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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單讀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單讀

現代人販賣焦慮,炫耀品味,身披道德,隨時可以在網路上主持正義,卻無人問津自我。而《光年》的出版,則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現代規則,暴露出在華麗偽裝下索然無味的個體。

今天這篇文章是譯者孔亞雷為《光年》寫的譯後記,首發於《單讀 17》。他驚訝於主人公芮德娜對於婚外情所展現的自在與安寧,並由此散發出生命本身的永恆和神秘。芮德娜蔑視婚姻,時間,政治,忠於充滿存在感的生命力。儘管真正的力量都帶有一種天生的悲傷,但她仍然身懷著面對自我,投入自我,並創造自我的巨大勇氣。

在這本書中,一切事物看似都喪失了與道德的聯繫,而回歸於生活和自我本身。也許在虛無的人生中,意義才是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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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單讀

秋日之光(節選)

文|孔亞雷

我醒過來——就像有什麼在呼喚我。但是沒有。周圍昏暗而寂靜。我伸出手去拿手錶,觸碰到磨舊的皮質錶帶。差五分五點。這是一棟湖邊小村莊里的老房子。一年前我們租下了這裡,作為工作室兼家庭度假屋。我又躺了一會兒。然後我起身下床,打開門走到露台上。

世界一片幽藍。彷彿可以被呼吸進去的藍。我看著湖對岸遠處的群山。山的邊緣微微發紅,就像它們背面是灼熱的烙鐵。一切都在期待著。我突然湧起一股對工作的渴望。我突然知道了是什麼在呼喚我。

我下樓來到廚房,給自己做了杯咖啡。我想起修士作家托馬斯·莫頓(Thomas Merton)日記中的一句話,「早餐只喝咖啡意義非凡」。我選了一張唱片放進唱機: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1982 年版的《哥德堡變奏曲》(The Goldberg Variations)。我調小音量。然後我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譯《光年》(Light Years)的最後一章。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單讀

《光年》

[美]詹姆斯·索特 著 / 孔亞雷 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

「如你想像的那樣去生活,否則,你會如你生活那樣去想像。」 法國詩人瓦萊里(Paul Valery)說。我們很容易把這句話當成是出自芮德娜,《光年》的女主人公之口。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她說話時的樣子:40 多歲,離異,單身,一張美麗而知性的面孔,「沒有絲毫的多愁善感」,嘴角帶著淺淡的微笑,優雅,沉靜,超然,散發出某種近乎透明的神秘,就像一束光。

而在小說開頭,我們第一次看見芮德娜的時候,她 28 歲,正在一個最適合家庭主婦的場所 :廚房。

她的戒指擺在旁邊。她身材頎長,全神貫注 ;她的脖子光著。她停下來去看食譜,低著頭,她聚精會神的樣子美得驚人……攤在木質檯面上的花,她已經修剪好莖幹,準備插進花瓶。她面前是剪刀,薄如紙片的盒裝乳酪,法式餐刀。 她的肩上有香水。

隨即,鏡頭一轉,搖向她所居住的這幢帶花園的河畔大宅,維多利亞式的外觀搭配波希米亞風的內飾,一如她的生活本身,既典雅又嬉皮,既摩登又自然。

我打算從裡到外來描述她的生活,從它的內核,房子也一樣,從各個房間收集生活的碎片,那些沐浴在晨光里的房間,地板上鋪著曾屬於她婆婆的東方地毯,杏黃,胭脂紅,棕褐,它們縱然破舊,卻似乎喝足了陽光,汲取了它的溫暖;書籍,乾花罐,馬蒂斯 1 色系的靠墊,物件如證據閃爍。

其他閃爍的證據包括 :一對天使般可愛的女兒(7 歲和 5 歲),一個溫柔而有才華的建築師丈夫,一輛綠色敞篷跑車,一隻叫哈吉的牧羊犬,一個無所不談的閨密,以及,一個秘密情人。某種意義上,小說便是圍繞著這些證據在緩緩展開。但那到底是什麼的證據呢?是幸福?還是不幸? 從表面上看,《光年》是一部碎片化的婚姻生活編年史。通過一系列電影化的場景切換,為我們生動地展現一對美國中產階級夫婦,維瑞和芮德娜,從 1958 到 1978 這二十年間的生活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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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結構猶如巴洛克音樂,既華麗又清晰:一方面,是繁複而有質感,令人愉悅的細節鋪陳;另一方面, 就像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這些華美變奏都源自同一個簡潔的主題。這個主題顯然就是維瑞夫婦。哦不,等等——也許我們應該說芮德娜夫婦?或者,更確切一點,這個主題就是芮德娜,而且只是芮德娜。正如他們的好友彼得指出的,離婚後的維瑞之所以不快樂,是因為「任何兩個人,當他們分開時,就像劈開一根原木。兩邊不對稱。核心含在其中一邊」。「帶走那神聖核心的是你,」他接著對芮德娜說,「你可以一個人快樂地生活,他不行。」

