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納基之夜

探索 08-29

去年7月的一個深夜，在紐西蘭北島中部湯加里羅國家公園，氣溫只有零下幾度。幾分鐘前還是繁星點點，現在卻已烏雲滿天，一顆星也看不見了。我用凍僵的手指握著手機，沮喪地看著雲圖，一大團雲正從北方壓下來，強勁的西北風正把它往東、南兩個方向猛推。屏幕里，只有正西很遠的地方有片空白，今夜整個北島只有那裡一直都是晴天。那是北島第二高峰——塔拉納基山的方向，號稱紐西蘭最完美的火山。我眼前立即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凌晨前的西方，塔拉納基山巍然屹立著，銀河水平穿過它雪白的山頂，卧在地平線上方。圖畫如此壯美，讓我恨不得馬上插翅飛過去。我看到地圖上有一條公路，從湯加里羅以北50公里的地方開始一路綿延向西直達塔拉納基山，不到200公里，開車應該不過三個小時。但現在已是深夜，盤算著第二天滿滿的行程，我心裡很是糾結……

最後我選擇了放棄。

今年8月16日傍晚，在飛機上蜷曲了12個小時之後，我再次踏上北島，準備二刷紐西蘭。來接我們的依然是好友Amy的老公，他從奧克蘭北部跨過整個市區來到機場，在冰冷小雨里把我們送入市中心的酒店，讓我們絲毫沒有感覺出南半球的冬意。

次日提了車，我們一家三口便徑直前往此行的第一站，塔拉納基山下的小鎮斯特拉特福德(Stratford)。這是一次計劃良久的出行，僅行程文檔就寫了好幾頁，雖然旅期只有9天，但雪山沙灘人文自然應有盡有，一補上次北島之行的遺憾。我對整個計劃僅做了一條建議，那就是先去塔拉納基火山。老婆心領神會，在斯特拉特福德足足安排了三個晚上，且是趕在月圓之前，以助我完成心愿。

塔拉納基(Taranaki)是毛利語，意為閃耀的山峰，它還有個來自庫克船長的名字，叫艾格蒙特(Egmont)。但我更喜歡塔拉納基，聽起來更酷，也更神秘。即使晴朗天氣里，塔拉納基山頂也經常被雲籠罩，其真面目並不多為人所見，我們抵達斯特拉特福德時就是那樣。不過雲圖卻預測第二天晚上天氣會好轉，塔拉納基山頂將迎來兩周內唯一的一個晴夜。

被雲籠罩的塔拉納基山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小雨，我們前往塔拉納基國家公園遊客中心。遊客中心建在火山的東北坡，需要開很長一段陡然向上的山路。站在遊客中心停車場，我感覺山頂就在眼前，只不過四周白茫茫一片，並不知道它在哪裡。

中午，我們來到斯特拉特福德南部的小鎮哈維拉(Hawera)，遠遠參觀了南半球最大的奶製品加工廠。登上哈維拉有名的水塔朝塔拉納基山望去，只見大量的雲正從海面爬上岸，壓住山腰蓋過山頂，恨不得把整個山給吃掉，天氣看來並沒有什麼起色。

下午在海濱小鎮奧旁納克(Opunake)享受了紐西蘭的經典小吃炸魚薯條，之後趕往芒格努伊滑雪場。剛離開奧旁納克，遠處的塔拉納基山頂突然從雲里露了出來，錐形山尖蓋滿白雪，周圍翻滾著濃雲，遠看猶如掛在天幕的一副油畫。但好景不長，沒幾分鐘雪頂又隱入雲中了。一直到我們爬上滑雪場，來到雪頂的腳下，它也沒再露出來。老婆問我這天氣能行么，我點點頭，對此深信不疑。

雲中短暫顯露的塔拉納基山頂

下山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我們在山坡上遇到一輛拋錨的車，以及車內三男兩女共五個印度學生。詢問得知，他們來自50公里外的新普利茅斯(New Plymouth)，其中一個男生買了輛二手車，於是帶著同學們來看雪山，結果車出了問題，幾個人站在山坡上瑟瑟發抖，卻連雪的影子也沒見著。長話短說，最後我把他們送回了學校，孩子們對我千恩萬謝，頻頻搖頭(印度人這樣做表示肯定和贊同)。等我再趕回酒店已是晚上8點多了，天已經全黑，我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前往滑雪場，祈求今夜雪山能賜給我一個好天氣。

拋錨的印度學生

月亮已經很高，今晚的月相是上弦月(月虧至月圓的半程)。若在北京，上弦月一般只能升到南方几十度高，而在這裡卻高過天頂還要偏北。月海看得很真切，只是危海轉到了靜海下方，與北半球正好顛倒。天上還是有一層薄雲，在月的周圍留下彩色月華。借著月光遠望塔拉納基山，貌似那裡的雲已經少了很多。

上山時我開得非常慢，因為白天注意到路上有很多融化的雪水，一旦晚上路面結冰會很危險，還好一路並未發生險情，順利到達滑雪場。滑雪場停著一輛房車，車內燈光明亮，人頭攢動，從外面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巨大的塔拉納基山頂就在眼前，只露出右邊的一半，在月光下雪白明亮。雲從左邊山坡後層出不窮，徑直越過我的頭頂，近到觸手可及，整個滑雪場安靜得出奇，彷彿可以聽到它們飄過的聲音……

