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他擊中了時代的神經
文/余揚
「我的創作形式似乎在坊間流行起來,但那絕非我所願見。」27歲時,在柏林出版《鄉愁》獲得好評後,黑塞在給友人的信中便做過這樣的表示。然而,無論他願不願意,自1966年,這位「德國浪漫派的最後一個騎士」去世以來,每年他的書都可以在德國境內賣出至少3.5萬冊。他的作品迄今至少已被翻譯成60種文字,出版總數達1億冊以上。
儘管西方學界對黑塞的評價並不高於同為諾獎得主的托馬斯·曼,及他的兄弟亨利希·曼。但奇怪的是,黑塞的小說每經一次戰爭便風行一次,一戰、二戰和上世紀70年代的越南戰爭後,都曾先後出現「黑塞熱」。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的作品傳到日本和美國後,更成了青年一代的精神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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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年所寫的回憶錄《魔術師的童年》中,黑塞描述自己從小成長的屋子裡交錯著許多世界的光芒。追溯他的一生,之所以擁有包容世界許多民族文化的開闊襟懷,不難從他特殊的成長環境中找到淵源。也正是對文化多樣性的尊重和理解,成了黑塞的作品在東西方流行,並被廣為推崇的一個重要原由。
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於德國南部施瓦本地區一個叫卡爾夫的小城。父親是德國人,出生於愛沙尼亞。他的母親是法國籍瑞士人,生於印度,並隨作為傳教士的父親,在印度接受教育。出生於這樣一個國際化的家庭,使黑塞身上融合了德國、法國、瑞士等多種血統,同時也讓他從小就接受了比較廣泛的文化和開放的思想。
所以,黑塞生來就不像多數歐洲中心主義者那樣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作為敏感的思想家,他很早就開始反思歐洲文化的弊端,當他歷經種種毀滅性的戰爭和災難,自覺歐洲正在日益衰敗,且在精神和思想上不可避免地陷入破產境地時,自然而然把成長過程中接受的東方思想,視為個人新生和精神價值的源泉。
創作於1922年的印度故事小說《悉達多》中,講述了與佛陀同名的一位貴族青年的成長故事。儘管擁有人們羨慕的一切,他卻對自己厭倦、鄙棄到極點,並由此開始艱難的求道之旅。當他拋棄所有世俗的一切,來到河邊想結束生命時,他突然聽到了生命之河永恆的聲音。此後,黑塞開始更多轉向對中國文化的探尋。他收藏了當時能夠得到的所有關於中國文化的譯本,並撰文研究、闡釋中國文化。還經常創作以中國為題材的作品,短篇故事《周幽王》直接取材於中國古代褒姒烽火戲諸侯的傳說,在中篇《克林格梭爾的最後一個夏天》中,他以李白、杜甫的綽號為小說的主人公和他的畫家朋友命名,直接脫胎於老莊哲學的「雙極性」觀點更是貫穿於他一生的創作。
黑塞如是說:每一條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定極點上對世界所作的短暫觀察,而凡是極點無不存在相對極。從這種思想出發,他的作品中通常會出現兩個自成對立面且互為補充的主人公,倘是同一主人公,則表現為兩種對立思想的衝撞和激蕩,以致最後的頓悟或是毀滅。《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中的兩位主人公:納爾齊斯理性冷靜、獻身於宗教,歌爾德蒙則放蕩不羈、充滿夢想。當他困惑於自由的天性與修道院清規戒律時,納爾齊斯勸說歌爾德蒙「要走自己的路,實現自己」,去享受愛和人生。
這種「雙極性」觀點,在黑塞歷時13年創作完成的最後一部小說《玻璃球遊戲》中,達到了另一個極致。小說假託發生在幾個世紀以後的未來世界,主人公克乃希特從小聰明伶俐、刻苦好學,被送到「卡斯塔里恩」的精英學校,接受嚴格的教育與訓練。他汲取東西方文化的精髓,學成集世界文化之大成的玻璃球遊戲藝術,最終擔任了精神王國的領導重任。他不斷探索、超越自我,可內心的矛盾越來越大,以致開始懷疑這個精神王國存在的合理性,決心返回現實世界,從事有社會意義的教育工作,最後在與一學生游泳時溺水身亡。
