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批人在深海之下朝夕相處數月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美國戰艦北達科他號，是一艘造價27億美元的核潛艇。這一次，我們採訪了其全體船員，他們就健身、團隊協作、抗壓與適應力為我們上了一堂課——
他們，才真正詮釋了什麼叫做艱苦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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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注意到我們就在炸彈旁邊鍛煉，」北達科他號戰艦的健身指揮官Corey Shores軍士指著旁邊一根長長的金屬管向我們解說。金屬管擺放在魚雷艙里，只要還沒打起來，這裡就也當健身房來用。這枚獨特的MK48魚雷有個花名，叫Claire，頂端用記號筆塗寫了一些操作方法，方便士兵在日後需要發射魚雷時讀取。Claire裝有約454公斤的高爆炸性彈藥，專門用於潛入敵艦下爆炸。它的存在時刻提醒著大家肩負著何等重任。
「我們船上有四枚魚雷，」Shores說，他是一名來自北卡羅萊納州的29歲小夥子，有著剛毅的方下巴和與之相稱的寬肩膀。他是潛艇上的「核彈」，主要負責在北達科他號的引擎室里操作反應堆；同時，他也是138名船員中第一個預見到船上健身運動與其首要任務一樣「不可或缺」的。Shore是一位健身達人，他主動申請擔任船上的健身負責人，得到了上級的舉薦，並為此進行了為期五天的訓練課程。
作為健身負責人，Shores還需要保證每個船員都通過半年度的體能測試——即一系列測量心肺能力、力量和肌肉耐受力的測試。他還要關心團隊的心理健康，因為人在一艘加壓鐵皮里備戰、並且三個月都不見天日，心理是非常有可能出問題的。他還得照看那些健身設備，「這還挺有難度，因為所有人都共用一台跑步機。」他說。
備戰狀態下，想保持鍛煉很不容易。大部分海軍戰艦都有超大的空間——更別說甲板了——海員們可以在那裡出出汗，放放風。空軍的飛機上還有健身房，甚至籃球架，沒事可以投個籃。但北達科他號上，或者說美國海軍的其他84艘潛艇上的男男女女們，可就沒那麼走運了。潛艇里基本上是沒有個人空間的，稍微寬敞一點的場地都早已被多種用途佔領。潛艇壓根就不是適合訓練的地方。
潛艇全長112.7米，相當於一個足球場的長度，最寬處則達10.3米。潛艇成員們睡在6人間里，房間比步入式衣櫥大不了多少，兩側分列三張鋪位，鋪位空間平躺後臉距上鋪床板也只有10厘米高。有時候甚至沒法保證每人分到一張床，於是大家就只好擠著睡，或者三個人輪班睡兩張床。
30個人用兩間浴室，兩個馬桶和兩個洗手池。每天的幾小時自由活動時間裡，你可以躺到鋪位上看看電影，玩玩提前下載好的遊戲。要麼去船上那幾個寬敞的所在，那些地方也是大家常聚在一起的：廚房或者工作區——也就是起居室或者健身房。
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和身體健康，潛艇船員必須學會適應。大部分鍛煉都在魚雷艙進行，其實那裡根本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房間。唯一一點點空間就只能容下一名183公分高的人站在過道里，這就意味著絕大多數運動也只能在這個魚雷架底下完成。魚雷架可以抬高或放低，但就算抬到最高，也還是不夠做一個波比運動。
船員們把單側重桿架在一個魚雷架下面，還有兩個動力滑輪，替代了之前的塑料博飛牌啞鈴。啞鈴很容易打碎，並且滾來滾去的會礙事。這樣一來，就算是這種連下腳都困難的地方，「你也能做硬拉，還能做我們稱之為互助深蹲的運動。」Shores說。「就是把身體重量擱在單杠上，然後兩個人抬著杠子，這就是一個架子了。」你要知道，這是個工作區，想做波比運動或高抬腿什麼的，會很占空間，妨礙其他人在這裡經過的。「他們也能理解。」Shores笑著說。
大家還共用一個約31.8公斤的壺鈴、幾個泡沫軸，瑜伽墊和TRX帶。船上有一張可摺疊長凳，平時收在隔間里，用的時候就拽出來放在另一個狹窄的空間里供人卧推用。船上還有5架有氧運動機——兩輛單車，一架划船機，一架小型橢圓機，還有一台跑步機——其中四個都放在引擎室，那裡是最高機密區域，訪客禁止入內的。五台機器里最受歡迎的還是跑步機，在引擎室里都要被踏破了。跑步機擺在一根管子斜下方，以防履帶突然加速，跑步的人忽然向前跌倒撞到頭。在其他潛艇上，這根管子是懸在正上方的，迫使跑步者們放慢速度，頭還要左右擺動，大家都笑稱這是「戰鬥式跑步」。雖然跑步機的需求很大，但有的時候也是沒法用的。
