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占山遇險記
一
廬山牯嶺河東路14號A,是國民黨主席、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的行邸。這裡門牌原是13號,為一外國牧師的別墅,後來被軍統局看中,以高價購下,作為委員長行邸。戴笠考慮到宋美齡是外國派,「13」這個數字可能會惹她不快,便改為14號A。
1934年初夏,蔣介石在廬山召開軍政會議,商討「剿共」的軍事、政治策略。這天中午,蔣介石用過午餐就進了洗澡間,想在浴池裡舒舒服服泡一會,然後去卧室睡午覺。他在浴池裡躺了半小時,直到倦意襲來才讓侍衛扶他起來,擦去水漬,穿上寬鬆飄逸的睡衣,剛要去卧室,從外面進來一個侍衛,向他報告:馬占山求見。
蔣介石皺皺眉頭,打了個哈欠:「這個馬占山,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在這當兒登門!」
侍衛說:「先生,他說從上海來,上山有急事求見。」
蔣介石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唼!他有急事?好吧,叫他進來。」
少頃,侍衛引進馬占山,此人50來歲,個子矮小,膚色黝黑,鼻下留著鬍鬚,穿一件玄色湖緞長衫。一見蔣介石,他彎腰鞠躬,直起身子又拱手作揖:「委座,秀芳(馬占山字秀芳)特從上海趕來拜望您!」
蔣介石跟他握手,指指藤椅:「坐!咹,一路辛苦啦!」
「哈哈,托委座的福,還算順利,沒吃什麼苦頭。」
蔣介石看著馬占山的臉:「秀芳兄,你來看我,有什麼事?」
馬占山直起身子:「委員長,恕秀芳直言:這次來找您,是想要碗飯吃的。」
此話是何意思?這裡需插敘一段馬占山的情況——
馬占山,祖籍河北豐潤。清嘉慶年間,其祖父馬萬龍攜妻劉氏逃難到東北,定居在懷德縣毛家城子村西炭窖屯,後生下兒子馬純。馬純長年為地住扛活,成親後於1885年生下馬占山。馬占山從小性格剛毅倔強,膽量過人,7歲開始為地主放牧,很快成為一個精於騎術的出色牧童。12歲那年,他去蒙古人居住地帶為蒙古人放牧,7年方歸,練得一身出類拔萃的騎射功夫。回家後,馬占山給太地主姜大牙放牧。不久,被誣盜馬,被姜大牙送進警察局,毒打後關押。凶信傳到父親馬純和妻子杜氏耳里,力救馬占山,翁媳賣掉自種的麥苗賠了姜大牙的馬錢。馬占山出獄後,憤恨交加,遂離家去黑虎山(即哈拉巴喇山)落草為寇。
1904年,清政府為維持地方治安,發布招撫「綠林好漢」的通令。馬占山決定「金盆洗手」,帶領手下數十名弟兄下山接受收編,被地方官任為哨官。幾年後,他成為清軍奉天后路巡防營中哨哨長。
1913年,馬占山擢升為騎兵二旅第三團少校連長。之後,由於作戰勇敢,指揮有方,被提升為營長、團長、旅長。1926年,他又被張作霖任命為黑河警備司令。
「九.一八」事變後,馬占山被張學良任命為黑龍江省主席兼軍事總指揮。其時日寇向黑龍江省大舉進犯,馬占山向全國發出通電,表示堅決保衛國土的決心。1931年11月4日,馬占山率部打響了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槍。半個多月中,馬部殲敵萬餘,大振聲威,引起國內外的強烈反應,來自四面八方的慰問電和聲援信,把馬占山譽為「民族英雄」、「抗日名將」。著名教育家、詩人陶行知特地寫了一首《敬贈馬占山主席》詩:
神武將軍天上來,浩然正氣系興衰;
手拋日球歸常軌,十二金牌召不回。
之後,馬占山又率部在海倫抗戰,與日本軍隊周旋。但在蔣介石不抵抗主義方針下,他的抗日主張遭到國民政府的摒斥,部隊最終被敵兵包圍,陷於聚而被殲的危險境地。為了保存抗日力量,馬占山不得不詐降——接受日本人的勸降,答應出任仂軍政部長兼黑龍江省長。他剛抵省城齊齊哈爾,張學良派人前來聯絡,勸說反正。
1932年3月31日,馬占山率部200餘人,攜黑龍江省鹽款、稅款、借款共2400萬元、兩署關防印信、重要文件等,乘夜色迷茫,晨星未墜,徑趨北門,拔關而出,於4月7日抵達黑河,通電反正。此後,他重新舉起抗日大旗,馳騁於東北邊陲的白山黑水間。這年底,馬占山兵敗,率殘部退入蘇聯境內。
馬占山、蘇柄文、張殿九等高級將領,在遊歷了蘇聯、波蘭、德國、義大利、印度、新加坡後,於1933年6月6日,經香港回到上海。此後,馬占山在各地演說,宣傳抗日。最近,他見熱河失守,長城抗戰失敗,華北危急,決心「請纓」再戰。當探知蔣介石這一陣在廬山時,特從上海趕來求見。
蔣介石以為馬占山有急事報告,沒想到是來「請纓」抗戰的,心中甚是不悅,思忖若早知為這種事,乾脆託詞不見,至少也不會放棄午睡接見他的。委員長把臉一沉:「咹!就這事?」
「報告委座,是的!」
