭」的「高級休閑」文化傳統在內容上是傑克及其團隊借用「英格蘭經典」拼湊出來的,而在全島性的周而復始的項目運轉中(如對英格蘭歷史片段等的不斷展演),「高級休閑」建制化並經過不斷重複而獲得了儀式性和象徵意義,到第二位傑克爵士時期(傑克去世後由演員所扮演),人們便已宣揚起「高級休閑產業」的偉大歷史了——它業已成為這個以旅遊(消費)服務業為主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可或缺的核心「傳統」。對出生於「民族國家」框架下的當代讀者而言,大規模地「生產傳統」或許令人感到「虛假」,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三四十年的眾多歐洲國家的建構之中,這類官方節日、儀式、英雄和象徵物的「生產」的確曾是真實而普遍的現象,如法蘭西第三共和國(1870-1940)對公共儀式的確立(如將1789年法國大革命攻佔巴士底獄的日期確定為法國國慶日),亦如「我們已經創造了義大利,現在我們必須創造義大利人」之語所暗示的。[12]《英格蘭》所虛構的新國族模仿老國族而建制,雖然在文學創作領域顯得頗為玄妙,但參照歐洲「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卻又顯然遠非不可思議。
確如傑克所言,此種「傳統」的發明、生產或建制化,其特點正是「人為的」(factitious)[13]。然而,「人為的」並不代表其不具有合法性。事實上,正是依靠這種人為的程式化和儀式化(「被發明的傳統」的不斷重複),現代民族才可能完成民族理論名家安德森所言的對民族共同體的「想像」,即同一民族內並不相識的人們也能夠在心中描畫出他們作為同一共同體成員而相互聯結的意象[14];亦是由此,十九世紀以來的現代民族國家才能最終成型,並成為了二十世紀具有正當性的國際規範、最基本的國際政治單位和行為主體。可以說,懷特島「英格蘭」利用英王愛德華一世在購買懷特島時可能存在的法律漏洞從英國分離出去並建國[15],正是在物質基礎上(領土、主權、制度設計、管理機構、人員等),依照具體的民族文化設想(拼接的「英格蘭性」與懷特島史)而進行的人為的「民族建構」(nation-building)。它依照政治與民族單位合一的原則,按「民族國家」的一般理想模型,將「國家、民族和社會匯合到一起」(「Mass-Producing」:265),形成了擁有主權、「基於特定領土而創建的社會實體」(modern territorial state)[16]——獨立的懷特島國,即「事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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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國家是如何被具體而微地建構出來的?除了歷史小說,這顯然並非文學創作中的常見主題(較為接近的方式是以家族史來隱喻國族史)。儘管《英格蘭》被認為具有強烈的解構意味,但事實上,該小說最大的原創之處卻正在於其大篇幅展示了新國族從早期的人員組織、團隊籌建到具體的策劃、運作及整合這一宏大工程。
《英格蘭,英格蘭》封面圖
這一聯盟運作的基本要義便是迅速完成新國族型構中不可或缺的自我符號化與神化。一個標誌性事件便是懷特島國的標誌設計:即使島國的一切似乎都源自老英格蘭,傑克卻在標誌的選擇上推翻了一切運用英格蘭元素的構想(England:120),要求該標誌表現「此地」、「當下」且同時還必須具有神奇色彩,因此歷史學家麥克斯博士便挖掘出了一則發生在19世紀中葉的懷特島上的奇妙故事:一名婦女帶著一籃雞蛋前往濱海的文特諾集市,在大風雨中不幸被吹落崖邊,卻又因為撐著一把大傘和身著蓬裙而幸運地降落到了崖下海灘上。這段似幻亦真的民族史在得到傑克的認可後,便被製作團隊提煉成了懷特島的圖標:舊日的女性形象暗示其歷史與個性,一籃脆弱的雞蛋對人生作出了富有宗教意味的微妙暗示,而傘和蓬裙代表著奇蹟和趣味。在商人與學者的合作下,民族標識(logo)得以成型,並藉助彼特曼傳媒之力大行於世。此種具有強烈暗示意味(代表幸運與愉悅)的自我神話,作為新國族圖騰,把本島歷史的他面滌盪一清,凝聚為一個本質化的、單一的民族特徵符號。
