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三日行
我在家裡施行一個傳統,就是藍白色的旅行。
藍色是指大海,白色是雪山。每年我要帶女兒在大海里潛水,那裡廣袤靜寂,不可測知,也要帶女兒去滑雪,去聽風最真實的聲音。
新加坡,是我們去馬爾地夫中間的一站,我們在這裡歇腳三天,因為這裡有一個很大的動物園。事實上,這動物園分為了夜遊,河游,動物園和鳥類園四個部分。讓人驚嘆的是,這裡只要不是絕對必要,就不對動物和人設置隔離,所以常常會出現遊人和動物一同散步的情形。
我們常常走著走著,抬頭就看到一隻長臂猿自由自在,正把自己懸吊在樹枝上。
或者一隻獼猴坐在那裡專心地吃半根香蕉。
我之前並不了解新加坡的歷史,只知道她以前叫做淡馬錫,意思是「海城」,後來新加坡的意思是「獅城」。新加坡有一個魚尾獅子的雕像,就在我們所寓不遠。大概是這兩個形象的結合吧,人人到新加坡都會來合影一張,我們也不能免俗。
新加坡通行四種語言,觸目所見多是華人,他們的中文有強烈的粵南或者潮州的口音,他們更習慣用英語,儘管英語口音非常濃重,就連我也要適應一下,搞清楚幾個常見母音的規律,不過倒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麼難懂。相反,我一口英式腔調,字正腔圓,慢條斯理的排出句子,倒讓他們覺得非常特別。
就問我是不是從香港來。
這讓我猛然想起以前讀梁實秋散文里,有一篇他充滿了舊色的傷感的《唐人從何處來》。他在美國深處,遇到一個廣東老頭,點了煙鍋,用被熏得沙啞的喉嚨問他:「唐人從何處來」,讓他在黑色的燭影下垂落了鄉淚。
眼前的車窗,燈光陸離,司機又問了一句,我搖搖頭,說:
「我從上海來。香港,新加坡和上海都是重要的遠東港口,也都留有許多英國人的努力。」
綠色的路牌,右舵的車輛,如果不是我座位面前少了一塊「如果不系安全帶,你就觸犯了香港法律」的提示牌,我都疑心自己正在香港。
新加坡和香港的相似之處很多,從飲食,語音,氣候到城市和法律,處處透著相似,也處處透著英國人的痕迹。
英國人熱衷於遠方的港口,熱衷於亞非兩塊巨大堅厚的大陸。他們的女王還在,但帝國已經日落,從維多利亞時期開始的一百多年的「英國治下的和平」落幕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塊堅厚的大陸。
帝國的生命其實和人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同樣都是像一塊銀幣被捏起擲出,骨碌碌地在桌面上旋轉,閃耀著銀光,每一圈都那樣穩定迅捷,前後相繼成一個銀色的光球,彷彿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但終於光球的頂端開始凹陷,最後一圈圈努力地從桌面上掙扎而起,你漸漸能看到銀幣上的花紋鑄字,它的聲音也不再流暢,有了掙扎的痕迹。
終於,銀幣靜靜躺在木桌上,恢復了它本來該有的樣子,那樣一團銀色光球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直到輪迴的雙指再次捏起這枚銀幣。
「新加坡是怎樣獨立的呢?」
沒有一個計程車司機能說清楚,但他們都提到了李光耀的努力和痛哭。
馬來西亞聯邦中,新加坡是華人最多的一個州,大多在抗戰的上世紀四十年代,主動冒險或受了矇騙,從廣州和福建的南端出發,沿著明代的航路,乘著悲哀和希望而來。
然而馬來人排華,一併將新加坡也排擠了出去,英國人的勢力也離開,連淡水都沒有的獅城,面積不過半個上海,「我們的國土如此之小,以至於在世界地圖上,都放不下新加坡的名字啊」,新加坡獨立時,馬來人上街慶祝,而華人的眼淚和海水一樣苦咸。
但新加坡人發掘自己的港口優勢,現在又轉向高精密科技和旅遊,幾十年內,填海開山,就像香港,以不過彈丸方寸之土,眾志成城。
這是他人的國土,但仍是華人的文明。我在這片土地上能隨意地說中文,能隨處見到黑眼睛黃皮膚的華人,使我感到親切。
豆豆照例還是要去動物園。
鳥類園。
夜遊。
物園。
河游。
在新加坡,滿街都是騎著機車的人,在車流中穿梭。這讓我很羨慕,但是每一個計程車司機聽見我這樣說,都擺著手說——危險啊,不要啊。
我們甚至在去動物園的路上目擊了一起摩托機車被汽車撞飛出去的相當慘烈的交通事故,騎機車的人帶著頭盔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滿地是他的血污。
「新加坡的汽車全世界最貴」,計程車司機一邊唏噓一邊隨手指著跑過的一部豐田Yaris對我說,「一輛這樣的本田也要八萬新幣了,很多人沒辦法,當然只有駕機車了。」
那是一輛國內賣不到八萬塊人民幣的車,這裡要買相當於人民幣四十萬,正好翻了一個匯率的跟頭,而且這裡開車,每十年還另要兩萬五新幣以上的執照費用,我聽了不禁搖頭咂舌。
「你要駕機車啊?千萬不要啦!很危險啦」,另一位計程車司機熱烈地說,「我年輕的時候,玩那種公升級以上的機車,我們把進氣的過濾罩拆下來,再把排氣的出氣改成錐形小口。」
「哇,趴在上面,開到一百九十多,你會感覺自己和機車完全就成了一粒打出去的子彈啦,哇,那種感覺,真的是暢快,尤其是路上和別人賽起來,你追我趕,哇,那種生死就在一線間的感覺,停下來的時候,我的雙手不停地抖。」
他彷彿回到了年紀輕的時候,在計程車的方向盤後放聲大笑起來:
「我穿著一件白襯衫,全部都被熏成汽油的黃色,雙手雙腳不停地抖了一個多小時都停不下來,那種從死神手裡逃脫的感覺,這一輩子我都難忘記。」
「不過你不要啦,太危險了。」
「哈哈,真是人車合一,風馳電掣,生死度外,一輩子啊,一輩子都難忘記。」
「你千萬不要啦,太危險了。」
離開新加坡的那天,我在機場,給太太買兩雙菲拉格慕的皮鞋,這牌子做女鞋起家,太太在試鞋,而我在翻看照片。
正好看到太太在動物園回頭望向我的一張,她依然是少女的樣子。
還是想跨上一台機車,迎著暮色的風,帶她去看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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