蔣介石眼睛轉了轉,似笑非笑道:「那麼,讓你當個軍長司令,去打共產黨怎麼樣?」
馬占山也還以含糊的笑容:「委座,秀芳是東北鬍子出身,慣在北地作戰,目前在北地橫行施淫的是日本鬼子,而不是共產黨,因此,秀芳應該和他們作戰,把鬼子趕出中國。」
蔣介石雙眉蹙起,說:「我的『攘外必先安內』主張,黨國各將領盡知盡曉,你馬占山難道不知道?共產黨一天不消滅,就一天不談抗日!」
馬占山來個裝糊塗:」委座的宏計大策,輪不到秀芳說長道短。我來求見委座,是要碗飯吃的,祈望委座賞賜個飯碗,讓馬秀芳苟延殘喘在世上多活幾年。」
蔣介石對馬占山感到頭痛,這人不聽話,但能打仗,現在他是舉世聞名的「抗日名將」,能拿他怎樣?來硬的,不行,國內國際都會說蔣中正容不得人。看來,只好來軟的,敷衍他一下就是了。委員長略一沉吟,站起來走到桌前,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遞給馬占山:「拿這個,去南京軍委會,就有飯吃了。」
馬占山一看,紙上寫著:「茲委任馬占山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每月俸薪五百銀元,按月支付。蔣中正」他哭笑不得,朝蔣介石拱拱手:「多謝委座!那麼,我告辭了,這就去南京。」
蔣介石跟他握手:「唼!以後有困難,還可以來找我。」
「是!」
馬占山走出行邸,隨從人員等在外面,迎上來問結果,他苦笑道:「老蔣跟我裝糊塗,給了個軍委會委員的虛銜,頂屁用!」他掏出手令,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拋,碎片像蝴蝶一樣亂飛亂舞,隨風而去。
隨從問:「現在去哪裡?」
「去九江,住一夜後坐船去南京,乘車北上回天津家裡去。」
二
馬占山在關外抗戰時,把自己的妻妾家小安置在天津公館。他回國後,因在全國各地到處走,故很少回天津。這次請纓不就,決定回天津住一陣再說。
廬山下來的第三天,馬占山從南京乘渡船過江,在浦口車站上了津浦線列車。這次他帶了三個人:副官張鳳歧和衛士任宗義、陳金根,四人待在頭等車廂里,車一啟動就圍著桌子玩開了麻將牌。
馬占山幾人沒有留心,他們在南京逗留時,有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悄悄盯上梢,整整盯了一天,這會兒,這傢伙也在這節車廂里。這是一個日本人,名叫團伊玖,是關東軍特務機關的高級特務。團伊玖是暗殺能手,專司對自己陣營內的叛徒的制裁任務,關東軍特務聽到他的名字,個個都皺眉頭,被他殺死的人多了,別人就給他起了個諢名叫「死神」。關東軍對於馬占山,既恨之入骨又大感興趣,他們曾多次派人或用書信形式對他進行誘降,都
遭嚴詞拒絕,無可奈何之際,由司令官本庄繁下令,讓特務機關秘密將馬置於死地,這個任務便落在「死神」頭上。
團伊玖接受暗殺任務後,立刻從大連乘海輪趕到上海,但沒找到馬占山的蹤影,遂通過日本駐滬海軍的電台向關東軍情報部聯繫,要求提供馬占山的行蹤情報。6小時後,關東軍情報部發來一份電報:馬占山去廬山見蔣介石了。團伊玖猜測馬占山此時謁蔣意圖必是請纓抗日,由此分析馬下一步有可能赴南京,便由滬赴寧守候。這個分析準確無誤,他果然在南京候到了馬占山。盯梢一天,團伊玖無緣下手,便也購了去天津的火豐票,準備在火車上行刺。
列車啟動後,團伊玖假裝上廁所,在車廂過道里走了一個來回,把馬占山四人所待的包廂情況盡收眼帘。回到自己的包廂,他和兩個素不相識的旅伴閑聊了幾句,爬上床鋪(上鋪),佯裝瞌睡,開始考慮行刺方案:馬占山包廂的門開著,只要往裡面投一顆炸彈就解決問題了。他們雖有四人,但正專心玩麻將,必不提防,我悄無聲息地踅到門口,出其不意下手,然後往前急奔,從廁所里跳車而遁。何時下手?最好是在列車進站前減速時,這樣易於跳車逃跑。
「死神」考慮停當,從隨身帶的一個密碼小皮箱里取出一個特製的甜瓜式手榴彈,悄悄揣在懷裡。別看這顆手榴彈貌不起眼,不過一個河北雪梨那麼大,爆炸起來,可殺傷15平方米內的一切生物。
火車漸漸減速,徐州車站遙遙在望。團伊玖走出包廂,往廁所走去,經過馬占山包廂時,他往裡瞥了一眼,那四位興緻不減。「死神」大喜,閃進廁所,從懷裡取出手榴彈,擰開保險栓,用一張白紙把彈體裹住,攥在手裡。一切準備定當,他拉開廁所門,沿著過道往前踅去。
「鳴——」汽笛長嗚,列車駛進徐州車站外圍區域,車窗外掠過一長溜一長溜的黑色木柵欄。
「死神」臉帶微笑,雙手反背著在過道里踱步,他那悠閑的神情可以迷惑任何一個高明的偵探。而馬占山和他的副官衛士卻全然不知死神正向他們逼近,依然興緻勃勃地玩著麻將。從時間推算,半分鐘,不,十幾秒鐘後,他們四人都將喪生於關東軍兵工廠製造的特製炸彈的強烈爆炸中!