同時,新國族的建構並非民族主義傳道者的一蹴之功,它由居於上位者創建,遵從一種概念化的理想而設計,但卻亦如英國政論家奈倫所說,「必須邀請群眾參與到歷史中來;而且這張邀請卡得用他們看得懂的語言來寫才行」[17]。這一「邀請卡」若寬泛地理解為激發民族認同感的工具,那麼它顯然需要具有被邀請者所熟悉的文化內容方能生效。懷特島國的文化正是建立在對人們熟知的英格蘭文化的借用與整合之上,而文化符號的具體取捨則來自對「英格蘭性」認知的大眾調查問卷。在小說的調查結果中,人們對「英格蘭性」的想像包括英國王室、大笨鐘、國會、羅賓漢、莎士比亞、曼聯俱樂部、BBC、《泰晤士報》、倫敦計程車、多佛白崖等數十項內容。這些內容經過傑克的檢視,絕大部分都進入懷特島的設計之中,甚至連「處決查理一世」、「不列顛之戰」都在島上得到演繹。可以說,懷特島的民族文化「邀請卡」寫滿了大眾所熟知並認可的英格蘭「常識」,並承諾將滿足他們對這種「常識」的理解和想像。正是在誘導大眾由其熟悉的內容而參與到國族構建的互動之中後,懷特島國方可能完成對「英格蘭性」的置換,並最終形成懷特島自身的民族意識,而這也是「英格蘭,英格蘭」後半部分的核心內容。
《英格蘭,英格蘭》中的自我與民族構成
在「英格蘭,英格蘭」章節的後半部分中,懷特島國正是通過對各種拼借而來的、無歷史性的空洞「歷史」的縫合與轉換,並利用大眾傳媒等進行自我形塑,才完成了對這一新民族國家意識形態的整合與統治。小說中,在懷特島國正式建立前夕,傑克爵士欲解僱瑪莎和保羅,卻被他們以醜聞相要挾,被迫退位並任命瑪莎為繼任者。在其後數年中,儘管懷特島國本身風貌混雜,如大笨鐘離安妮·海瑟薇之家(Anne Hathaway』s cottage)不遠、多佛白崖和溫布利球場(Wembley Stadium)相接、巨石陣與羅賓漢出沒的森林臨近等等,但瑪莎完成了對島國社會的最初統合。民族國家的強化所需的常用手段,如確定邊界、控制領土;語言、宗教及隨後的教育統一;建立有政黨之分的政治體制;在地區、各階層間建立互助經濟聯繫等[18],在小說中已逐步推進或完成。
小說還特別突出島國管理者如何利用大眾傳媒對民族形象進行形塑與維護,其中顯著的例子便是小說杜撰的《華爾街日報》對懷特島國的報道。該報道以長文形式出現在該部分第三章的開篇,不僅指出懷特島作為「高級休閑之所」如何出色,更強調了懷特島「作為一個運轉良好的小國家給予了我們怎樣的啟示」(England:183)。此舉既通過具有世界級影響力的媒體向世界宣傳了懷特島國,又向島國人民作出了正面反饋,是高明的媒體運作。此外,島國官方媒體《倫敦泰晤士報》(源自對《泰晤士報》的戲擬)也不失時機地將競爭對手——老英格蘭樹立為民族的「他者」,並不斷加以攻擊(巴恩斯曾在採訪中稱傑克爵士的原型是傳媒大亨Robert Maxwell,顯然所言非虛)。由此,在傑克爵士、瑪莎及其管理團隊的意識形態操控下,懷特島國藉助傳媒,在對民族當下生活的宣傳與讚頌和對「非我族類者」的標出中,進一步完成了著名民族理論家蓋爾納(Ernest Gellner)所說的「社會的自我崇拜」[19],並強化了與「他者」相區隔的自我形象。
因此,儘管懷特島國看似出現了混亂——不列顛之戰的表演中隊由定時演出變為隨時準備為保衛國家而開戰、走私者的扮演者真的開始走私、約翰遜博士的演員按照歷史上的約翰遜博士的思想行事(如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羅賓遜的綠林好漢們私自狩獵、劫掠等,但這一切都是新國族強力融合之初的真實寫照,是新民族成員由公司僱員轉變為公民,開始釋放出自身的真實體驗、情感與欲求的現實情狀。在此,巴恩斯或許嘲諷了「英格蘭」項目的最初設計,但實際上小說呈現出的卻是霍布斯鮑姆所說的「農民變成法國人」的變化,即民族國家越來越成為社會個體、各階層最大的活動舞台,它界定、記錄人們的身份,長遠地影響了人們對自我身份的認定。「社會(『市民社會』)和它活動於其中的國家越來越不能分離」(「Mass-Producing」:264),受雇而來的島國公司僱員們顯然不再以此前的工作合同來認識與約束自己,而是以懷特島國為基本的生活場域、以島民身份來設想自身,由此真正完成了向「一個特定國家的公民」的深刻轉變。
《英格蘭,英格蘭》中第三部分「盎格魯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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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蘭》的獨創性主題,還將研究者進一步引向了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即,為何懷特島「英格蘭」項目的創始人傑克爵士非要建構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不可?作為巨富的商人、有地位的爵士,他為何不滿足於一個利潤豐厚的主題樂園公司而追求一個建設起來困難得多的懷特島國?換而言之,為什麼具有「民族性」如此重要,以至它成為了懷特島「英格蘭」運作中的核心?
