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文學」王 越：回家，看蹺去
回家，看蹺去
文/王 越
（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家鄉人的心裡，彷彿只有吃過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遛過了正月十六的「百病」，這個年呀，才算是真正的圓滿完結。而正月十五的前後幾天，必定要有許多的玩藝兒，走街串巷，共慶佳節。玩藝者，亦玩亦藝，圖得就是個隨心熱鬧。在眾多的玩藝里，我對高蹺一直情有獨鍾。小時候，並未記得對新衣、壓歲錢有多麼的期待，但翹首高蹺的渴望，卻隨著年齡，與日俱增。如果有那麼一年，竟沒有遇到高蹺，那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總覺得少點什麼，就像再精美的菜肴，沒有放鹽，也使人興趣索然。就像和煦的春日暖陽里，就應該有楊花柳絮成團地飛揚。夏天裡那些個納涼閑聊的夜晚，怎能少得了一把寬大的蒲扇？如果秋天的花架上沒有成串的葡萄，冬天裡不多多少少地來那麼一兩場雪，總是有些遺憾似的，對不對？可對我們這些追著玩藝兒長大的孩子們來說呀，元宵節，才真正是比春節還要值得期待的節日。更何況，即便春節再開心熱鬧，但終究已如流水，不可追兮，眼前的節慶，卻撲面而來，誰又能拒絕抓住這喜氣的尾巴呢？所以年年這個時節，高蹺獨有的鏜鉉一敲起來，我便要慌慌張張地往外跑，心也隨著腳步一起開拔，恨不得一步便能貼到人家演員面前。
小時城區範圍很小，我家住在市中心唯一的大路旁，而且位置極佳，毗鄰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店鋪比比皆是，被邀演的概率極大，各類行政機關也多集中於此，堪稱市中心的中心，所以歷年來都是各種玩藝兒的必經之路。他們大多下午開始上街，尤其是到了晚飯時間，更是熱鬧非凡，每次聽到鑼鼓聲，母親會一邊說著不必急，一邊摁著心浮氣躁的我喝完最後一口湯，才准我上街。其實到了路邊，人家隊伍還有好大工夫才能到，只是善解人意的風先把消息吹過來罷了。站在台階上，等望見在人頭攢動中挺拔威武的高蹺隊伍一出現，便忙不迭地尋好有利的地形，聽著歡樂的鼓點由遠及近，像久違的老友，不用特意相邀，便如期而至，真真是孩童時期最大的滿足。等有攔場的商家往隊伍管事的手裡塞上幾張票子或者幾條好煙，佔地旗左右一揮，棒頭揚起雙棒一擊，隊伍前頭的鑼鼓點，後頭的演員，以及周圍的人群，就知道這是要「撂場子」準備表演了。於是佔地鼓也歡快地捶著，演員們開始「打場」，即為表演開拓出足夠的場地。原本行進的隊伍，雙隊變單隊，棒頭打著棒花走在最前面，好不威風！各種角色魚貫而入，快步跑著圓場，等到場子越打越大，可以表演的時候，鼓點和棒花都會有所變化，演員也隨之變換隊形，結對入場亮相，如湧泉一般。那時年幼，個頭還不及人家演員的小腿高，再低頭望去，數十根木頭腿子縱橫交錯，擲地有聲，直攪得人眼花繚亂，像夏日突如其來的冰雹砸在平靜的湖面上，也砸在了小小的人兒的心裡頭，隨之帶來的歡樂便如同漣漪般開了花似的蕩漾開來。尖尖的棍頭，戳在硬實的水泥路面，紛亂而堅定，看得近前的人心驚肉跳，卻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喜悅。為了避免被碾到腳趾，人群紛紛向後退去，但也有後排的人，想趁機向前擠個好位置，於是怕被高蹺碾腳的驚呼聲，演員們打場的吆喝聲，前排不肯讓後排有機可乘的呵斥聲，後排被前排慌亂躲避時踩到腳的埋怨聲，夾著像雨點一樣密實的鑼鼓聲，伴著高蹺堅實的踩地聲，與有節奏的棒花一起，匯成了一篇嘈雜、振奮、歡悅的序曲。