就在這時,從對面走來一個穿著時髦的漂亮女郵,高跟皮鞋把地板叩得「篤篤」響。團伊玖閃到一旁,為她讓道。誰知那女郎卻在他面前停下了,揚眉莞爾一笑,輕聲道:「先生,餐車在第幾節車廂。」
「哦,往前第三節。」
「您能陪我去進餐嗎?」
「很抱歉,我已經吃過午飯了。謝謝!」;
女郎眼睛飛快地往兩旁一掃,瞅著無人,忽然用很輕的聲音吐出一串日語:「團伊玖君,暫停行動!隨我去餐車。」
「啊?「死神」一愣,看看女郎,已經扭著屁股往餐車走去了。他想了一想,大步尾隨而去。
女郎招呼團伊玖在她對面坐下,手指一勾召來侍應員,點了幾個菜、一瓶紅葡萄酒。餐車裡客人不多,他們周圍的座位全都空著。女郎點了支香煙,扔避煙盒:「先生,抽一支!」
「死神」是暗殺行家,哪肯抽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郎的香煙?連連搖手:「謝謝,不會!」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女郎輕聲道。
「死神」略一遲疑,終於打開煙盒,發現裡面夾著一張糖果紙大小的條子,上面寫著一行他所熟悉的顯然出自頂頭上司山本大佐之手的日文:「暫緩執行。具體情況由枝子小姐告知。」
「死神」明白了,眼前遣位漂亮女郎是上司派來的聯絡員,他從煙盒裡拿了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燃後順手把紙條燒了,朝對方點點頭:「枝子小姐,有何見教!」
這時,侍應員送來了酒菜,枝子倒了兩杯酒:「我們邊吃邊談吧。」
兩人喝著酒,枝子說:「團伊玖君,我從南京上車後一直在找你,直到現在才找到。哦,如果晚一步,那我就失職了!」
「死神「看著對方:「大佐閣下有什麼指示,」「我是從奉天坐專機赴南京的,大佐要我向你傳達這樣兩點命令:一、暫停對馬占曲的制裁。二、繼續跟蹤,準備接受新命令。」
團伊玖摸摸懷裡的手榴彈,不無惋惜地咂著嘴:「可惜啊!否則,這會兒已經解決了。唔,枝子小姐,可以打聽一下暫緩執行的原因嗎?」
「是這樣的:根據最新情報,馬占山去廬山向蔣介石請纓抗日未獲支持,蔣氏對他態度冷淡。大佐認為,這個遭遇無異是給馬占山潑了一盆冷水,將會刺激他的愛國熱情。如果暫緩行刺,而另外設法對馬占山勸降的話,可能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經本庄繁司令官批准,決定暫不下手,由情報部派人勸降,勸降不成,再通知你下手。」
團伊玖把一杯酒倒進嘴裡,眨著眼睛:「好吧,我執行命令。」
三
日本方面通過原69軍軍長石友三向馬占山勸降,以偽軍政部長、黑龍江省長的高官銜相誘。馬占山義正詞嚴予以斷然拒絕。關東軍不死心,又派馬占山的老部下、已投降日軍的偽團長黃興隆秘密潛來天津勸降,又遭拒絕。
兩次勸降無效,本庄繁大惱,再次下達密殺令。
卻說「死神」團伊玖這段時間待在天津,一直秘密留心善馬占山的動靜,以職業刺客的本領暗地裡摸索這位抗日名將的活動規律。馬占山回天津後,心灰意懶,閑居在家,每日不是抽大煙就是打牌,要不就外出訪友應酬。他不知道,關東軍對他恨之入骨,必欲置他於死地,他的活動規律已漸漸被刺客所掌握。
團伊玖執行這種重大任務,特務機關自是給了他大量活動經費。他接到密殺令後,馬上以重金收買了一個電話局的接線員小姐,讓她偷聽馬占山公館的進出電話,只要有關馬占山活動的內容,立即通過電話向他報告。
團伊玖自己在英租價一家高級飯店的豪華套間坐鎮,沒有行動任務時,他是個酒鬼,除了睡覺幾乎每小時喝酒,卻從沒醉倒過。他的酒量究竟有多大,連山本大佐都說不出來。這天上午,「死神」照例守著電話機喝酒。喝了小半瓶,那個女接線員來電話報告:馬占山剛才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時說到,他明天要去盤山打獵。
「死神」放下酒瓶,精神一振:「明天去盤山打獵?上午還是下午?」
「上午吧,他對那人說,馬匹不夠,向那人借兩匹,那人答應明天一早派人送到馬公館。」
「哦!唔,李小姐,你繼續監聽,倘有其他消息……」「死神」略一停頓,想了一想:「打電話來如果我不在的話,你可以在下午5點鐘以後來飯店直接報告。」
掛斷電話後,「死神」又抓起了酒瓶,這回可不是就著瓶口「吹喇叭」了,而是倒了一杯,湊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淺呷慢飲,也不吃菜。他那雙時時溢著殺氣的暴眼睛時而滴溜兒亂轉,時而凝然不動,頭腦中顯然正作著緊張的思考。一杯酒喝完,他站起來,往桌上拍了一掌:「就這麼定了!」
團伊玖穿上外套,匆匆下樓,出了飯店大門,正巧有一輛出租汽車駛來,他揮手叫停,一頭鑽進車廂,讓去日本駐屯軍憲兵從。車抵憲兵隊門口,「死神」以三元錢把計程車打發走之後,大搖大擺往門裡走去,被站崗的日本兵攔住,用刺刀對著他凶神惡煞般地吼罵著。「死神」用日語向他說明,自己有急事要見憲兵隊長。但那崗哨對他這一口稔熟的日語並不買賬,或者說這人很忠於職守,堅持要看證件。「死神」向來沒有帶證件的習慣,他的任務的特殊性也不允許他隨身帶證件,只好提出讓崗哨通過電話往裡通報。對方採納了這個建議,憲兵隊長一聽來人是團伊玖,直是如雷灌耳,連忙出來迎接,把「死神」恭恭敬敬請進自己的辦公室。
