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系列:時尚策展人Judith Clark
比起「 curator」一詞,Judith Clark其實更喜歡稱自己為「exhibition-maker」。仔細琢磨下兩個詞語間的差異,人們也會更能理解她的策展手法的高明獨特之處。
「策展」一詞在當下有著被過度使用的危險,即使連好像剛剛誕生的時尚策展也是一樣。所以依照你的知識和經驗,應該怎樣定義一位時尚策展人?
這個詞應當有更廣泛的定義。原本它是指處在博物館這樣的機構中工作,守護照顧著服飾類藏品的人們。但我覺得詞語的含義也在逐漸變得更活躍多樣:它不再單單是指守護服裝館藏,更多的是圍繞著這些收藏進行的開拓和擴展,甚至重新解讀。當然,詞語被放置在不同語境下,內涵也會不盡相同。例如,很多人會好奇時尚策展人和藝術策展人之間有怎樣的區別,又有哪些共同性。這種思考很重要。因此來說,即使策展一詞些許被過度使用了,但不同的用法彰顯著辭彙本身具備的多種可能性。這樣的靈活性正好可以被人們拿來為己所用,發揮所長。時尚策展也並不一定要是學術性質的職稱。詞語的確蘊含著某些傳統意義上的嚴肅性,但當下的發展允許它有更輕鬆的使用。
你提到了時尚策展和藝術策展。長期以來,人們都有在爭辯是否時尚可被視為藝術。那對於時尚策展和藝術策展,是否也有類似的討論?
人們對於時尚和藝術的爭辯,主要在於討論服裝的自身價值是否持久,以及與其相關的又有哪些抽象且富有創造性的人類行為。你的問題有趣之處在於,這樣爭論些許忽略掉的,是忘記討論這兩者間又有哪些未被人們關注研究的空白之處。人們撰寫藝術史,研究藝術策展已經有相當久的時間,在怎樣類比討論、安置展品以及記錄歷史等方面都有很多成績。那對於時尚策展來說,為什麼不可以借鑒這些經驗呢?從一開始,最吸引我的便是在展覽中,「看」這個動作。它代表了我們想要溝通的內容以及相應方式。這些在藝術策展中都有過許多討論,自然對時尚策展也有啟發作用。
人們常稱你為「具有實驗性的時尚策展人」。可能是因為你的建築學背景,時常你的展覽更注重空間結構和裝置陳列,而非展品本身。最著名的例子便是2004年的「Malign Muses: When Fashion Turns Back」展覽。這樣獨特的策展手段能否適用於各類不同主題的展覽?
某種程度上,我也因為非傳統的背景受益許多。但其實每一次策展,我都還是先從物件本身入手,只是很快思考超越了原本單純的物件,發展進更宏觀的主題範疇。整個思考模式更像是一個曲線循復的過程:由物件的情況,聯想到它們蘊含的含義及處在的語境,最後再回歸到物件本身。服裝本身是思考的出發點,但結束時得出的關於服裝的故事,它們攜帶的象徵性符號等才是真正要融入展覽中的內容。單拿「Malign Muses: When Fashion Turns Back」來說,它實際是在討論一種關於引用與象徵的機制。我當時讀了時尚史學家Caroline Evans的論著《Fashion at the Edge》,其中描述時尚的語言風格相當獨特。Caroline借用迷宮、循環等實體意象,來解釋時尚周期復返的特性。那種描述是可以讓你在腦海里構成清晰想像的。我當時就在想,能否以展覽的形式不光來展示服裝,同樣也展示出不同年代的服裝之間那種「陰魂不散」的互相影響。
這場展覽的概念是源自一本時尚理論著作。是否觀眾們在觀展時,需要特別了解Caroline Evans和她的學說,才可以看懂展覽?
不是這樣。Caroline向我們展示的是新的書寫時尚的方式。她的文筆是關於「haunting」的,特別是過去的歷史怎樣對當代甚至未來都有著持續不斷的作用。就比如那些周期性流行的裝飾畫案,服裝廓形,某一時期的審美等等。儘管展覽是由一本書而來,但更多還是在闡釋書中描述的時尚的部分。
你的另一個開創性之舉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時,建立了一間獨立時尚策展空間(Judith Clark Costume Gallery),為你那些非傳統的抽象性策展理念提供了實驗平台。當初這麼做的緣由是什麼?