縱觀黑塞的一生,他同樣搖擺在現實生活和美學世界兩個「相對極」之間,一方面,他要超越自己的文化,變成一個「東方旅行者」;另一方面又萬變不離其宗,始終堅守典型的德意志文化傳統和浪漫主義特徵。他一生所寓含的既不是一種理性主義,也不是一種美學上的清靜無為,而是致力於讓兩種古老的偉大思想互相親近、和諧交融。他開闊的文化視野,也讓他成了繼歌德之後,最多論述世界文學前景並提出警告的德語作家。對同時代的文壇做出診斷後,在生命的晚年,他就憂心忡忡地指出:「以工廠方式生產文章」的「粗製濫造的時代」可能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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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則軼事或許很能說明黑塞生活和創作的另一個重要特徵:對自我的審視和表現。他和第二個妻子,小自己20歲的茹特結婚後,因個性差異太大,很快就分居並起訴離婚。但在當時的德國,離婚是非常嚴重的事情。湊巧的是,他的小說《荒原狼》趕在這時出版,小說中的主人公非常自我,對家人不管不顧。女方認定書中的主人公就是黑塞自己,並以此作為離婚的證據,法官居然採信,迅即判決他們離婚。
對此,黑塞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曾做出自我評價稱:我創作的幾乎所有散文作品都是心靈的傳記。正因為「他的興趣過分局限於自我個性的表現」,儘管諾貝爾獎委員會早在1931年就開始考慮黑塞,但直到15年後,才最終把獎項頒給了他。讓人頗感訝異的是,當一大批局限於表現一己心靈的作家,越來越淡出讀者的閱讀視野時,黑塞的作品儘管無關國家、民族等宏大話題,卻日益受到關注。
倘使深入黑塞的精神層面,我們就會發現他的「流行」絕非偶然。在早期的藝術家小說如《克林索爾》中,黑塞就表達了這樣的觀點:進入工業社會以後,人的個性受到了越來越大的戕害,國家主義和技術等勢力所隱含的標準化和組織化,使人越來越趨向非人化。為了徹底地展現自我,必須通過禁慾抑或縱慾這兩條途徑來躲避中產階級的整齊劃一。由此,我們看到,黑塞的主人公們常常不可避免地陷入一次次精神危機中,不是極端克制自我就是極端張揚自我。
這種精神危機在其充滿想像力的小說《荒原狼》中得到了極為動人的體現。此前,黑塞憤而放棄了德國國籍,正處於彷徨無地的困境。小說主人公哈勒爾的經歷,正是他這一階段內心掙扎的真實寫照。哈勒爾是一位富有正義感的作家,他反對戰爭,厭惡虛偽,因而受到社會的冷遇。藉由這個形象,黑塞凸顯了在動蕩、轉型時期的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事實上,黑塞的每一本書都可說是階段性的自訴。教育小說《在輪下》,取材於他15歲那年在毛爾布隆重神學院的不愉快經歷,正是從這裡,這位「從13歲就明白自己就要成為詩人」的作家開始了一生的「自我放逐」;1914年一戰爆發後,黑塞挺身而出,發表了《啊,朋友,不要這種腔調》的反戰文章,觸怒了德國軍國主義者,遭到他們御用報刊的圍攻,黑塞因此家庭失和,又失去生活來源,幾乎精神失常。他隨後發表的小說《德米安》,揭示了一個青年人由於反戰被視為叛國,產生了心理分裂的痛苦;而《蓋特露德》、《羅斯哈爾德》等愛情、婚姻小說,可以說是黑塞第一次婚姻的變奏。他和大他九歲的瑞士攝影師瑪麗亞,生活可謂幸福,但幸福的婚姻卻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自我的獨立性,為了從這種精神的羈絆中走出,他選擇離婚。
黑塞特立獨行的寫作姿態,為一些人稱道和追隨,同時也是為人詬病的因由。有評論家稱:黑塞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得益於年輕人的不求甚解;他作品中充盈的抒情、夢幻、感傷、彷徨、孤獨等具有浪漫色彩的元素,固然投合年輕讀者的口味,但既非他的獨創,也缺乏深刻的思想內涵;他筆下的人物在經歷了心靈磨難與精神煉獄後,都能找到自己的精神樂園,也更多是他的一廂情願。
然而,無可疑義的是,黑塞生前所關注的主題,他所擔憂的人類精神危機與心靈孤寂,是現代的,至今依然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正是藉由對現代命題的表達,黑塞擊中了時代的神經,使幾乎已經絕跡的浪漫主義迸發出了全新的藝術魅力。閱讀黑塞,其實可以這樣簡單: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潔凈澄明的地方,獲得對愛和美的追溯。
來源: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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