賓主坐定,用日語作著交談。「死神」三言兩語向對方道明來意:因執行特殊任務的需要,商借一匹馬。
憲兵隊有四五十匹戰馬,憲兵隊長自是同意:「好辦!我這裡還拿得出幾匹出色的日本馬。」
團伊玖說:「不!我不要日本馬,只要一匹蒙古馬。」
「也行。」
憲兵隊長把團伊玖領到馬廄,走了一固,「死神」指著一匹銀色蒙古種馬說:「我要這匹!」
憲兵隊長一看,此馬長身腰,白毛梢,灰腦門,一把抓不住的挓挲鬃毛,顯得生氣勃勃,精神洒脫。他笑道:「哈,閣下真是好眼力,把憲兵隊副隊長板田少佐的座騎相中了!唔,您現在就牽去?」
團伊玖說:「這匹馬的性格可能和它的主人一樣,一時不大容易接近,我今天得跟它親近親近,明天再牽去。」
「也好!」
團伊玖說:「隊長閣下公務繁忙,不必在此陪敝人了,您請自便吧。」
憲兵隊長確實要去處理緊急公務,朝「死神」鞠了一躬:「敝人失陪了!」他一揮手叫來喂馬的軍士,命令對方給團伊玖提供幫助。
憲兵隊長走後,團伊玖在軍士的幫助下,牽出銀色馬,給它刷毛、餵食,又牽著在操場上溜達。這樣一直搞到傍晚時分才離開憲兵隊回飯店。
卻說馬占山,自回天津後元所作為,終日玩樂消遣。他是武夫,喜動厭靜,老呆在天津城裡覺得沒味,就動了去盤山狩獵的腦筋。這天,他起了個絕早,帶著隨從衛士一行七八人,各騎馬匹,攜著槍支、乾糧、帳篷往薊縣方向急奔。
盤山在天津北側近百公里處,系燕山余脈,平均海拔500米,主峰桂月峰高864米,歷史上譽為「京東第一山」,亦是中國十五大名山之一。盤山是著名風景勝地,既有五峰(桂月峰、紫蓋峰、自來峰、九華峰、舞劍峰)八石(懸空石、搖動石、晾甲石、將軍石、夾木石、天井石、蛤蟆石、蟒石),又有七十二寺觀、十三玲瓏寶塔及諸多亭台樓閣、歷代名人題刻。山上諸峰皆林木蔥蘢,泉水淙淙,為野生動物生長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亦是行獵的
理想處所。馬占山一行清晨4時出發,7時許抵薊縣,歇息一陣,吃過早飯又上路。薊縣至盤山12公里,緩行半小時即到。幾人在山腳下喝些清泉,整理一下槍支,策馬沿著山道上山,邊走邊觀賞風景,撞見飛禽走獸則開槍射擊。馬占山是東北軍將領中有名的神槍手,只要響槍,沒有不中。他的隨從也個個槍法出眾,半天下來,射得的野兔山雞之類已裝了大半網兜。幾人來到一個埡口處,看看旁邊有清泉,就停下來準備午餐。
一個衛士把馬匹騎到樹林里去,拴在那裡讓它們吃青草,另外幾人忙著撿樹枝收拾野味,準備吃一頓烤雞烤兔。馬占山在山道邊上坐下,他是個大煙鬼,每天都得吸食鴉片,今天折騰了半日,覺得十分疲乏,一坐下來就想抽幾口。當下也不管山野僻地,讓人取出帶著的煙具,草草擺弄一番,舉「槍」便抽。
一「槍」抽完,馬占山精神大振,看看部下還沒收拾好午餐,便信步往上走去。繞過埡口,通往山頂的是一條15公尺左右寬的山道,從腳下到前面的拐彎處約有四五公尺距離,這是一條險道:一邊是10來米高的石壁,一邊是幾十米深的懸崖。馬占山沒有想到有人想算計他,背著雙手緩緩向上走著。
此時,「死神」和他那匹蒙古馬正靜靜地伏在前面拐角處的樹林子里。團伊玖今天早上尾隨馬占山一行而來,行至薊縣縣城,他沒有停下「打尖」,徑赴盤山。兩年前,團伊玖曾在盤山殺死過一個違抗命令的中佐特工,那人當時的公開身份是道士,「死神」在盤山整整轉悠了半個月,才覓得下手機會。當時他曾叫苦不迭,沒想到這會兒競能利用「轉悠」來的地形情況:來盤山行獵者,若從薊縣上山的,一定會經過現在馬占山腳下的這段險道,「死神」決定在這裡下手——待馬占山一行踏土險道時,他放出蒙古馬,如果馬占山正在頭裡,那當然最好,不是踩死就是撞下深崖;萬一馬占山在後面,則乘亂開槍射擊,把他擊斃。
這會兒,「死神」躲在林子里,一面啃乾糧,一面用望遠鏡望著險道。當馬占山的身影剛出現在鏡頭中時,團伊玖競驀地一愣,他簡直不相信這位中國將軍會獨自一人出現在山道上。他迅速調節焦距,對方那張瘦長臉像被人狠推了一把似的,一下子躍到眼前。刺客迅速辨認著,心裡一陣興奮:沒錯,是馬占山!
「死神」一秒鐘都沒有耽擱,馬上從旁邊抓起雙筒獵槍(他是以狩獵者身份來盤山的),架在一個叉開的樹丫枝上,槍口對準30多公尺外的馬占山。他這枝獵槍是昨天晚上從一家英國洋行購買的,說明書上標明有效射程為30公尺,這時想穩妥些,待馬占山走到20米處再勾扳機。「死神」以半蹲半跪姿勢待在那裡,等馬占山走過來。
這時,隨從們烤好了野味,埡口處出現一個衛士,高聲叫著「司令」,催馬占山回去吃午餐。馬占山曉了聲尖響的口哨,轉過身子往埡口走。這邊「死神」一看急了,想勾扳機又怕射程太遠,打著了沒死等於沒打,他還叫什麼「死神」?眼瞅著馬占山已在往回走,他急中生智,一把揪住身邊那匹蒙古馬的韁繩,把馬拉起來,拔出匕首,扎進它的臀部。
蒙古馬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慘慘的長嘯,驀地跳起來,閃電似的往林子外躍出,紅著眼睛往埡口那裡飛也似奔去。
馬占山聽見馬嘯,下意識地轉身去看,臉色頓時變得青白。他來不及想什麼,伸手往懷裡掏槍,卻掏了個空——剛才抽大煙坐下時,嫌不方便隨手連皮帶一起解下來了。
「哎呀!糟糕!」馬占山失聲大叫。那匹馬巳奔到10米開外處了,山道狹窄,他無處可躲;往回奔吧,離埡口有20多公尺,還沒跑出一半只怕已被狂馬的鐵蹄踩成肉醬!怎麼辦?
