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順風車的1183個日夜：異性社交的野心和原罪

三個多月，兩起姦殺案。

8月27日零時，滴滴順風車再次下線。距離5月12日的下線整改，僅3個多月。

紅星新聞注意到，上次整改，期限一周，而這次，滴滴出行並未限定期限。不過，那句「內部重新評估業務模式及產品邏輯」，令用戶印象深刻。同時，曾被寄予厚望的滴滴「花木蘭」、順風車掌門人黃潔莉被免。

前負責人黃潔莉，在公司內部視頻中，她被與「花木蘭」相比

從2015年6月1日上線，至2018年8月27日在口誅筆伐中再次下線，滴滴順風車的1183個日夜，經歷了什麼，又錯在了哪裡？

紅星新聞梳理髮現，初創期，因巨額補貼，大量司乘客戶湧入；但資本狂歡過後，訂單銳減，像覬覦社交領域流量入口大蛋糕的其他工具屬性平台一樣， 滴滴順風車推出大量曖昧廣告，在異性社交的路上蒙眼狂奔，直至命案的發生。

初出曾獲讚許：具有積極意義

當共享經濟的春風吹至私家車時，已是2012年左右。嘀嘀打車（後易名滴滴出行）、易打車、打車小秘和快的打車前後湧現。

之後兩年，在混戰中，滴滴合併快的，一家獨大。2016年8月，當滴滴與Uber中國合併，一時引發壟斷爭議。

但直至今天，兩年過去，相關部門針對滴滴的反壟斷調查依然無果。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早在2014年5月，滴滴打車CEO程維曾宣布涉足在線拼車業務，「在線拼車由於地方政府的相關支持政策，相對於滴滴內部論證過的商務租車業務風險較低，更具有市場前景。」

當時，程維認為，在很多時候，用戶使用打車應用也打不到車，整體運力仍然不足。「而我們的第一步，就是將相同的需求合併。傳統拼車做不起來，很大的原因在於找到相同需求的用戶和車很不容易，因為運力需要經過一個平台的調配，而滴滴發展到如今，是有這樣的調配基礎和平台的。」

2018年8月9日，20歲的趙某被滴滴順風車司機殘忍殺害前15天，在「聯想之星十周年」的活動中，程維作了一次演講。他說，「很多順風車的用戶要的是便宜，可以等一個小時約一輛車……」

從以上相關信息不難看出，程維推出拼車業務的初衷是滿足用戶需求，「便宜」是說服用戶的關鍵。

而彼時的現實是，據公安部交管局數據，截至2014年底，中國汽車保有量達1.54億輛，汽車駕駛人員超過2.46億人。交通擁堵困擾著每個人。

清華大學媒介調查實驗室《2014年移動出行白皮書》顯示，85.5%的乘客表示，在節約打車費、降低等候時間的前提下，願通過打車軟體進行拼車。

現實需求下，2015年6月1日，滴滴順風車上線。

僅在上線次月，滴滴順風車日高峰訂單即突破233萬。2015年9月16日，在官方微信號中，滴滴順風車發布消息，市場份額超66%，「中國拼車市場進入寡頭時代」。

紅星新聞注意到，如前負責人黃潔莉所言，此時的滴滴順風車極重營銷，但廣告基調並不曖昧，多為「在順風車上，我遇見不同的人生」之類。

2016年，春運，滴滴順風車輸送百萬人合乘返鄉或返程。這是中國歷史上順風車方式首次大規模加入春運。彼時的滴滴順風車，曾獲多方讚許。兩年後，在2018年春運中，這一數據達到3067萬。

2016年3月14日，兩會期間，時任交通運輸部部長楊傳堂對這樣的出行方式作了點評，「有利於提高交通資源的利用，對緩解城市交通擁堵，減少環境污染，具有積極意義。」

人們感嘆，科技改變生活。

原罪：以曖昧的異性社交作噱頭

直至今年5月，鄭州「空姐遇害案」引發公眾對於其安全性的質疑。很多人這才意識到，滴滴順風車先天不足。

而直到三個多月後，當浙江樂清女孩同樣遭遇厄運，滴滴才徹底意識到，這款產品的業務模式及產品邏輯出了問題，「內部將重新評估」。

紅星新聞查閱了滴滴順風車早期的宣傳資料，從一開始，它的產品定位就是，「讓私家車成為一種連接人與人的生活方式」。

上線兩月後，滴滴順風車單量大幅下滑。前負責人黃潔莉在一段內部視頻中稱，一是補貼下降，一是精細化運作不到位，「我覺得那段時間回想起來還是挺難熬的。」

如何精細化運作？

不久後，迎來七夕，滴滴順風車順勢打出了「我們約會吧」的主題廣告，並稱「順風車就該這麼玩」。之後，又發布多張至今仍飽受詬病的海報：不僅是順風，而且還順眼；不怕貼標籤，就怕你不約……隨後，曖昧的廣告多發，且引發媒體關注。

