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我是商人,但也能成為好作家
《日子瘋長》發布會。
在各種意義上,龔曙光是個成功的企業家。
他是中文系科班出身,用他自己的話叫「受過嚴格的文學訓練」,他也有過高校、文聯的工作經歷,一直與文字打交道。但在上世紀90年代末,他開始棄文經商,先是創辦了《瀟湘晨報》,後又當上了中南出版傳媒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掌舵人。2012年,他獲得了CCTV第十二屆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現在他又出書了。不是那種成功學或者「商業密碼」之類的,而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文學作品。
龔曙光
談起寫作緣由,他說是偶然拿起了一本魯迅先生的手稿,就想到以前的作家都是拿毛筆寫字,慢下筆、謹作文,現代人則唯恐打字不快,無聊。所以他也拿毛筆寫,開始時是抄文章,後來說不如自己寫,於是故鄉、親友這些「生命里最底色的東西」就浮現出來了,也就成為了現在這本《日子瘋長》。
在上海書展期間,《日子瘋長》發布會來的人不少,不誇張地說有點火爆:友誼會堂空間不算小,但還是有不少讀者、觀眾只能站在過道上。龔曙光說他當然知道這是韓少功、蘇童為他「站台」的原因,但他也有些自信地說,「讀者翻開這本書,不會說這本書對他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
韓少功
克制地書寫小人物的命運
韓少功和龔曙光是同學、同鄉,但他說這些年並無太多交往,所以當龔曙光把書稿大樣拿給他看時,他有些詫異:你這個年度經濟人物的書不是該給經濟學人看嗎?但是讀完之後,他又驚訝又驚喜,「然後就特別感動。」
「第一個是他那種悲憫的情懷,對小人物、卑微生命的關切和同情在字裡行間,讓我特別動容。」韓少功甚至將這種關切和同情,與自普希金開始的「人民性」相接續。「從普希金開始,俄國文學,甚至包括他們的音樂、美術,對人民、對土地的關注,是20世紀對中國文學影響最大的元素。所以在龔曙光這裡,他悲憫的情懷繼承了這樣的傳統。」
然後他還覺得,《日子瘋長》里的人物塑造很成功。在韓少功看來,名頭很大的作家真沒幾個把自己的姥姥寫好的,甚至這些作家的小說也沒有幾個能讓人記得住的人物。「龔曙光這書雖然是散文,但是人物很鮮活,栩栩如生。」他認為,龔曙光對這些人物有情感的衝動,而又能剋制地輸出,「以專業作家標準來看,都是讓人很吃驚的。」
蘇童不太寫散文,也從很小就離開了鄉村,但他在讀《日子瘋長》時,竟也讀出了「感同身受」,他覺得這是特別驚喜的閱讀體驗。在蘇童看來,龔曙光在寫人物的時候,保持了一個很好的狀態:「他特別鬆弛,所以某一個驚人的聲音來到他腦子裡時,他能忠實地依照記憶不加理性推導,不加太多泛濫的感性修飾把它寫出來。」
之所以能寫好人物,在蘇童看來,因為這是龔曙光豐滿的、真實的人生體驗,不是編的。「我們為什麼寫不好人物?是因為你記憶里的那個人物是不豐滿的、扁平的、抽象的,儘管你有很大的技巧,但是你無法把一個空洞無趣的人變得有趣。」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說,特別豐富的記憶才會導致特別豐滿的文字,帶來豐滿的形象,就像《日子瘋長》里的財先生和大姑。」
蘇童
故鄉並不一定成為文學的「故鄉」
《日子瘋長》的母題之一是故鄉和正在逝去的鄉土。實際上,在一個快銷時代,「緩慢」正愈發成為稀缺資源,也逐漸受到市場的青睞,比如木心的《從前慢》、董玉芳作詞被李健唱紅的《父親的散文詩》,都是在這一背景下被召喚出來的。
在蘇童看來,一個作家無論怎麼折騰,寫來寫去終究會寫到童年。「童年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就在故鄉。你在剛剛開始寫的時候,就是以故鄉為依託,故鄉的人與事幾乎就是你全部的寫作資源。」
韓少功將故鄉視為一種對初心的回望,「回望我們的童年、親人,回望生命最開始的那個地方給我們的生命留下的最初的、美好的、純真的印象。這裡的故鄉,其實是心靈的故鄉。」