快速攻擊潛艇是美國海軍武器儲備中的多功能武器。他們向世界各國派遣特種部隊，空中無人機，水下車輛和間諜；他們還要潛伏在外國的港口，攔截通訊。所有的這些都需要隱蔽行事，這也是潛艇上的健身大業的另一個局限之處。當身負特殊任務時，船上任何人都不許發出聲響，這叫做「絕對寂靜」，一旦船長宣布絕對寂靜，船員是連馬桶蓋也不許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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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就用得上TRX帶和那些自重訓練了，」首席官Kellen Voland說，他今年34歲，是北達科他號的指揮官高級顧問，也是一名狂熱的健身愛好者。這也是船員在過去半年裡從未在體能測試中失敗的主要原因。當Voland在上次備戰時參觀魚雷艙時，只見那裡時時人滿為患。「一個人在騎單車，一個人在等單車，一個人在做俯卧撐，還有一個人在做TRX，」他說，「有人還會做卧推，然後看守魚雷艙的人就不得不從他們身上跨來跨去。」
潛艇的內部設計並不是以美觀為目的的，室內的金屬材料展露無餘，數不清的管道和鐵架就是完美的健身槓桿和TRX架。「只要夠結實就行，」Voland說著，抓住一個艙門把手就做了個引體向上。「你要學會物盡其用。我適應了這裡後，用這些鍛煉釋放了很多壓力和怒火。」他笑著回憶起來，「有一次我在這裡正鍛煉，他們就開始做消防演習，我得讓到一邊，等他們跑過去之後再繼續鍛煉。」健身鍛煉能讓船員保持身體強健，舒緩壓力，但有時候光靠訓練也是不夠的。
潛水艇下水一行數月，斷絕了陽光，新鮮的空氣和水，以及網路和手機通訊
美國海軍方根本不會透露一艘潛艇具體什麼時候會離開或駛達港口。在2017年尾，《男士健康》編輯部在康涅狄格羅頓的基地採訪北達科他號時，我們只被告知潛艇會很快離港。而在訪談結束、潛艇離港後沒過幾天，兩百海里不到的大西洋上就發生了可怕的事：2018年1月12號，北達科他號核潛艇上一名年輕的軍士官自殺未遂。他用來福槍射中了自己，但他的名字和隨後的許多事件相關細節都沒有公布。
我們對此事的所知，很多都來源於北達科他號的指揮官Mark Robinson在Facebook上的所寫。那是一次撤離行動，大西洋上的天氣又極其糟糕，所以需要潛艇去往康涅狄格海岸。那時候已是午夜，潛艇與一艘拖船在重重霧氣中在泰晤士河口匯合。「那是我見過最糟糕的天氣，」Robinson報告說。
那名傷兵醒來後，幾名船員坐在他床前，拿了手機給他聽音樂看視頻，好讓他能熬過這痛苦的七小時航程，然後安全上岸。潛艇上的區域分隔開了，讓擔架能進來得更容易一些；船員則幫著海軍消防員把擔架抬過潛艇的武器艙。一些船員站在夾板上，組成人牆，保護醫護人員將人轉移到拖船上，最後上到救護車裡。「我無法描述在過去的48小時里見證到了多少英雄主義，」Robinson寫道，「最後，那名海員從手術中挺了過來，在紐黑文的醫院裡由家人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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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不談將來——這也不奇怪，他們畢竟號稱「靜默之師」——但當我們訪問北達科他號和美國海軍潛艇學院時，這個突兀的、如此真實的話題卻在口耳相傳著。正如船員們訓練肌肉力量一樣，他們也需要訓練心智，磨鍊意志。
James Rapley指揮官，醫學博士，是大西洋潛艇部隊的精神科醫生，他負責東海岸基地35艘潛艇上所有船員的心理健康。他喜歡這項在深海潛艇里工作的任務，因為這是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與陸上的任何一支軍隊都不一樣。這裡沒有陽光，水和空氣都在船上合成；潛艇里複雜的系統會提供可呼吸的空氣和飲用水，但那種空氣聞起來「相當獨特」，Rapley如是說，而那水則口感清爽，但礦物含量很低。這裡的船員通訊受限，也沒有網路或電話聯繫。當船員們在甲板上吻別家人，與現實世界暫別，轉身便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這裡，白天僅僅是個概念，區別今天是星期幾也只能靠廚房的菜單。