那應該是世界上第一家專註時尚策展的畫廊式空間。創辦它的原因之一自然是因為我對時尚的興趣,特別是在當代時裝設計中尋找參照過往的地方。這就像Anna Piaggi當年為義大利版《Vogue》雜誌設計的那些雙頁拼貼版面。另外就是我從小的生長環境。我成長在義大利羅馬,小的時候常去當地的博物館和大教堂。那時候即使是在瀏覽其中陳列的畫作,我的注意力也常常是放在畫作中人物的著裝上。當時我就有構想為什麼不以其中的服飾為主題舉辦展覽。還有我的哥哥是名畫家,他的工作環境也啟發了我不少。我希望能夠創造出一個專屬於我的,如同畫廊工作室一般的空間,方便展出服飾類物品。當然這兩者在當時並不是可以相通交融的,這也就需要我自己努力構想出這類的空間該是怎個樣子。
擁有自己的時尚策展空間,卻沒有服裝館藏的限制是什麼?
我必須依賴陌生人的慷慨贊助。我有給很多的服裝收藏家、設計師們寫信,解釋為何這樣的空間對於行業很重要,幸運的是他們中很多人都理解我,並給予了最大的支持。在做那場關於展品介紹銘牌的展覽時,我就有打電話給Alexander McQueen工作室,請求借某件當季最誇張的設計,結果在聽完我的描述不到半小時後,設計師本人就親自騎著自行車把裙子送了過來。某種程度上,人們也對我從事的工作頗為好奇,因此才會有興趣參與。隨著空間變得越來越知名,不少學術界和博物館從業者也都慕名前來。最終這裡變成了有著相同志趣人們的聚集地。除了展覽外,我們還舉辦過一系列的講座、研討會等等。
你當時對空間的發展有清晰的規劃嗎?
它的存在,實際上就是在和世人們說:「關於時尚策展,並不只有唯一的標準。」它與傳統博物館那些花好幾年籌劃的展覽不同,也在試圖顛覆長期以來關於時尚的定義。畢竟時裝給了人們洞悉某段歷史的機會,每個人也都對某一段過往時期有著特別偏好。對我來說,這樣的偏好正好適合拿來經過思考和策劃,幫助人們重新理解這些歷史。而從建築學的角度來講,空間也是為了探尋陳列展示服裝又能有多少種方式,有哪些有趣的手段是可以拿來編輯、細分、描述服飾的,以及空間和服裝間的聯繫。你在特定的空間里擺放一條裙子,和擺放十五條裙子,效果和傳達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
當時你有考慮過在博物館這類的機構工作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夠格。我主修的是建築學,不是服裝史。因此也從沒想過把簡歷寄給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之類的機構試試看。另一方面,我也不太確定他們會怎麼安排我的職位。在早年時候,我想的都是小型手工坊一樣的實驗項目,博物館們並不一定會認同。但這也恰恰是最可貴之處。我有足夠的自由來嘗試實驗,不必擔心結果究竟是對是錯。而和個人工作室相比,博物館就總是需要你的最終成果是盡善盡美、不可出錯的了。
總體來說,當時的時尚策展界是怎樣的情形?
當時的策展人幾乎都是博物館工作人員。但和今天相比,當時時尚策展這個學科遠沒有那麼多不同部門間的協助。我是說,當然一些策展的基本方面,例如收集展品、前期研究等都還是有很多人幫助,但總體來說,這門學科在當時還是較為孤獨的,然而如今大家對於它的討論是每日劇增。
那這麼多年來,時尚策展是怎麼不斷發展的?
一個主要的轉變是人們對於它的熟悉度在增加。特別讓我高興的事,倫敦時裝學院會開設時尚策展這樣的課程,來對渴望從事這行的學生們進行系統性教育。同時,大家之間的交流也變得越來越頻繁。當年我在諾丁山那邊運營獨立時尚策展空間時,相關的信息資料少之又少。但如今光是在網路上,就有眾多單純的服裝愛好者們撰寫自己研究某一服飾館藏的故事。
當你在策劃展覽時,有考慮到目標觀眾這些事嗎?
我面對的是各種各樣的觀眾,特別是那些無意中走入的,在看過我的展覽後可以對服裝產生興趣的人們。之前「Malign Muses: When Fashion Turns Back」次年搬到維多利亞阿爾伯特博物館展出時,就有一位七十多歲,前來看展的歷史老師對我講:「他們說這場展覽是講時尚的,但實際上它討論的是歷史。」很顯然,他並不熟悉那些展出的服裝及其設計師,但他看得懂我們是想要闡述歷史的循序漸進以及對當下的影響,並有他自己的獨特解讀。這就很讓我欣慰。觀眾們對展覽的開放態度才是我最看重的。
你在過去幾年間的展覽作品多是由博物館、時尚品牌等委任創作的。你自己有哪些想要在未來實現的新想法嗎?