事實上,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後,「統治者和中產階級觀察家們重新發現了『非理性』因素在維繫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中的重要作用」(「Mass-Producing」:268)。與純粹依靠理性而結合的集體形式相對,「民族」代表了一種鮮活的有機體模式,它是對19世紀以來的社會官僚與經濟理性化的一種補充式的、精神上的慰藉,是維繫集體的紐帶(《民族》:91)。指引著懷特島再造的是一種對有血有肉的自然有機體的浪漫想像,對以傑克爵士為代表的「經濟理性」而言,這是一種有效的情感補償。
由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何小說中看似具有絕對理性的「經濟人」(homo economics)傑克每個月都會去拜訪所謂的「梅嬸嬸」,扮作嬰兒發出嗷嗷待哺之聲接受護理服務。這一被評論者佩特曼(Matthew Pateman)引述為「陳腐」(stereotype and cliché)的情節[20],與小說的主體內容高度契合,對人類潛藏的情感需求作出了鮮明提示。在此,作為母性的、訴諸情感的、在想像中成員們如血脈般相連的共同體,懷特島國能夠催生非人格化的樂園公司所不可企及的忠誠。懷特島「英格蘭」一旦被尊為一個獨立的民族,便與其民眾形成了「祖國母親」所隱喻的不可選擇的有機聯繫,也正因為「這類連帶關係是不可選擇的(not chosen),它們因此便擁有了公正無私的光環」(Imagined:143),而這正是僅僅依靠近代理性主義官僚制度來管理一個身份各異龐大人群的管理模式所不具備的巨大優勢。
正是因此,在島國上下層內部不斷的矛盾衝突中,「祖國母親」作為最基本的社會紐帶發揮了無與倫比的聯繫作用。其突出事例包括,島民瓦格斯塔夫是一名負責安全的官員,正是他發現並不斷積極上報了島上的走私行為、約翰遜博士和羅賓漢們的異動等,而他的忠誠表明其對懷特島國的關心遠遠超出一般的職業精神,更多地體現為對島國本身的認同與維護。事實上,即使瓦格斯塔夫只是這個新國族的新成員,他也與島國創建者傑克爵士一樣內心存在著對具有歸屬感的社群的需要。
左:凱杜里,《民族主義》;中: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右:德拉諾瓦,《民族與民族主義》
此種本身就蓄勢待發的集體情感和民族想像被霍布斯鮑姆稱為「民族主義原型」(proto-nationalism),在有利的形勢下,這種「超越自己的世居地而形成的一種普遍認同感」一旦與「以特定領土為單位的政治組織」建立起必然關係[21],便能在民族建構中發揮其功效。對瓦格斯塔夫而言,無論他來自何處(極有可能來自英格蘭),因舊歸屬感的解散失效而產生的情感空隙在他身上已轉化為對懷特島國的熱忱與忠實。因此,雖然懷特島國由具有經濟目的的現代公司演變而來,高度奉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運作原則,且其信用機製得到多數島民的支持與維護(無力勝任或失信者將被流放到法國),它卻在現代海島這一特殊的時空之內,在人類尋找認同、凝聚與忠誠感的強烈需求之中,最終成為島國民眾的現實歸所與心靈家園。
由此,在持續的衝突與交融之中,懷特島民逐步形成了自身的民族文化特色乃至民粹。從民族史的角度來看,懷特島民已將「命運共同體」(《民族》:199)的無形束帶綁在了身上,開始了前途未卜的民族「冒險事業」。小說雖然時常將讀者拉回到對英格蘭的回顧中,如傑克策劃從瑪莎手中奪回權力時謀士便引用了十八世紀初英國安妮女王去世後國會選擇德國漢諾威家族(Hanoverians)入主英國的舊事[22],由此暗示出此後他們藉助對瑪莎心有所怨的保羅之力重掌懷特島的計劃,但這並未降低懷特島國的獨特性,反而使島國的權力鬥爭折射出如歷史典故般的真實與生動性。
這個移植自英格蘭的新島國民族,自被構想至完成,凝縮了現代民族創建的一般歷史,並由「摹本」而生髮出原生感:如傑克爵士去世後,為了遵循不能使遊客(因悼念)感到失落的島國原則,懷特島決定改由演員一直扮演傑克,這一帶有喜劇色彩的決定、這個不斷重生的「國父」正是懷特島獨特文化的產物。同時,懷特島國一旦作為民族國家完成了自身的建構之後,其最終邏輯便成為了存亡的邏輯,「意識形態非好即壞,但民族就沒有好壞之說」(《民族》:202)。因此,不論小說中懷特島「英格蘭」的人們看起來如何身心顛倒或冷酷勢利,不論它的鄰居英格蘭如何看待這一所謂的「摹本」,都再難以否認其生存要求的正當性。而此後,不論懷特島國的未來如何,其民眾都將作為「命運共同體」一起面對可能到來的繁榮或衰亡。