「我要是改一下菜單，大家絕對會上當，」北達科他號的首席廚師Lance Cross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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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是保持潛艇不沉船，就需要船上每個人都全心全力。於是，原本的陌生人被迫變得親密起來，因為船上根本沒有秘密可言。「大家每個人都對彼此無所不知，」26歲的Dominic Sisto說，他是一名導航電子工程師，曾在美國戰艦哥倫比亞號服役，現在在做美國海軍潛艇學院的健身負責人助理。「你可能會不喜歡一個人，但你必須信任他或她的工作，必須信任每一個人。大家彼此依靠，敞開自我的程度簡直堪比婚姻。」但這裡的信任也僅限於此，海員之間並不習慣互相談論內心的脆弱。有些人視心理上的掙扎為軟弱，因此不願意求助他人。「你要全面地去看待一個人，去理解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一件正常的事，」他說。「需要自我調整也是一件正常的事。」Rapley博士推行了一項「臨床心理健康」項目，旨在改善船員的心理鍛煉，並消除心理問題的羞恥感。「心理和精神健康的重頭工作是建設社區，」他說。現在的港口附近都特地建了心理健康專業機構，這樣當船靠岸後，專業人員會固定與船長聯繫。他們鼓勵船員尋求心理幫助和治療，用Rapley博士的話說，是用思維定式、飲食評估、生理鍛煉、激素分泌平衡及新陳代謝等指標進行「全面地增強心理建設」。治療手段則有時不局限於談話療法，也囊括了飲食調節，鍛煉，以及萬不得已的藥物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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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沒有專門的精神科醫生，所以潛艇部隊的精神科醫生現在在為核心領導人執行一個培訓項目。這些領導人包括尉官，執行官，獨立勤務，船長等——都是船員當中資歷最深的，比如北達科他號上的Kellen Voland。船長是至關重要的人物，因為他們是與全體船員每天打交道的人。Rapley博士說，培訓的首要目標，就是教船長這類長官如何辨識出船員當中誰壓力過大。他說，最普遍的信號，就是易怒，悲傷，過分憂慮，工作動力及道德感下降，注意力不集中，失眠和時間管理不善。海軍方面希望潛艇負責人能在出事之前辨認出這些信號。
在臨床心理健康引入之前，潛艇部隊每年因心理問題損失的船員相當於兩隊潛艇編製。有了臨床心理健康項目之後，更多的人得以重返崗位，潛艇部隊「計劃外損失」人員減少了50%。心理動力與行為學是這一進步的主要助力，還有從治療師到戰艦指揮官的「拓展支持網路」也有很大幫助。Rapley博士說，每個船員都會經歷這樣一段情緒激烈、世事艱難的日子，但回到正常環境後很快就會平復。
「在封閉的空間，情感的波動會變得密集，」Rapley博士說，「平時很少會看到人們失去理智或大吼大叫，因為在岸上人們有的是空間去發泄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喊叫一通，然後就能以平靜的姿態回到人群中。」
2014年之前，潛艇船員在工作期間每天要工作18小時。每人輪6小時的班，然後休息12小時。這個作息背後的理論是，潛艇責任事關重大，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和零誤差，所以6小時輪班制似乎是最明智的。
但格羅頓海下醫療學會的科學家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得到了船員的採納。「我們改成了更為遵從生物節律的8小時輪班制。雖然上崗時間變長了，但你去問問新來的小兵就知道，他們愛死這個時間表了。」作為一名前聲納技術員，負責觀察顯示器，Voland其實對盯著屏幕時間變長有過擔心。但現在的孩子從小浸泡在電子屏幕里，壓根不覺得難以適應。「不論從壓力管理的角度，還是從疲勞管理的角度來看，8小時輪班制真正起到了改善作用。」他說。而且，8小時輪班制也讓大家有了更多的鍛煉時間。