扭頭往左看，南十字座已經開始向東旋轉。這個季節，入夜時銀河會南北豎直，南十字位於南極座的西南；隨著群星東升西落，凌晨兩點左右銀河會水平卧在西方地平線；待到四點，銀心沉下地平線，南十字轉到南極座東邊，同時升起船底座、獵戶座、雙子座和金牛座，那是銀河系的外圈，俗稱冬季銀河；日出前冬季銀河會在東南地平線上方形成一個拱橋，如果幾天後我到了東海岸遇到好天氣，可以拍一下冬季銀河與海岸的組合。不過今晚我最關心的是兩點左右的水平銀河，那時月已落山，正是我等了一年的最佳拍攝時機！

10點了，天上的雲仍然很多。看著慢慢接近山坡的月亮，我意識到一個早該發現的問題：這個機位離山太近了，若是兩點銀河橫過來，銀心很可能會被巨大的山體擋住，那可不是我想要的。於是我決定下山，前往今天第一個踩點的機位，塔拉納基國家公園的遊客中心。從滑雪場到遊客中心直線距離不過幾公里，但我需要下山去繞一個大圈，等我到遊客中心停車場時已經11點半了。

停車再看山頂，發現雲已經奇蹟般完全散了！塔拉納基山頂是個對稱的圓錐，積雪均勻覆蓋在圓錐頂端，在月光下柔和而潔白。這裡相距山頂顯然要比滑雪場更遠，月亮遠離山坡，回到了較高的位置。銀河像個蹺蹺板一樣斜在山上，左邊用低垂的南十字搭住山坡，白茫茫的銀心在右邊越過月亮，甩至天際。而銀心正對的東南天區，差不多與月亮同樣高度，有一大一小兩團白色，那是銀河系的兩個伴星系，大小麥哲倫星系。目光所及之處，繁星疏密相錯，明暗相間，閃耀不止，無窮無盡，卻沒有一絲雲，這就是塔拉納基山頂少有的晴夜。

凌晨1點，車外溫度只有2度，我感覺腳有些冷。其實我穿的並不少：四層衣服兩層褲子，帽子、手套、圍巾甚至襪子都是羊毛的，只有鞋還是北京穿來的那雙單鞋。我不想在車裡坐著，便在遊客中心轉悠。我白天來過這裡，所以並不陌生，從我所在位置沿路往下幾十米有一個現代化玻璃建築，那是遊客中心的主樓，裡面現在有微弱的燈光；若返回停車場沿路往上再走十幾米，跨過欄杆則有一棟歐式房子。房子左邊有條小路通向幽暗的樹林，那是一條三公里長的人行步道，穿過樹林便是積雪，巨大雪頂就在眼前。我跺跺雙腳，看了一眼銀河的高度，決定返回停車場，不走那條路。

月光下的塔拉納基雪頂

終於，月亮碰到山坡，然後迅速下沉，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雪山變成了一個巨大黑影，星光突然撲面而來，繁星彷彿就在頭頂，讓我目瞪口呆，瞳孔張到了極限。沒有月光的干擾，紅色火星顯得格外精緻而奪目。寬闊的銀河閃耀著波光，橫跨在塔拉納基山頂之上，暗星雲像定格在水裡的墨汁，把銀心刻畫成熟悉的形狀。大小麥哲倫則如同甩在夜空上的兩片熒光顏料一樣，隨意卻又如此和諧。這就是星空，宇宙不可否認的真理，是一切問題的答案，也是一切物質的歸宿。而現在，我要用我的相機，把它記錄下來……

凌晨5點，在熒熒星光下，我離開了塔拉納基山。一年前的心愿終於實現，我拍到了想要的畫面。過去幾個小時如同每一個拍星的夜晚，讓我既興奮又平靜。我一直覺得星空具有一種力量，它震撼，足以激蕩最麻木的靈魂，它又深邃，足以撫慰最悸動的心緒。在這股力量下，我不斷仰望夜空，不斷追逐著星光，不斷探索前行的方向。

塔拉納基雪頂銀河

後續

天一亮我就帶著老婆和女兒再次回到了芒格努伊滑雪場，我們終於在白天近距離看清了塔拉納基火山的雪頂。從滑雪場的角度來看，山頂雖然更近更清晰，但由於左側隆起的山頭，導致整體並非是一個完美的錐體，所以幸虧我昨夜去了遊客中心，不然此行依然會留有遺憾。那輛房車依然在，裡面的人顯然還沒有起床，他們也是幸運的，因為接下來的幾天里塔拉納基山頂將再次被濃雲籠罩，昨夜的美景可遇而不可求。

從滑雪場看塔拉納基山頂

印度學生的車在拋錨當天被一位印度老鄉拖回了斯特拉特福德，就停在我住的酒店。周一早上我們離開的時候看見前來救援的拖車正在對其進行處理。據說這輛車只花了1500紐幣，差不多6300人民幣，這個價錢當然沒有保險，可憐的孩子只能認栽。

離開斯特拉特福德前往東海岸的時候，我們走了那條去年我躍躍欲試的公路——43號公路，又被稱作「被遺忘的世界」。這條路沿著山谷蜿蜒曲折，狹窄之極，所經過的隧道只能容納一輛車通行。不僅如此，43號公路上甚至還有十幾公里未鋪柏油的石子路，下過雨之後十分濕滑。我很慶幸一年前沒有衝動去走這條路，不然很可能天亮也到不了塔拉納基。但是這條路上有一個亮點，它會經過一個對外宣稱獨立的小國旺格摩摩納(Whangamomona)，其實就是一個200多人口的小鎮。花兩塊錢在護照上蓋一個章，造訪的國家就又多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