埡口那裡,那個衛士目睹此狀,驚得目瞪口呆,愣了愣才想著用槍打馬。他的匣槍隨身帶著,迅速掏出來,推彈上膛,大喝道:「司令,卧倒!」
馬占山瞥見衛士抽槍,心裡一松,急忙卧倒在山道上。衛士舉槍朝狂馬打,卻是顆「瞎火」,沒勾響。這時那馬已衝到馬占山前面,眼看就要踩著了,那衛士又急又慌,大聲哭叫:「嗷!司令——」
馬占山情急生智,一個急滾滾到崖邊,雙手抓住崖邊一株往外伸出的灌木,整個身子懸空吊在崖壁上。那馬並不是刺客,它狂奔完全是負痛受驚所致,並不是充馬占山而來,當下蹄聲得得,疾風似的從馬占山這裡一掠而過。
那個哭叫的衛士已卸去「瞎火」,另外幾個隨從衛士也過來了,幾支匣槍一齊朝蒙古馬射擊,它渾身布滿了彈孔,慘叫者掉進了深崖。幾個人齊奔過來,馬占山已自己爬上山道了。
副官說:「這是匹野馬吧?」
馬占山稱得上「馬專家」,馬上否定:「從皮毛清潔程度看來,這是匹有主的馬,平時養得還很細緻。它是受驚了。」
一個衛士說:「別是遇見了黑瞎子或狼!」
馬占山用手帕擦著手上的泥:「不會,它是人為受驚,因為它突然發出驚叫,而不是有預兆的由輕而響的驚叫。這匹馬不是吃過毒藥了,就是被人扎傷了。」
他這麼一說,衛士往地丁看,發現有點點斑斑的血跡。眾人順著血跡往前走去,一直走到樹林子里,發現那裡有一副沙皮魚鞍子。張副官抓起銅腳蹬一看,背面有一行凸字:「東京武田機械株式會社制」,吃了一驚:
「司令,這是日本人的玩意兒!」
馬占山並不吃驚,看了看腳蹬:「嘿嘿,這麼說,小鬼子並沒有忘記中國還有個馬占山!」
幾個衛士認為刺客一定沒跑出多遠,主張分頭搜查緝捕,被馬占山阻止了:「人太少,這密林里怎麼搜得到?算了,算他小子命大!」
張副官擔心馬占山安全成問題:「司令,那咱們回天津吧,不打獵了。」
馬占山喝道:「胡說!老子跟幾萬關東軍都敢於,難道還怕個把刺客?倘若傳出去,我姓馬的豈不被人哂笑!不理他,我們照原計劃執行!」
四
團伊玖放出烈馬後,以為馬占山必死無疑,背著雙筒獵槍倉皇逃遁。他沒回天津,而住進了薊縣縣府附近的一家客棧,想得到確信後直接出關回奉天銷差。他住的房間離縣府大門不遠,從窗口裡用望遠鏡可把進出人等看得一清二楚。他已認準馬占山幾個隨從的面孔,只要內中有一個走進縣府大門,就說明馬占山已完蛋了。
但團伊玖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馬占山的隨從來縣府報喪,心知不好,但又不能打聽。在客棧悶悶不樂待了一夜,次日上街兜了兩圈,想聽聽百姓議論,但竟沒一人說到「馬占山」這個名字的,更別說死不死了。「死神」大失所望,滿腹狐疑地回了天津。
幾天後,馬占山也回到天津。團伊玖從女接線員幾次報告的馬占山和朋友的通話內容中,總算弄清楚了行刺失敗的原因,暗暗埋怨自己下手太急。這時,關東軍特務機關派人來天津了解行動執行進度,催促團伊玖迅速解決馬占山。團伊玖於是開始考慮新的行刺計劃。
關東軍情報部有一個特務小組,專門負責收集中國有關將領的情報,稟性嗜好,出身履歷,社交情況,社會關係……一項項都記載得詳詳細細。團伊玖接受行刺任務後,曾去檔案室查閱過馬占山的「檔案」,知道馬占山一個結義弟兄沙某的兒子住在天津,和馬有來往。這個沙某當初也是黑虎山鬍子,比馬占山先入伙。這個鬍子窩有個規矩,凡入伙者都須互相對天八拜,義結金蘭,按年庚排座次,那沙某比馬占山小,就成了馬的義弟。後來,馬占山功大,眾人廢了那規矩,推他為頭,沙某被馬封為「三爺」。這沙三爺命短,沒過30歲就死在戰場上,留下一個12歲的兒子,隨祖母進了關內,先在北京住,後來遷到天津。等到馬占山把公館設到天津時,那小沙某已是單身一人,靠拉人力車過活。馬占山知道後,把他找來,讓留在公館做事。但小沙某喜歡亂跑,嫌公館裡悶得慌,不自由,因此待了一陣又走了。不過有馬占山這層關係,他用不著再拉人力車丁,當了一家銀行的夜間看門人。
團伊玖這次訂的行刺計劃,是想通過這個夜間看門人給馬占山送去一顆特製的定時炸彈,把這位抗日名將送上西天。
計劃制定後,團伊玖開始調查夜間看門人的情況。在憲兵隊便衣特務的協助下,他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弄清了對方的情況:沙雪庚,30歲,未娶妻室,嗜酒愛色,每月的薪水大部分花在酒館和妓院中。團伊玖把計劃作了一些更改,當晚就開始行動。
從盤山回來後,團伊玖換了個住宿點,住進了華界一家飯店,對外身份是韓國商人。這天晚上,團伊玖讓飯店茶役從白俄窯子叫來一個名叫英娜的白俄妓女。這是一個金髮碧眼的高頭大馬,30來歲,她往團伊玖面前一站,刺客覺得自己彷彿矮了一截。
妓女朝他一笑:「先生,您是要我陪您玩一玩昵還是讓我住宿?」
團伊玖:「玩一玩什麼價?住一夜什麼價?」
英娜的笑意更濃了:「玩一玩2元錢,住一宿5元錢。」
團伊玖把50元錢放在她面前:「你叫什麼?哦,英娜。英娜你聽著:我付給你50元,把你包下三天,三天之內,你必須絕對服從我,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聽清楚了嗎?」
英娜眨著眼睛:「聽清楚了。」
「好吧,讓我們看吧,如果你確實做到了這點,三天之後,我將另外加付50元。」
英娜歡喜不盡:「謝謝先生!」
團伊玖說:「現在,你可以脫了衣服上床了。」
英娜遵命照辦。當晚,「死神」和妓女同床而卧,向英娜交代了要乾的事情。
次日,英娜早早起來,團伊玖拿出預先準備好的一個內裝各種牌子香煙的小木箱,英娜往脖子上一掛,出了飯店門往沙雪庚的住處走去。