一個人上完了8小時的班後，就有16小時而不是12小時的自由時間，這中間區別是很大的。因為船上的責任並不會在輪班結束後就沒有了，更多的船員會有某些形式的附加工作。那些沒有附加的，也會負責打掃。船員必須為自己的「海豚」勳章付出努力。海豚勳章是給那些具備潛艇中所有關鍵素質的船員的——包括應對緊急情況的能力，比如水災，火災和有毒氣體。這些素質不要求你成為電氣工程師，但你得對電力設備有足夠的了解。海員第一年進潛艇時，就要在空閑時間為考試做準備。「下班後，我們要做一小時打掃，一小時培訓，再做點維護，總共大概需要4小時。這樣下來，就還有14小時來睡覺，健身，訓練，學習和準備資格考試。」Voland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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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潛艇部隊的健康負責人，大西洋潛艇部隊醫療指揮官Thomas Baldwin要為船員的很多方面福祉操心。（在個人生活方面，他和妻子在2017年超級健身大賽男女組合隊伍中贏得了50+年齡組的精選組冠軍。）與他的前一份海豹突擊隊的工作不同，現在他要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群人，他們的工作環境暗無天日，狹窄逼仄。據他所言，上了潛艇後，肌肉最快在三周後就會開始萎縮，且由於鍛煉空間有限，可進行的鍛煉項目不多，有氧運動的損失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潛艇的工作環境對船員的體能要求是不言而喻的。「這不僅是要你保持健康，而是不能讓你成為船上的危險因素，」Sisto對新兵們這樣說。「我跟他們說，如果你不能做45個俯卧撐，或者體重過重，我就可能沒法在意外事故中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去。這就是危險。我是在跟你說，『兄弟，如果有意外發生，我是真的真的救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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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員都要受訓如何使用消防裝備救援行動不便的人。「要是潛艇真的沉了，老天保佑，我會想有游上岸的力氣。」來自密西西比的聲納技術員、一級軍士Eric Chapman說。「如果你要救一個人，但你的力量卻不夠怎麼辦？你要眼睜睜看他死去么？你要讓他們想明白這一點，從這個角度去看問題。」
在格羅頓的學院，最大的變革就是引進了壓力潛艇逃生訓練，這是為學生在最壞情況一旦發生時做好準備：從一艘損壞的潛艇中脫離，然後游上水面。這類訓練開始得很早，到了訓練營過幾天就會開始了。在那些11.2米高、318噸重的坦克上方的牆上，一條橫幅掛在那裡，寫著，「當其他一切都完了的時候，你要活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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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立刻就讓人進入了緊張狀態。」負責這處設施安全的海下醫療軍官Warren Ross少校說。從深海逃離是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招，沒人想去嘗試，但從約183米深的海下游上水面也並非不可能，因為橙色救生衣可以保護船員不受冷，並供應足夠的空氣直到浮出水面。這種衣服還沒有人在現實場景中用過，但訓練的意義在於培養信心，讓新兵明白這個措施是有用的。「這才是我們要強調的，」Ross說，「要相信你的訓練，相信你的裝備。」
訓練的最終目標，是讓一個新兵掌握船上的每一個系統。這份工作肩負著巨大的責任。「我們把7800噸的設備運到海上，」Kyle Calton說，他是北達科他號執行官，戴著一副眼鏡。「我們這裡19歲的小孩負責看管魚雷，魚雷里有454公斤的高爆炸性炸藥。他們要看管，維護和到時候操作發射。」——命令下達後，發射工作要在不到兩分鐘內完成。「所以說，健碩的體魄對他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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