這就是整部小說的秘密所在。芮德娜。芮德娜不僅是他們婚姻中的神聖核心,也是這部小說的神聖核心。她掌控了整部小說的精神氣質。為什麼這部從婚姻生活取材的 小說,幾乎沒有發表任何對婚姻的觀察和見解?(而且這種缺失似乎並不是因為才能的匱乏,而是由於欠缺興趣。)為什麼時光的流逝在書中顯得如此飄逸,如此冷漠,如此漫不經心?因為芮德娜。因為無論是對婚姻還是時間,芮德娜都毫無興趣,也毫不畏懼。

那麼,芮德娜對什麼感興趣呢?生活。生活這件事本身。「她真正關心的是生活的本質:食物,床單,衣服。其他的毫無意義;總能應付過去。」對芮德娜來說,「生活是天氣。生活是食物。」其他的——工作、交際、政治,甚至友誼和愛情——都毫無意義。對芮德娜來說,有意義的是:撫摸小狗柔軟的皮毛,開車進城(「她只在幾個固定的地方購買食物」),在書店的藝術書籍間流連,野餐,在林間的松木教堂聽音樂會,海,為女兒們編寫童話,充滿生命力的性愛,松香味的希臘葡萄酒、法國布里乳酪、黃蘋果和木柄餐刀,閱讀馬勒傳記(Perspectives on Gustav Mahler),晚睡晚起(「在床上一直賴到九點,然後醒來,舒展身體,呼吸著新空氣。久睡者通常特立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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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正如我們的恐懼通常與我們的所愛緊密相聯,芮德娜最畏懼的,同樣是生活——也就是,不能「如你想像得那樣去生活」。 跟女友伊芙逛街時,芮德娜看中了一套昂貴的葡萄酒杯,當伊芙說「你不怕它們打碎嗎?」,她的回答是:「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生活』這個詞。」

顯然,這裡的「平庸生活」並非指日常生活本身,而是指一種生活態度。芮德娜所恐懼的(以及她所厭惡和拋棄的),是以庸常而缺乏想像力的方式去對待生活(「如你生活那樣去想像」),是怯懦或麻木地陷於那些平常而庸俗的外在規則——從而看不見生活本身蘊涵的美。

這些規則中,婚姻無疑是最重要和最醒目的。我們很難相信芮德娜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這樣一來,小說把敘事的起始時間定在他們成婚八年之後,就顯得別具意味。 因為即使從最平常的標準看,這時愛情也已經自然死亡。(或者,在較好的情況下,轉化為一種堅固而美麗的結晶體:親情。)事實上,彼時的芮德娜看上去就像一個殉難的聖徒 :

她知道那是她必犯的錯,最後終於犯下。她的面孔放射出知識之光。一條無色的靜脈像道傷痕,垂直划過她前額的中心。她已經接受了人生的限制。正是這種悲傷,這種滿足,造就了她的優雅。

而出於某種直覺,維瑞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場婚姻的不對等 :

他對她的擁有已得到認可,而與此同時,她身上有什麼變了……那種令人絕望、無法承受的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 20 歲的年輕女人,被判處和他一起生活。他無法精確地解釋。她已經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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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當他終於出軌,他最強烈的感受不是內疚,而是一種夾雜著恐懼的驕傲。他感到「在某種意義上,他與她突然平等了;他的愛不再單單依賴於她,而是更為廣闊」。 當他第一次偷情歸來面對芮德娜的時候,他感覺空虛而平靜,他覺得自己「充滿了秘密、欺騙」,但是,「這讓他完整」。

芮德娜則始終是完整的(似乎沒有什麼能真正傷害到她,束縛住她)。這種反差也表現在對他們夫婦各自外遇的不同敘述手法上。在維瑞這裡,一切都遵循傳統的出軌模式:從派對到餐廳到床上。就像「一部有著愚蠢片段的電影,但卻仍然令他們沉迷」——也令我們沉迷——那些場景雖然老套,細節上卻古老而新穎,並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穿透力。(最好的例子是,做愛後,維瑞給卡亞放水洗澡,他看著她滑入浴缸。「水怎麼樣?」他問。「像又一次做愛。」 她答道。)再來看看芮德娜。十月的一個黃昏,傑文,他們家的朋友,帶著禮物前來拜訪。他跟維瑞寒暄,與孩子們逗趣。他接過芮德娜遞來的餐前酒。然後,突然,毫無鋪墊,毫無過渡,出現了這樣一段 :