「順風讓我遇見你」

除了海報外，司乘互評且可見等新功能的加入，初生的滴滴順風車向社交平台又邁進了一步。

滴滴順風車前負責人黃潔莉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稱：「這些印象標籤不僅能讓車主和乘客互相了解，更有助於滴滴順風車進行精準匹配。」

在一次專訪中，黃潔莉講述了滴滴順風車訂單量飛速增長背後的「秘密」——

「過去你每天在路上兩個小時，對於你的人生來說是消耗，但現在通過順風車你可以認識比較靠譜的人，獲得好的社交體驗，它就變成了一種收益。這是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一個場景，就像咖啡館、酒吧一樣，私家車也能成為一個半公開、半私密的社交空間。」黃潔莉曾說，「這是一個非常有未來感、非常sexy的場景，我們從一開始就想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往這個方向打。」

媒體人王志安認為，正是滴滴的設計邏輯，將樂清滴滴順風車案嫌犯這種心懷不軌的人挑選了出來，而滴滴開放的乘客信息，又給犯罪份子提供了尋找獵物的充分機會。

一名網友持同樣觀點，他認為，滴滴的這種傾向，通過曖昧的廣告，吸引了部分同樣趣味的用戶。

更早之前，滴滴還未改名時的這個廣告就曾引發爭議

5月，鄭州「空姐遇害案」後，滴滴曾深表歉意，「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於5月12日凌晨下線一周：運營及客服體系全面整改……致歉5日後，滴滴公布整改措施：順風車下線所有個性化標籤和評論功能，合乘雙方的個人信息和頭像改為僅自己可見……

當時，《南方周末》梳理了4年中，滴滴的50個性侵犯案例，其中，2起故意殺人案，19起強姦案、9起強制猥褻案、5起行政處罰案件、15起未立案的性騷擾事件。涉及50個司機，且53名被害人均為女性。

同時，海淀法院網發布該院法官的一篇「辦案札記」，其中披露了滴滴出行車主的犯罪情況：最近幾年滴滴平台所衍生的刑事案件數量，遠高於公眾所知悉的程度。其中，強姦、猥褻在順風車主中較為集中。

今年5月，空姐遇害案後，北京海淀法院曾披露更多滴滴出行車主犯罪情況

這位法官稱，「作為一個深植於日常消費、掌握海量數據和交易量的公司，現在也許是時候要求滴滴出行拿出徹底整治的方案了；而這顯然不是100萬懸賞和暫停現有註冊審核能夠解決的。」

這樣的提醒，並未起到作用。就在距鄭州「空姐遇害案」僅3個月後，滴滴順風車司機鍾某再次行兇，且與鄭州「空姐遇害案」相同，涉案司機在行兇前數日曾被投訴。

有專家認為，在此事件中，雖經整改，但滴滴的響應機制形同虛設。為降低成本，滴滴的客服外包，致黃金響應時間被浪費。此外，滴滴的流程冗長到了草菅人命。

紅星新聞在滴滴順風車官方微信號上看到，初次整改完畢上線後不足一個月，滴滴順風車即重啟標籤和評論功能，「（這是）車主和乘客互相了解的重要參考，無數的車主和乘客通過標籤和評論功能貢獻彼此的善意，遇到更安全、放心的順路人……一刀切的做法不但損傷了用戶體驗，而且對於那些用自己善意換來的好評車主和乘客是不公平的。」

滴滴整改力度，再受質疑。

王志安提及，一位投資界的人士分析到，滴滴之所以鋌而走險重新開啟乘客個人信息，極大的可能是，默認關閉後訂單數據斷崖式下跌，滴滴無法忍受順風車真正回歸單純出行市場帶來的估值損失。