沙雪庚自個兒有兩間破舊不堪的瓦房,母親死後,他獨居於內,先是朝出暮歸,自當了銀行看門人後,改成暮出朝歸。這天早晨,他哼著小調悠悠蕩蕩地往家走,走到衚衕口,看見裝成賣煙小販的英娜正在向行人兜售香煙。
「哎,白俄女人賣香煙!」沙雪庚不勝驚奇地嚷了一聲,大步走過去,遞上幾枚銀角子:「洋妞兒,來兩包『英達萊』。」
英娜接錢時,胖手指故意捻著沙雪庚的手,爾後又磨磨蹭蹭在那個盛錢的小鐵罐里翻零錢,以讓對方有足夠時間欣賞她那別具一格的姿色和豐腴健壯的軀體。這一著起到了效果,沙雪庚打量著英娜,心有所動,暗自嘀咕:他媽的!這洋妞兒像一匹母馬,若是能騎他一下,大概挺有味兒的……
他還沒往下想,英娜已把香煙、找錢遞過來了:「先生,給!」
沙雪庚該走了,但他有了「騎」的念頭,便想試探一下,他勾搭過不少女人,都是在這種「試探」下獲得成功的。他睜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瞅著對方,措訕道:「小姐.你是從別處來的吧?以前從來沒見過嘛。」
英挪笑笑:「是的。我以前一直在英租界賣,這幾天得罪了那個地面上的一位大爺,怕他來找麻煩,到華界來避避風頭。」
沙雪庚用調侃的口吻道:「你們白俄女人不大有做小生意的,大部分都在窯子干。」
英娜若無其事道:「我也在窯子干過,後來人家嫌我長得難看,說客人不喜歡我,就把我趕出來了。」
沙雪庚一聽這話大喜:「哎喲!哪個說你長得丑,真該割舌頭!像小姐這副模樣、身段的角兒,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
英娜嫣然一笑:「嗬嗬……嗯,先生就住在這衚衕里嗎?」
沙雪庚心說有門了。肥豬拱門,哪有一腳踢出去的道理?他適時抓住機會:「對,我就住在衚衕里,小姐跟我去坐會兒吧?」說這話的時候,他那隻插在衣兜里的手輕輕晃動著,讓裡面的銀元發出撞擊聲。
英娜顧作遲疑,沉吟道:「這個……妥當嗎?」
銀元撞擊聲更響了,清脆悅耳。沙雪庚滿臉是笑容:
「沒有什麼不妥當的,我家就我一人。」
英娜終於邁開了步子,隨沙雪庚進入了位於衚衕底的破屋。沙雪庚招呼英娜坐下,開門見山講價錢:「小姐,多少尺寸?」
英娜點了支香煙,斜眼瞟著對方:「先生打算怎麼玩法?」
沙雪庚:「睡一天吧。」
「3塊大洋。」
沙雪庚點點頭,一口答應。
英娜把手一伸:「付現鈔。」
沙雪庚把3塊銀洋扔進對方那個小木箱:「給!」
英娜二話不說,動手就脫衣服。兩人一絲不掛上了床,折騰一番後,沙雪庚一夜沒睡,倦意頻襲,把英娜抱著正待合眼,外間「嘭」的一聲響,大門被人踢開了。團伊玖破門而人,怒氣沖沖直闖裡間,掀開被子,把一對赤身裸體的鴛鴦拖下床。
沙雪庚跳起來,邊穿衣服邊問:「你是什麼人?竟敢膽大包天私闖民宅!」
團伊玖滿嘴濺沫:「我倒要問你是什麼人,竟敢斗膽姦汙我的老婆!」
團伊玖吼道:「他媽的,我是給了錢的!」
英娜「哇」的一聲哭了:「他把我騙來的……」
沙雪庚一腳把煙箱踢翻:「滾!都給老子滾出去!」
團伊玖冷笑:「跟我拽拳踢腿,你也配?」
沙雪庚跟天津地面上一些混混兒一起練過拳術摔跤,看團伊玖個頭不大貌不起眼,料想不是自己的對手,一個箭步衝到跟前,抄起來就是一拳。團伊玖見這傢伙競先動起手來,又好氣又好笑,往旁邊一閃,順手一撈抓住對方的胳膊,只一招「大背挎」便把沙雪庚摔在地上。
這一跤摔得不輕,沙雪庚在地下哼哼哧哧了好一陣才掙紮起來,他知道對方身手不凡,不敢再動手,嘴裡卻不服軟:「好咧,哥們兒,咱算認得你!你這真叫有眼不識泰山,玩『仙人跳』玩到老子頭上來了,也不打聽咱是誰!」
團伊玖肚裡暗笑:「你是誰呢?」
沙雪庚雙手叉腰:「站穩了跟你說,我是馬占山的侄子!」
團伊玖:「哈哈,這麼說,我沒找錯人,你姓沙,名雪庚,是不是?」
沙雪庚意識到對方來意不善,微微吃驚:「你是誰?找我有什麼事?」
團伊玖從懷裡掏出兩根金條放在桌上:「有筆生意找你做。」
「你是買賣黃金的?」
「買賣古董的。我新近得到一件古董。——『父庚觶』,想找個買主,想托老弟去給馬將軍介紹介紹。這金條,是一部分介紹費,倘若買賣做成,另外支付大洋3000。」
沙雪庚沒想到自己玩女人倒玩出了財神爺,真是無妄之福!他來了勁,睡意頓消:「什麼叫『父庚觶』?」
「一種商代青銅酒器,當今世界上只有我手頭一個。」
「要賣多少錢?」
「開價70萬大洋。」
沙雪庚吐出了舌頭:「乖乖!」
「馬占山有錢,別說70萬,翻個跟頭也不當回事,這個我知道,要不我怎麼找你做介紹人呢!」
「我怎麼介紹法?」
「老弟,你也是天津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不會做拙事兒的,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把『父庚觶』交給你,你直接帶往馬公館,先給馬將軍亮亮眼,然後把價錢告訴他。他若有意買下,你再通知我去見馬將軍。」
沙雪庚聽聽並不煩難,點頭同意:「幾時去?」
團伊玖假裝想了想:「你一夜沒睡,先睡覺吧。喜歡摟著女人睡,讓她留在這裡陪你。我到下午四五點鐘把古董帶來。」
「好吧,一言為定!」
五
下午,團伊玖雇了輛出租汽車來到沙雪庚家。沙雪庚和英娜已經起來了,剛吃過點心,坐在桌前喝茶。團伊玖把一個紅緞包袱放在桌上:「老弟,貨物來了。」
沙雪庚想著那3000大洋,咂著嘴:「我這就去!」
團伊玖:「慢!我先給你看看。」他不慌不忙解開包袱,露出一個紅十字藥箱大小的紅木盒,用一把小鑰匙插進鎖眼,輕輕一扭,盒蓋自動向上撐開,盒內的絳紅色絲絨座上躺著那個喚作「父庚觶」的酒器。