但在今天,用蘇童的話講,是「我們對故鄉的看法正在分解」。他認為,未來故鄉這個詞的詞義也可能會發生某種飄移。比如,對於今天京上廣深的人,一說起「故鄉」來就會有一種遙遠的感覺。
龔曙光的故鄉能夠成為他的寫作對象,在他看來,是一種幸運。
「每個人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都是擺脫不掉的。」但龔曙光不認為,地理上的故鄉就一定會成為文學上的故鄉。
「少功是長沙人,他寫長沙很少,寫汨羅很多,汨羅是他下鄉的地方,離長沙還有一兩百公里,證明少功先生長大的長沙那條街,並沒有完全成為他文學的故鄉,而汨羅成為他文學的故鄉。所以,兩個『故鄉』未必是可以恰好重疊的。魯迅先生、沈從文先生,他們的故鄉和文學故鄉是重疊的,我基本也重疊了,這是一種幸運。」龔曙光說道。
但他並不認為,故鄉將支撐起他所有的文學創作。「可能它只是我文學的支點或者我生命的支點,就像我的臍帶一樣,把它剪斷,我就得不到血液;但只要它不斷,我也沒必要在這片茶田裡繼續采二遍茶、三遍茶,還有更大的世界等著我去書寫。」
「確實寫得好,先看看再說」
湖湘自古斯文鼎盛,也出草莽英雄,既有沈從文、丁玲,也有曾國藩、左宗棠,所以在龔曙光身上也兼具了野與文的兩面。他的文在他的書里,而野——坦率無忌——則在發布會和訪談中充分顯露。
人問他為什麼要出書,他說「問得直通人心,你拿這個東西到處『炒作』是幹什麼」。人人都忌諱的「炒作」二字,就這樣說了出來。而當澎湃新聞記者問他,想沒想到發布會來這麼多人時,他又出乎記者意料地說出了韓少功、蘇童「站台」的原因。
實際上為避免「站台」感,韓少功一上來就說雖有因緣,但交集不多;蘇童也是先與龔曙光拉開距離,「龔曙光先生是我的新朋友,以前並不是太熟悉」,以顯露自己的客觀性。
但龔曙光似乎渾不在意這些。
他似乎也不在乎別人拿他的商人身份說事,因為不可避免。「我不可能讓所有的人說我不是商人,我是作家;我是不是商人,跟我是不是一個作家沒有關係。」
「我就是一個商人,我還是一個作家。」
他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有人讀了去推薦,口耳相傳。韓少功、蘇童的經歷也正好印證了這點。
和大部分人一樣,蘇童在閱讀之前,對這本書的想像是「比較成熟的『老幹部體。但是幾個可信的朋友一致跟他說,看後會有驚喜。「我很驚喜的是這個『驚喜』來到了。」
韓少功讀完書稿立刻就發了一條信息,給龔曙光「點贊」。後來有人說,龔曙光不就是中南傳媒的老總嗎?這種做生意的、當官的人也能寫東西嗎?韓少功說,文章確實寫得好,你們先看看再說。
【對話】
澎湃新聞:從商業跨越到文學,是對文學抱有夢想嗎?
龔曙光: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有這個夢,我肯定也有這個夢。如果沒有這個夢,我就不報中文系了。
澎湃新聞:所以此前和文學界的距離是怎樣的?
龔曙光:(從商)二十多年,我基本不跟文學界打交道。(韓)少功、張煒那麼好的朋友,交道都不多。
澎湃新聞:你也做圖書出版,他們的書你讀過嗎?
龔曙光:我在那個時候也不讀。
澎湃新聞:在沒有讀你這本書之前,說實話,因為你從商的經歷十分成功,商人的身份過於顯眼,心中難免犯嘀咕。所以你如何把這種印象剝離掉,讓大家關注到書的內容上去?
龔曙光:沒有辦法剝離。第一我不可能讓所有的人說我不是商人,我是作家;第二,我是不是商人,跟我是不是一個作家沒有關係。我就是一個商人,我還是一個作家。核心問題作為讀者來講,他關注的不是「你是不是一個好商人」,而是你是不是一個好作家。
如果有人讀了去推薦,它就會口耳相傳,很多好作家的作品不是都在書堆里沒人看嗎?你不能說現在流行的就是現在寫得最好的書,但肯定還有一大批是被埋沒了的書,這種埋沒很惋惜,但也是很無奈的事。所以埋沒不埋沒,我實在不好講,但它肯定不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書。作為我個人來講,我不希望它被埋沒。
澎湃新聞:一般來講,寫和自己距離特別近的親人,情感容易溢出去,但能看到你非常克制,這是不是跟你對文字的態度有關係?