「這就是所謂的原罪」，王志安稱，「利用曖昧的異性社交做噱頭，即便有女性乘客因此被強姦殺害，它依然像DNA一樣流淌在滴滴順風車的血液里。」

「早晚都是你的…」

有網友曝出，武漢、深圳等地的滴滴總群里，部分司機的發言引發眾怒，目前，據警方通報，涉事網友已被行拘。

和乘客一樣，近年，滴滴司機遇害案亦被頻繁曝出： 2016年3月，廣州滴滴司機凌晨1點接單後遭劫殺拋屍；2016年10月，龍海20歲滴滴女司機被劫殺並拋屍九龍江，生前曾被性侵；2017年7月，綿陽滴滴女司機遭乘客殺害，被埋於荒坡；2018年2月，莆田一滴滴司機遇害……

路在何方？或可向鼻祖Uber取經

這一次，滴滴順風車在口誅筆伐中再次致歉，再次整改。但路在何方？

也有網友認為，沒了滴滴，女性面臨的風險並不會減少。同時，滴滴又代表著共享經濟，利大於弊。

但梳理網友的觀點，不難發現，人們的憤怒並非針對共享經濟，也不是科技本身，而是，「對壟斷且不長進的企業從『恨鐵不成鋼』的失落到了現在的絕望。」

8月27日，交通運輸部官網一連刊發兩則評論。一篇認為，類似事件頻發，反映出滴滴這樣的平台公司片面重視追求業務發展和經濟效益，而忽視安全管理，安全底線一再丟失，對國家法律法規沒有敬畏心，缺乏依法經營的意識，缺乏對乘客安全負責的社會責任心，缺乏科學有效的安全管理體系。

另一篇中，言辭更加激烈：平台企業不能仗著自己錢多，掌握的車輛、駕駛員、乘客信息流量多，就有恃無恐、任性而為。「換句話說，如果不能為乘客生命安全提供切實有效的保障措施，這樣的企業不要也罷。」

《華商報》發文稱，作為網約車的鼻祖Uber，在保障乘客安全方面值得滴滴借鑒。據統計，過去4年中至少有103名Uber司機在美被指控性侵或虐待乘客，甚至還出現過Uber司機槍殺乘客的惡性事件。在這些事件發生後，美國網約車企業Uber做了什麼？

第一，在手機應用程序中添加了安全工具組件，乘客能直接從Uber應用程序首頁訪問「安全中心」，「分享行程」或「直接報警」。

第二，一鍵報警。Uber與美國911報警系統合作，緊急情況下，乘客可通過應用程序緊急按鈕一鍵撥打報警電話。警方可根據乘客自動分享的行程信息（包括地址、車型和車牌號等），對乘客進行實時定位並實施援救。

第三，Uber與其他安全機構合作。比如，在美國科羅拉多州丹佛市與「快速救援」公司合作，嘗試聯合911及當地應急機構，共同維護乘客安全。Uber還與國家緊急號碼協會合作，完善全美數千個911中心之間的通信系統。

第四，用戶可通過應用程序設置最多5個「可信賴聯繫人」。每次乘車時，Uber會提示乘客與這些聯繫人分享旅行詳細信息。

第五，加強司機背景審查。Uber會對司機展開犯罪和駕駛記錄等相關背景審查。Uber的司機背景審查主要由一家名為Checkr的第三方公司實施。該公司利用國家性犯罪者資料庫、可疑恐怖分子資料庫以及聯邦和地方法院記錄等，審查司機相關信息。

第六，今年6月初，Uber繼續推出最新的增強乘客安全的保護措施：一是更方便地讓用戶準確識別所用車輛的司機和車牌號碼，是否與訂單一致；二是Uber會為乘客提供最優路線，防止繞路並警告司機；三是乘客坐車的所有信息都會同步到乘客家人的手機上，預估乘客到家的時間、當前路線和位置。

反觀滴滴，不僅在乘客安全上投入不多，而且連滴滴客服都外包給其他公司……對滴滴來說，需要成立專門的內部機構，負責乘客安全事件。

紅星新聞查閱發現，近日，滴滴已先後被北京、天津、南京、蘇州、重慶、廣州、深圳、東莞、武漢、貴陽、海口等地主管部門約談。

已經歷了1183個日夜的滴滴順風車，究竟該何去何從？我們拭目以待。

END

紅星新聞記者丨王春

編輯丨汪垠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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