團伊玖從口袋裡掏出兩塊白綢帕子,一塊鋪在桌上,另一塊展開了裹住酒器,輕輕托出,放在桌上的綢帕上。這「父庚觶」是一具造型猶如鳳凰的酒器,細腰敞口,窈窕纖巧,四周裝飾有飄逸旖旎的鳳紋,鳳首昂起,似朝天而鳴,鳳尾捲曲,姿態可愛。團伊玖看看沙雪庚:「看清了嗎?」
沙雪庚其實並不懂古董,卻冒充內行噴嘖稱讚:「哦,這玩意兒,絕了!」
團伊玖依舊小心翼翼地把酒器放好,乘沙雪庚不注意,打開了絲絨座上的機關。待會兒沙雪庚當者馬占山的面把酒器拿出來時,絲絨座下的炸彈將會把兩人炸得粉身碎骨。
團伊玖把盒子鎖上,鑰匙、綢帕交給沙雪庚:「記住了,等會兒就這樣拿,不要用手直接觸摸古董。」
沙雪庚點點頭:「知道了!」
「走吧,我送你去。英娜留在這裡。」
團伊玖、沙雪庚坐著那輛出租汽車徑赴馬公館,在離大門四五十米處的拐角上停下,沙雪庚下車,抱著紅緞包袱往公館走去。他是馬公館的熟人常客,從上到下從里至外役有一個人不認識他,看門人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放他進門。
沙雪庚在花園裡碰見正往外走的張副官,一問,說馬占山在小客廳里,便往裡走去。
馬占山雖是閑居,卻十分關注局勢,每天要看報紙,
沙雪庚進去時,他正在翻閱一堆當天報紙。
「伯父,您好!」沙雪庚朝馬占山行禮。
馬占山看看他,放下報紙,招呼他坐下。沙雪庚把紅緞包袱放在茶几上,還沒開口,馬占山就留意到了:「這是什麼玩意兒?」
沙雪庚一說來意,馬占山哈哈大笑:「我真是窗戶里吹喇叭——名聲在外了!可是,人家的消息不準啊,銀行里掛在馬占山名下的幾百萬元錢可不是我私人的,而是全國民眾募捐給東北抗日義勇軍的,我有什麼資格動用?話說回來,即便我馬秀芳自個兒有這麼些錢,也不會去買這種玩意兒,別說70萬,7萬塊我也不要。」
沙雪庚心裡一涼:他媽的,3000元錢泡湯啦!他不死心,還想努力一下,動手去解包袱:「伯父,這『父庚觶』實在不錯……」
門口出現一個衛士:「司令,省府於主席來訪!」
馬占山站起來:「于學忠來啦?哦,我去迎接!」轉臉一看,沙雪庚已把紅木盒子打開,正往茶几上鋪綢帕想拿出酒器,他擺擺手皺緊眉頭道:「雪庚侄兒,我說過了不要這玩藝兒,你快收起來去還給人家,以後別拿這種東西來兜售了。口袋裡沒錢的話說一聲,我給你就是了。」說著,大步往外走,去迎接河北省主席、平津衛戍司今于學忠了。
沙雪庚望著馬占山的背影,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只好把「父庚觶」重新放好,拎著包袱悻悻而去。
那團伊玖坐在轎車裡,一直等著馬公館裡傳出爆炸聲。等了好一會不見動靜,正疑惑間,看見沙雪庚從裡面
出來了,正往這邊走,慌忙跳下車迎上去:「老弟,怎麼啦?馬將軍不在府上?」
沙雪庚垂頭喪氣地說:「什麼不在?他在,可是不要這玩意兒。」
團伊玖像寒冬臘月被人劈頭澆了一瓢冷水,愣了一愣才問:「你沒打開讓他看看貨色?」他懷疑那顆炸彈是不是失靈了。
沙雪庚:「他不要看,讓我拿回去,還說以後不準把這種東西送上門去。」
團伊玖神色沮喪,頹然搖首:「這生意……做不成了。算啦!」
六
再次謀刺失利,團伊玖苦惱異常,在飯店房間里蒙著棉被大睡了一天一夜。睡過後又獨自呆坐了一天一夜,那劇痴傻傻的樣子就像一個輸光了賭注的賭棍。
作為一個職業刺客,接受任務後有進無退,除非上司撤消密殺令。「死神」知道這一點,只好振作精神,重新考慮行刺方案。這一天一夜呆坐,他就是在靜心思考,指望另圖良策。
團伊玖反覆思考的結果,從十幾個設想中遴選出一個:物色幾個對象,組建一個暗殺小組,伺機解決馬占山。
上次關東軍特務機關派來的那個聯絡員,曾再三強調本庄繁大將和山本大佐的意圖:必須嚴守機密,不讓任何方面(包括華北駐屯軍和憲兵隊)發覺是關東軍暗殺了馬占山。因此,團伊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物色對象。其時已是1934年12月中旬,天津地處北方,滴水成冰,寒風呼嘯,團伊玖每天咬著牙在城裡各處奔波轉悠,和賭場保鏢、大飯店看門人、流落街頭行乞的叫花子、天橋賣藝的拳師、橫行馬路的流氓地痞、步出監獄的囚徒等誅般「下九流」人物打交道,從中物色暗殺組成員。他整整花了半月時間,方才找到一個理想對象——韓國浪人金誠熙。
金誠熙年約40,瘦高個子,軍人出身,後來在漢城殺了人,遭軍警通緝,逃到日本;走投無路,參加了日本陸軍,1932年1月曾赴上海作戰,4月底停戰後因違犯軍紀害怕處罰而開了小差,逃到天津,靠給人毆鬥殺人謀生,是個典型的「有奶就認娘」的亡命之徒。「死神」發現這個角色後,秘密跟蹤了三天,叉調查了兩天,弄清了對方的底細,決定招聘,遂在一家清真館子約見對方。
這天傍晚,團伊玖來到館子,先訂了座位,然後站在門口等候,約莫過了一刻鐘,身穿黑大衣的金誠熙來了。兩人入內就座,跑堂送上酒菜,團伊玖倒了兩杯酒:「來,先干一杯!」
吃喝了一陣,團伊玖突然改用日語說話,金誡熙大吃一驚,忙以日語詢問:「先生是何人?找敝人有何事?」
團伊玖笑道:「我是關東軍中佐,你看看這個吧!」他掏出證件遞過去。
金誠熙一看,連忙站起來鞠躬:「團伊玖先生,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啊!」
團伊玖為對方斟酒:「金先生,請坐!嘿嘿,對於金先生的情況,我可算得上了如指掌,其心情可以用兩個宇來概括:佩服!正是這種心情驅使我找到您,來這裡喝幾杯,談些事情。」