英國安妮女王與喬治一世
在小說結尾,懷特島國這一「命運共同體」在民族生存競賽中取得了成功,甚至使老英格蘭日漸衰落乃至改用了「盎格魯亞」這一古老稱謂。在此,雖然巴恩斯並不是一名政治小說家,他對懷特島國的描繪也多用嘲諷筆墨,但《英格蘭》的確是一部在諷刺之下潛藏著感傷色彩和焦慮情緒的小說:既然懷特島國業已如現實中的美國一般無可挽回地脫離了英格蘭,那麼英格蘭自身又將走向何處?《英格蘭》零碎地串出了英格蘭悠久歷史的光輝片段,傑克爵士甚至宣稱要把英格蘭的偉大歷史兜售給其他民族,使其成為他們的未來(England:40)。然而這卻成為一種諷刺:在小說開篇,當高級顧問巴特森得知傑克爵士的項目是「英格蘭」時,想到的卻是不列顛帝國的崩解;而在小說結尾,退回到農耕文明的貧乏的「盎格魯亞」不僅沒能讓瑪莎找到她渴望已久的「真實」,甚至其本身已在世界民族地圖上逐漸不為人知,正如此時已蓬勃發展、持續繁榮的懷特島媒體所指出的「老英格蘭已經逐漸喪失了其力量、領土、財富、影響力和人口」(England:251),而這些都可謂是當代英國人真實情緒的映射。
實際上,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未能拔得頭籌、在二戰中損耗元氣、在戰後世界秩序中地位下降、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等歷史原因,最終造成了英國縱橫四海的強國地位失落、國人今不如昔的焦灼感。在採訪中,巴恩斯談到了這個西方工業化民族可能出現的自由落體式的衰落及重新崛起的希望,他承認《英格蘭》探討了「一個國家在何種意義上能夠重新開始」[23]。這顯然不是一種基於理論的泛泛的「後現代反諷劇」,而是對國族歷史與現狀的深入體察和把握。懷特島國固然不是英格蘭的未來,卻也並非虛假的「摹本」,它在民族國家的逐步建構中擁有了不可置疑的真實性,而作者既然否認了「盎格魯亞」是他理想的烏托邦,反駁了回歸田園牧歌是他對英格蘭未來的指南,[24]那麼古老的英格蘭將走向何處則是小說未能回答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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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英格蘭》近乎完整地描繪了懷特島國的總體規劃與初期建構,從對民族主義的後設式分類角度來看,懷特島國的早期模型接近於科恩(Hans Kohn)劃分、沃爾夫(Ken Wolf)總結的遵從啟蒙理性要求、強調理性與個人自由的公民聯合,即「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liberal nationalism)理想[25],但懷特島國無疑也並未放棄依靠「非理性因素」、「強調假想的英雄和神秘的過去」[26]如懷特島國的標誌)那樣的「族裔主義』」手段來強化國族;而在獲得有機聯繫、忠誠與「光環」的同時,懷特島國的建設又表現出一種十足的現代化開發色彩,並從根本上改變了懷特島的面貌:清除了農業文明時期的舊村舍文化,島民既是公民又都是大型公司的僱員,社會完全按照自由資本主義經濟邏輯運行等。總的來說,懷特島國的成型既顯示了現代資本主義擴張的內在驅動力,也提示出具有情感內涵和浪漫色彩的個體心理與族裔歸屬問題。通過演繹懷特島國的構建、英格蘭的衰落等,《英格蘭》折射出了當代民族國家從無到有、從空洞無物而至繁榮的起伏興衰之勢。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它與影響巨大的現代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及民族國家實踐運動相呼應,展現出了作者極為敏銳的洞察力、獨特的旨趣以及寬宏的想像力,而《英格蘭》也由此在主題內容上顯現出了豐富、深沉的意蘊與真正的原創性價值。
朱利安·巴恩斯,《英格蘭,英格蘭》
[1] Vanessa Guignery,The Fiction of Julian Barnes:A Reader』 s Guide to Essential Criticism,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06, p.104.