人再多，可父親總有辦法把我帶進圈裡離演員最近的地方，然而他常常牢牢地揪住我的衣服的後領，緊到有時幾乎能把我拎起來，小時候對此很是反感，覺得很不自由，總想掙脫開去，後來長大了一些，才知曉爸爸的用心良苦，一怕幼女在人群里走散，二怕她被高蹺碾傷，以致時時提防，準備隨時為我擋險。其實這些年，父親為我做的哪一件事，不是這樣呢？雖然不善也不願巧言，但無不細緻，無不深沉。只是當初太小，不理解也不會理解罷了。這些種種深沉細緻的父愛，在畢業後離家的這些年裡，越發地體驗。突然想起小時候，商家在邀請表演前，總會放上幾束煙花，幾掛鞭炮，甚至是二踢腳那樣的響炮，每逢這時，爸爸總會早早地用寬厚的手掌緊緊地捂著我的耳朵，於是整個世界溫暖起來，夾雜著些許模糊的喧鬧，嗡嗡嚶嚶的。難道爸爸的耳朵不怕震嗎？我不知道，也未曾想過問他。只記得在我更小的時候，爸爸索性把我往肩上一舉，我便騎在了他的脖頸，那樣小小的我，倒因此幾乎可以和高蹺演員比肩了，自然樂不可支。在這獨一無二的專屬於我的VIP高座上，我看了許多包括高蹺在內的玩藝兒，攔場的煙火，玩藝兒的鼓點，人群的喧鬧，也一併地收在了兒時記憶里。後來，我越長越大，父親就越來越老了，從一把扛起我，到在前排牽著我；再到把我推到前排，自己隱沒在人群里；從一開始抱著我追高蹺，到領著我追；再到後來得要我拉著他的胳膊去追；到現在我仍可以走路去追，但他的腿腳早不似從前靈便，只能騎著車子陪著我。這追著追著啊，幼女成了大姑娘了，壯漢卻成了小老頭。這期間，老城區也早被拆得拆，遷得遷，昔日場景未留一絲痕迹。市中心高樓林立，新城區漸有規模，但距離稍遠。再追高蹺，已不是小時候那般容易。那天午飯時間，母親大聲喚我，因為忽然有那麼一陣風，裹著稀疏卻明朗的鑼鼓聲，從緊閉的門窗里擠進來，不用費神細聽，小鼓小鏜鉉，必是高蹺無疑了，我興奮得連飯都顧不上吃，趕緊奔出門外，連下樓的轉角也全靠胳膊擓著扶手用離心力旋轉，出了樓門，再仔細地辨聽方向，可這報信的風，時斷時續，好不惱人，有時在樓間打著旋兒，更叫人著急。一邊辨聽一邊往小區門口跑，穿出小路，奔到大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好在平時得父母嚴厲教誨，注意用眼，熙攘的街上，千米之外若有旗子招搖，依舊可以從顏色、動作上，判斷玩藝兒的種類。老父也趕了上來，但他的眼力比我還要好使，尋定之後，說句走！他蹬上車子，我邁開腿，一齊大步開拔去，母親常說，這個時候的父女倆，像極了兩隻追蹤的獵犬。
長大後，我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嘗過了許多當地特色的美食，看過了眾多別具一格的表演，但身邊沒有父親的牽引陪伴，母親的庇護安撫，總覺得少些滋味。有一次出遊在外，幾月時間都樂不思蜀，某一日不經意間在超市看到一款中國的豆瓣醬，只因為出產地是山東，毗鄰家鄉河北，大庭廣眾之下，眼淚竟撲簌簌直掉。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正是因為，從小有父親的無微呵護，以及母親的細緻照拂，才使我放心地出走萬里，安心地在喜愛的領域徜徉。而如今，我成長的速度遠遠不及他們老去的頻率，怎能不使我心焦慚愧？就像觀看高蹺一樣，他們竭盡全力地將我放置在最好的位置，由我放心無畏地開拓世界，而自己被時光漸漸拖進深處，卻仍然竭盡所能地保護著我，這份恩情，教我如何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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