金誠熙對於這種開場白見得多哩,知道對方要跟自己談一筆血腥生意,心中暗喜,這幾天正囊空如洗,正好敲一筆竹杠。他喝了一口酒,微笑著說:「閣下有何差使,請吩咐,是不是要殺哪個支那大人物?」他知道若一般暗殺案,不會由「死神」出面的。
團伊玖知道像對方這類角色喜歡爽快,轉彎抹角拖泥帶水反而不好,於是開門見山道:「我奉命來津解決支那將軍馬占山,想邀你做個助手。事成之後,你可以得到5000元賞金,還可以隨我去奉天,在關東軍當名尉級軍官。」
金誠熙想了一想:「像馬占山這樣一個有名人物,您付5000元似乎太少了吧?」
「你想要多少?」
「7000元。」
「依你!先付一半。」
金誠熙滿意地點點頭:「可以打聽閣下打算怎樣下手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掠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團伊玖瞥在眼裡,心中思忖這傢伙或許有什麼好主意也說不定,便開口問道:「金先生熟悉津門情況,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金誠熙只管吃菜,含糊不清道:「還是閣下先說吧。」
團伊玖說:「我想再找一二個人,埋伏在馬公館門口,等馬占山坐車外出時,截住了下手.出其不意,必可取勝。至於槍支炸彈,我有辦法解決。」
金誠熙說:「與其這樣冒險,倒不如換一種方式了。」
團伊玖:「願聞高見。」
金誠熙說:「我有個相好的,是唱河北梆子的,她和馬占山的小姨太是好朋友,經常去馬公館和馬占山他們打牌。聽她說,這牌一般都在小姨太房間里玩,那房間在公館後面,離後院牆不過十幾公尺距離。我們若搞輛大車,上面裝些東西,在馬占山打牌時停在後院牆下,爬上牆頭往房間窗口裡投炸彈,不就把馬占山炸死啦?」
團伊玖大喜:「喝!這個主意極好!金先生去跟你那個相好說一下,請她幫忙發信號,一定要馬占山在房間里時投彈,確保萬無一失。」
金誠熙說:「我那相好,我準定拿捏得住。問題是看來閣下又得破費些錢鈔了。」
「這個自然!1000銀元怎麼樣?」
「你得掏2000,另外1000給車夫。我有個朋友叫王跛子的,挺靠得住,以往我於事時總是叫他給我趕車,逃命、運屍體什麼的,從來沒誤過事,嘴巴也緊。」
團伊玖笑道:「這樣最好了。我多給你1000,作為活動經費吧。」
「我明天就去聯繫,你放心,決沒問題!馬占山這幾天內一準完蛋!」
兩人又喝著酒談了一會,各自回住處去了。
次日,金誠熙分別找相好任翠花和趕大車的王跛子,說了這事,那兩個見錢眼開.一口答應。任翠花此後幾天便常去馬公館,攛掇小姨太拉馬占山一起玩麻將牌。
團伊玖、金誠熙則忙著準備槍支炸彈、察看進退路線。
暗殺馬占山行動的準備工作正緊鑼密鼓地進行。……
七
1935年1月2日,金誠熙接到任翠花的通知:今晚,馬占山將和于學忠等人在小姨太房裡打牌。金誠熙立即去見團伊玖,告知上述消息。
「好極了!」團伊玖興奮地說,「又搭上一個于學忠,是意外的收穫。我們下手!」
當天傍晚,任翠花來到馬公館,先鑽進小姨太房裡和小姨太假裝親熱地說笑著。一會兒,于學忠將軍來了,馬占山和他寒喧幾句,一起到小姨太房裡。幾個人坐下,開始玩牌。任翠花坐在馬占山對面,邊打牌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面動靜,只待響鞭(約定的信號)便站起來,以「煙熏得受不了」(馬占山、于學忠等抽香煙)為借口,把窗子打開,緊接著假叫「戒指掉窗外了」,奔出門去,那時,團伊玖、金誠熙就往窗里扔炸彈。
後院牆外是一條衚衕,另一側是一個大布商宅邸的院牆,衚衕寬約3米多,剛夠過一輛大車。團伊玖、金誠熙、王踱子三個早已準備好,把馬車停在馬公館前的馬路拐角處,那裡有個賣羊雜碎湯的攤子,他們一邊喝一邊留意馬公館大門。看見於學忠進門,互相使個眼色,呼嚕呼嚕喝完雜碎湯,付了錢趕了車就走。馬車拐進衚衕,在馬公館後院牆下停下。
三人立刻開始行動,把車上裝著的一袋袋木屑子疊在靠牆一側,目伊玖踩在袋上一邁腿就可以騎在院牆上了,他趴著牆頭往裡看了看,一陣興奮:小姨太房內燈光明亮,馬占山、于學忠已經開始玩牌了!
金誠熙小聲伺:「怎麼樣?」
團伊玖打了個手勢:「發信號!」
王跛子舉鞭一甩,「叭」的一聲脆響,在靜夜中傳出老遠。團伊玖、金誠熙懷揣炸彈剛要上牆,衚衕口傳來一陣皮鞋掌釘叩擊石板地的聲響,一群黑衣警察背著槍往這邊走來。金誠熙說聲「糟糕」,把手往懷裡伸,被團伊玖使個眼色阻住。「死神」見對方既不吆喝又不奔跑,料想不過是一般的巡邏,讓他們走過就是了。
誰知「死神」這回是老謀失算,警察正是沖他們來的。原來車把式王跛子得知陰謀後,佯裝同意,卻不願為虎作倀謀害馬占山,便悄悄向警察局報告。警察局寧局長一聽關東軍特務要行刺馬占山、于學忠,不敢怠慢,馬上召集得力部屬商議緝捕兇犯方案,決定將計就計,讓王跛子不露聲色混在裡邊,以甩響鞭為號,予以逮捕。
當下,十來名警察走上前來,為首那個一舉手喝聲「下手」,一齊把槍對準團伊玖、金誠熙,一迭聲喝令:「不許動!」兩人猝不及防,要反抗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束手就擒。
卻說那個任翠花聽見外面甩響鞭,照計行事,打開了窗子就往外急走。她剛出馬公館大門,就被四名便衣偵探當道攔住,二話不說,扭住就上手銬。
笫二天,于學忠下令將團伊玖、金誠熙、任翠花三人槍決,王跛子舉報有功,賞銀洋500元。
文章來源:轉載自《塵封檔案》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