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將軍的女兒是如何搞垮自己和婚姻的?
海達?高布樂——易卜生62歲時塑造的這個充滿爭議的女性角色——是個殺人犯,也是個自殺者;是個出軌者,同時又是個被玩弄的女人。在易卜生創造她的時代,人們並不相信自己身邊會有這樣的女性,人們疑惑易卜生為什麼會「把自己國家的生活方式和道德標準描寫得如此『黑暗』」,同時又為海達身上強大的生命力而著迷。而在易卜生後世,觀眾對她產生越來越多的理解與同情。
上周,由托馬斯?奧斯特瑪雅導演,柏林邵賓納劇院演出的《海達?高布樂》在上海中國大戲院上演。從《哈姆雷特》到《理查三世》,奧斯特瑪雅這些年在中國演出的作品,為如何認識經典劇作的舞台改編,提供了不少靈感與啟迪。他的名字與柏林邵賓納劇院的組合,幾乎等同於藝術品質的保證。《海達?高布樂》雖然是創作於十幾年前的作品,但今天看來仍然觸動我們的感知。
劇中的女主海達是個將軍之女,嫁給了泰斯曼,一個馬上要評上教授的學究,這看起來是個古今流行的女商人、女貴族與男學者、男藝術家的標配。然而開場不久,這種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泰斯曼的教授之位出現了新的競爭者,此人正是海達的前任男友,曾經弔兒郎當、花天酒地的樂務博格。教授評不上還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更嚴峻的問題是如果沒了教授之位,工資怎麼漲?用什麼來還房貸?如何穩固自己與海達的婚姻?況且海達對現有的生活狀態、房間裝飾已經很不滿意,泰斯曼面臨的是面子與票子的雙重壓力。而對於海達而言,一方是讓自己不滿意的老公,另一方,則是自己曾經嫌棄的前男友被自己上學時欺負的女同學、如今的人妻,馴養成了一個積極上進的好青年。嫉妒和憤恨,讓本來就空虛無聊的海達開始想方設法毀掉這一切。實際上,在這段僅僅持續了六個月,海達就已經厭倦的婚姻關係里,她並非無所事事,她一直在玩弄父親留下的手槍,並且與律師伯拉克產生了出軌行為。
婚姻心理治療師佩瑞爾(Esther Perel)在一次TED演講中談到:男人出軌都是出於厭倦和對親密關係的恐懼,而女人出軌則是出於寂寞和對親密關係的渴求。海達藉此消磨極度空虛寂寞的生活,試圖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可惜現實是她從始至終都逃不出的牢籠,這種行為我們在《雷雨》里的繁漪身上也看到過。社會的進步,或是自我的覺醒,賦予了每個人追求個人幸福、滿足自我慾望的心態,不幸、絕望的女人藉由出軌,想要改變現狀,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然而這種慾望越強烈,道德禁忌的壓力也會越大。我們潛在的慾望矛盾大多是在這兩者之間搖擺、衝撞,因此跨出一步釀成悲劇、付出血的代價的也大有案例。
我曾經聽過一個有關悲劇、喜劇有意思的對比,「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就是悲劇,然而反過來,「心比紙薄,命比天高」就是喜劇了。人比周遭環境覺醒得快,卻又無法改變外在實現心愿,擰巴著過到底,只能是大悲劇。取材於《海達?高布樂》創作的越劇,主創將其命名為《心比天高》,想來對海達這個人物是有深切的同情所在。
《海達?高布樂》演出臨近結尾,律師伯拉克抓住海達殺人的把柄,全身放鬆地躺在海達家中的沙發上,脫去自己的鞋襪、衣服,暗示海達要以自己作為交換,這就好比《紙牌屋》中,安德伍德要求女記者佐伊在自己面前脫去高跟鞋。女性在自以為聰明的周旋中,突然意識到自己才是那個真正的被控制者,所有婚姻的和解,與外在逃離的不可能,最終促成了這些女性的毀滅。
易卜生談自己的這部作品,說到「雖然從法律上說她已經是海達?泰斯曼,然而她仍舊是她父親的孩子,一名將軍的女兒,她應當生成一個男孩子」。奧斯特瑪雅實際弱化了父親對海達的影響,海達沒有死在父親的肖像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己丈夫與別的女人沉浸的小世界裡。飾演海達的女主,瘦弱而又頑劣,像一隻困在婚姻牢籠中的小野獸。她會肆無忌憚地在家中玩槍,又會因為慾望得不到滿足而抓撓泰斯曼。她的行為有時候顯得幼稚,有時候又顯得心狠手辣,她選擇用鎚子砸碎樂務博格的電腦,看似銷毀了泰斯曼晉陞的障礙,實際是滿足了自己的復仇欲,並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海達的獨特正在於她的身上似乎集中了所有婚姻關係會面對的矛盾,有慾望的無法滿足,有對罪惡的隱瞞。舞台不是屏幕,我們沒辦法在鏡頭的一個個特寫中感受角色的內心糾纏、慾望矛盾,所以如何讓角色的心理通過身體動作暴露在觀眾面前,成了這類以塑造人物內心取勝的作品演出成功的關鍵。
在易卜生筆下,海達是個從始至終沒有走出過家門的女人,奧斯特瑪雅讓這個家在舞台上旋轉起來,以巨大的玻璃門劃分客廳與庭院。坐在台下的觀眾,面對舞台上的一切,更像是一個偷窺者,看著這個女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罪惡,又走向死亡。舞台上演員的表演充分滿足了觀眾的期待,泰斯曼姑姑送給他的拖鞋,被處理成了誇張的紅色。艾丁格飾演的泰斯曼精準地表現出了這個人物在每個時刻的內心活動——如何隱瞞自己正在翻閱競爭對手的論文;當他聽說海達懷孕了,因為高興得不知所措,而擼起褲腿讓那雙顯眼的拖鞋暴露在觀眾面前。而海達用從未走出客廳的一舉一動,向觀眾傳遞著這個女人的空虛、無聊與壓抑。這些暴露角色潛意識的動作,貫穿起了舞台與觀眾的聯繫。
奧斯特瑪雅曾經系統討論過自己為何對易卜生的作品有改編熱情。在他看來,今天的社會中,人們的焦慮主要源自被社會落下,或是成為邊緣人的恐懼,而這個恐懼背後的根源正是經濟問題。這對於中國觀眾而言就更好理解了,即使不回到這版「海達」創作時德國的經濟危機,只要每天看看網路上的討論,人們如何為了還房貸而積極工作,如何因為經濟壓力導致一段段親密關係的崩壞,我們就會在易卜生的作品中看到更多的自己。不過與此同時,我們又遺憾地發現,恰恰是在本土的作品中,很難看到我們的日常生活,或是對日常生活的感受。
觀看奧斯特瑪雅的這版「海達」,這個人物從開場走向死亡的過程,會讓自己聯想起身邊或是新聞、影視劇作品中的許多人物、故事。這大概不只是易卜生現實主義的功勞,而是劇作家以及對其再次進行舞台呈現的藝術家,對自身所處的時代、生活的觀察力與感受力共同決定的。
供圖/中國大戲院
文|今葉
本文刊載於2018年08月28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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