午間,一周兩次,有時更多,她躺在他床上,後屋一個安靜的房間。她枕邊的桌上有兩隻空玻璃杯,她的手鐲,戒指。她什麼都沒戴,雙手赤裸,手腕也是。

隨後是一連串流暢的,新浪潮電影般的場景交叉切換:溫馨的家庭畫面與激情的午後幽會平行推進。一邊是喝酒,聊天,給壁爐生火;一邊是呻吟,扭動,相擁而眠。一邊是「她看見他在自己高高的上方。她雙手扯緊床單」;一邊是傑文蹲在壁爐前,「火升起來,發出噼啪聲,在粗重的木塊間竄動」。這或許是小說史上對外遇最冷酷、最令人震驚的描寫之一。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導致這種震驚的並不是芮德娜的行為本身,而是她對這一行為的態度——以及與之對應的敘述方式:如此平常,如此自由,簡直就像季節轉換——無比自然,卻又帶著生命本身那種永恆而本質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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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維瑞的猶豫、驚慌和空虛相比,這叫人驚訝。同樣是婚外情,芮德娜卻顯得自在、安寧、充實。她的出軌似乎擁有某種純真,不只是情慾那麼簡單,而更接近於某種修行(以至於用通姦這個詞都會感到彆扭)。似乎她通過不忠做到了另一種忠誠 :忠於充滿存在感的生命力——為此她幾乎可以不顧一切。(也許除了孩子,這唯一對她有效的世俗規則,但那是因為「在所有愛中,這才是真正的愛」、 「最好的愛」。)

這種忠誠甚至還有一個不乏諷刺的體現。雖然不斷地更換情人,但你會發現,在一定時期內,芮德娜的身心只屬於某一個人,也就是說,她不會跟任何別的男人做愛——即使那個人是她丈夫。 「他們睡覺時彷彿彼此訂過協議;倆人連腳都不會碰。」「不過的確有協議,」後面緊接著寫道,「那就是婚姻。」

除了婚姻,芮德娜——實際上也是這部小說——的另一個蔑視對象是政治。當然,這裡指的是廣義上的政治,即對時事或真或假的關注。這也是一種規則:無論個人還是作品,當其對自己的時代背景採取全然漠視的態度,都會面臨道德上受譴責的危險。在這點上,《光年》幾乎達到了現實主義小說的極限。20 世紀 60、70 年代的所有重要時事,從越戰到刺殺肯尼迪,從登月到古巴導彈危機,從伍德斯托克音樂節 到披頭士,在書中都無影無蹤——就像從未發生過。取而代之的是精美的晚餐、釣鱒魚、插花、塔羅牌、在雪萊住過的英國小鎮散步、《天鵝湖》、莫扎特、瑜伽、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古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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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禁讓人想到另一部美國小說,《斯通納》(Stoner)。一如《光年》,它對時代的漠然同樣令人側目(它同樣一度被嚴重低估)。不同的是,大部分時候擁有大學終身教職的斯通納都是在被動接受(就像穿著防彈衣);而在芮德娜這裡,一切都是開放的,裸露的,主動的。我們會有一種感覺,《光年》中的道德與時代感之所以缺失,純粹是因為芮德娜拋棄了它們,她根本不屑於遵守或談論它們,因為它們不符合她的品位,因為它們「毫無意義 ;總能應付過去」,因為,歸根結蒂,它們不是「生活的本質」。

但問題是,究竟什麼才是生活的本質?「食物,床單,衣服」這個回答顯然無法叫人信服。而且我們也必須提防 「品位」這個詞——它往往讓人聯想到虛榮、做作和附庸風雅。(還有什麼比「品位」這個詞更沒有品味嗎?)這個詞缺乏力量、反叛和創意。而這些正是芮德娜的特質。所以也許更適合她的詞是「風格」。在她極具風格化的世界裡, 沒有世俗規則的位置。她有自己的道德和時代,自己的標準和規則,而簡單地說,那就是竭盡全力,「如你想像的那樣去生活」,去感受生活最深處的本質,以及隨之而來的意義。於是我們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什麼是生活的本質?隨之而來的意義又是什麼?事實上,這也是我們在閱讀《光年》時所面對的問題:什麼是這部小說的本質?這些連綿不絕、精妙絕倫的場景意義何在?

一個美麗的謎。

......

(文章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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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單讀

編輯丨陽子

文中劇照來自《將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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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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