[2] 從後現代消費社會批判或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理論角度來考察《英格蘭,英格蘭》的評論較多,如James J.Miracky, "Replicating a Dinosaur: Authenticity Run Amok in the "Theme Parking』 of Michael Crichton』 sJurassic Park and Julian Barnes』 s England, England", inCritique, 2 (2004), pp.163-171; Vanessa Guignery,The Fiction of Julian Barnes: A Reader』 s Guide to Essential Criticism, pp.110-114; Frederick. M.Holmes,Julian Barnes,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p.91-102,等等。國內學界分析《英格蘭,英格蘭》的主要論文見羅媛的《歷史反思與身份追尋——論〈英格蘭,英格蘭〉的主題意蘊》(載《當代外國文學》2010年第1期,第105-114頁),該文亦是從「後現代類像」的虛無性來解讀《英格蘭,英格蘭》。
[3] 懷特島(Isle of Wight)是英格蘭南部著名的度假島,也是英格蘭最大的島嶼。該島呈菱形,面積約384平方公里,位於英吉利海峽北岸,與英格蘭本土隔索倫海峽相望。在接受《每日電訊報》採訪時,巴恩斯說懷特島是「英國最早一批因為變成旅遊勝地而被破壞了的地區之一」(Qtd.in Peter Childs,Julian Barnes,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09),這或許是他選擇該島成為其筆下一個獨立的旅遊王國的原因之一。
[4] 巴恩斯在身份上是典型的英格蘭作家,他出生、求學、定居、創作於英格蘭;《英格蘭,英格蘭》也以「英格蘭」而非「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為描寫對象,故小說中懷特島所擬仿的對象也應為「英格蘭性」
[5] Julian Barnes,England,England, London: Jonathan Cape, 1998, p.55.後文出自該著引文,將隨文標明該著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6] See James J.Miracky, "Replicating a Dinosaur: Authenticity Run Amok in the"Theme Parking" of Michael Crichton" sJurassic Parkand Julian Barnes" sEngland, England", p.165.
[7] 「民族國家」公認的核心要素主要包括獨立國家以及成員們擁有共同的語言、文化、傳統等,而懷特島「英格蘭」在形塑過程中逐步成為了真正的民族國家。
[8] See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5.
[9] 凱杜里《民族主義》,張明明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頁。
[10] Penelope Dening, "Inventing England", inIrish Times, Tuesday, 8 Sept.1998.
[11]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1.
[12] See Eric Hobsbawm, "Mass-Producing Traditions: Europe, 1870-1914",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p.263-273.後文出自該文引文將隨文標明該著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13]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2.
[14] See 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Verso, 1991, p.6.後文出自該著引文將隨文標明該著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15] 1293年,在德文郡女伯爵Isabella de Fortibus臨終之際,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從她手中購買了其渴望已久的懷特島,但該交易的合法性一直存疑。小說中,傑克爵士正是利用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強迫交易、購買金明顯低於合理價格等)作為懷特島獨立的法理基礎。
[16] Eric 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 Programme, Myth, Reality, 2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9.
[17] Tom Nairn,The Break-up of Britain: Crisis and Neo-Nationalism, 3rd ed., Altona Vic: Common Ground Publishing, 2003, p.328.
[18] 詳見德拉諾瓦《民族與民族主義》,鄭文彬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65-66頁。後文出自該著引文將隨文標明該著簡稱《民族》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19] 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 2nd ed.,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55.
[20] Matthew Pateman,Julian Barnes, Devon: Northcote House, 2002, p.77.
[21] See Eric 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 Programme, Myth, Reality, pp.46-47.
[22] 1714年,英國安妮女王無嗣而終,英國國會根據1701年《王位繼承法》排除了女王的眾多天主教徒近親,選擇了遠系但信奉新教的德國漢諾威家族成員繼承王位(即後來的喬治一世),由此避免了重蹈天主教徒成為英王而迫害新教徒的覆轍。
[23] Vanessa Guignery, ""History in Question(s)" : An Interview with Julian Barnes", in Vanessa Guignery and Ryan Roberts, eds.,Conversation with Julian Barnes,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9, p.62.
[24] See Vanessa Guignery, ""History in Question(s)" : An Interview with Julian Barnes", p.62.
[25] See Ken Wolf, "Hans Kohn" s Liberal Nationalism: The Historian as Prophet", in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4(1976), pp.651-666.
[26] Ken Wolf, "Hans Kohn" s Liberal Nationalism: The Historian as Prophet", p.666.
全文完
原載於《外國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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