龔曙光:上乘的文字就是節制,這是我對文字的基本認同。泛濫的文字也有他的好,讀者可能很喜歡,但是我不喜歡。我是受過文學專業訓練的人,我對文字的要求高過一般讀者的要求。
第二,一個作家「話說七分」為好,為什麼我會喜歡這樣的東西?因為我自己讀書是不看結論的。我讀書是營造一個讀書的環境,讓我的思維能夠進入思考狀態,但是我往往從這個書就移出去了,由讀書創造的這個思考環境,會引發我對相關和不相關問題的思考,所以對書的具體結論我是不關注的,或者說不是首先關注的。
《日子瘋長》不管是從情感上還是從社會審美上,我是不給結論的。整個這個書只有關於鄉土的那些篇章我略微有點兒議論,其他是沒有議論、沒有抒情的,我就是要通過我的故事,通過我的語言審美所搭構的這樣一種情感讓讀者去體驗,讓你自己去得出一個結論。
所以在這點上,我的寫作更像中國傳統的寫作。我說我是「一個人的文藝復興」,我說經由五四、上達唐宋。大家可能認為這句話很大,但你自己想想我所用語言要達到的東西。比如《捕蛇者說》,它沒給你什麼結論,但給你的東西又多麼博大。從這個角度講,我的節制是因為我要把空間留給別人,我用70%的文字和故事,搭建這麼一個空間,把30%的結論留給讀者。
澎湃新聞:那讀者和評論界這兩方面您更希望得到哪方面的認可?
龔曙光:當然從一個作家的角度來講,首先肯定是希望有人讀他的書,但是對我來講,但我最關注的是專業界對我的評價,這是我的身份所決定的。但是論文學,我能不能達到一個專業作家的高度,這是我所關注的。
至於讀者喜不喜歡,第一我有信心,第二我也沒有想讓所有讀者都喜歡。既然你不想搞暢銷文學,你就別想要那份榮光。少功他每次都會特彆強調「我講的是真話」,這是對一個作家來講很難得的,它確實是一份驚喜。這個社會「老乾體」的東西太多了,他們就會有一種警惕。
澎湃新聞:發布會現場非常火爆,之前有預料到嗎?
龔曙光:火爆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少功和蘇童兩個人站台,這個我還是明白的,在上海我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第二是我認為只要讀者,他翻開這本書,不會說這本書對他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
澎湃新聞:早前木心的(《從前慢》、李健唱的《父親的散文詩》,能夠火起來,被認為是快銷時代對緩慢生活的呼喚,你寫這本書有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龔曙光:我一直覺得20世紀是一個太快的世紀,對人這個物種而言,造成了很多災難性的後果,這是我們今天面臨的危機。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鄉土的東西更具人性,所以我會在審美上偏向於關注卑微的生靈,我認為鄉土最終的消失就是人類的消失。
第二個想法,其實人類的親情在變得愈來愈單調,愈來愈功利,愈來愈成為我們不可依託的一份情感。為什麼我這書裡面有這麼多親人?除了父母之外,其他人跟我的利益關係都不大,但我為什麼覺得他們值得紀念?因為他們的基本情感方式是這個社會所稀缺的。
確實我這個書里提供的東西是當下散文界里比較少的。當然當代散文界里也有好的,比如李修文的《山河袈裟》我就很喜歡。但是他們的不錯,替代不了我自己對散文的認識和表達。
至於說這個社會需不需要我這一類,這肯定不是我說了算,這是讀者說了算。但是從我目前反饋的情況來看,大家還是很願意看的,讀者和專業界的評價中,正面評價超過了我的預期。我本來估計總會有人質疑,你生意做得好,文學也能寫好嗎?我認為會有這一類表達,但是目前來講我沒有聽到。
澎湃新聞: 那除了用文字去回憶、記錄鄉土,你自己有沒有身體力行想要回到鄉土去做一些事情的?之前有很多這種類似的計劃,比如碧山書局。
龔曙光:當然你做一個書院可能也有點兒用,但不是做個書院就能解決的問題。因為現在文化人所做的鄉土,就是符號化,很讓人受不了。其實文化人在這個方面能做的事情,應該還是為人們樹立一種審美的取向。
(澎湃新聞 徐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