我很榮幸自己可以很受歡迎,收到數不清的合作邀請。但目前我正在準備的展覽正是本人的想法,將在2016年下半年於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開幕。這場展覽的主題是「粗俗(vulgar)」,是由我和我的丈夫Adam Phillips共同構想的。它不會直接點名告訴你:「這個是粗俗的」,而是從各個角度來解讀審視人們對於壞品味的懼怕這回事。Adam是名心理分析師,他主要會從文學的角度來研究這個詞的起源和發展,以及文學作品中提及著裝與時尚時,相關的用詞和語境等等。整場展覽的跨度為由文藝復興時期直到當下。
提到合作策展這件事,合作這樣的工作方式對你有著怎樣的意義?
它是策展過程中的重要一環。這麼多年來,我也習慣了常常和同一批人共事。比方說,如果我需要一頂特別的帽飾,我就會去找Stephen Jones;需要特別的假髮造型,就會去找Angelo Seminara。這樣的模式也有助於你對他人的工作習慣有所了解,好比Stephen會很注重繪製草圖和從歷史中汲取靈感;Angelo則是偏重材質選擇。這樣一來,策展人就需要再扮演委任方的工作。你需要為合作夥伴們提供一定的明確指示,好讓各自的分工最後能構成完備的展覽。我從來不會空著手地去尋人合作——當然這或許也會是種帶來驚喜結果的工作方式。但策展人始終要自持一定衡量標準,好達到在有限的空間盡情發揮的效果。
無趣的展品能否來構成一場有趣的展覽?
當然。這就是策展的神奇之處。它能把物件從平常的環境中帶脫出來,向世人們展示其被忽視了的意義,特別是它們本身物質性文化的一面。這就好像是有人特意給你介紹某件物品:「看,它曾經對某某有著重要意義;創作它的人也是有著一番故事。」甚至有時你把展品與和它並不相關的領域扯上聯繫,這個過程也同樣會激發出重要對話。
你並不喜歡在展覽中囊括過多的文字說明,那麼伴隨展覽而出的名錄又有怎樣的功用?
展覽名錄有它自己的意義。很多人需要了解關於展品非常確切的細節信息,策展人自然不應該讓他們在這方面感到疑惑。另外名錄中收錄的學術研究文章可以為人們提供更多智識方面的思考。還有對我而言,名錄還有著記錄整場展覽準備過程的作用。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經常請求出版社們把截稿日期延到最遲,就是為了把每個展覽籌備細節,以及最終展覽的形貌都收錄進去。
你不僅僅改變了時尚策展的形式,也改變了觀眾們觀看展覽的習慣。是什麼在促使著你不斷去挑戰人們的固有思維?
我覺得當你從事某行到一定時日,一定會想方設法改變現有的遊戲規則。這就像設計師們也需要不斷推陳出新設計新款式一樣。對我而言,展覽中的任何一切,如燈光、人形台、底座等等,都可以實驗出新形式。這也是為了在不束縛住觀眾的同時,儘可能提供給他們足夠多的信息內容,讓他們去思考。我不喜歡那種帶著教育命令式語氣的展覽,強硬地告誡你:「你必須這樣看。」我想做的是讓觀眾們自己去發掘體會。如果裙子上的圖案和周圍陳列的裝置有著近似之處,觀眾們肯定會察覺到,並思考這兩者間的聯繫的。
早前籌划過的所有展覽中,你最喜歡的是哪場?
在Blythe House舉辦的「The Concise Dictionary of Dress」展覽。原因是委任方Artangel寄予了我們足夠的自由和支持。他們習慣與藝術家們合作,因此敢於放手,不會時刻要求看到最後的成品展示。這就像我最初剛剛起步時做的展覽,只不過更多了資金上的保證。
其餘時尚策展人的作品呢?
絕對是Olivier Saillard策劃的Madame Gres作品回顧展。Olivier對於周邊環境的巧妙應用和鑲嵌,與展品本身的面貌實在太相配,又不會給人用力過度的感覺。
像Madame Gres這樣設計師的作品,它們本身就足夠內涵豐富,形式出眾了。這是不是會減輕策展人的負擔?
當然。有一些作品是根本不需要你再多做些什麼的。當然,像John Galliano這樣的設計師,他們設計的時裝不僅光鮮耀眼,展示服裝的手段也同樣聲勢浩大,甚至有時還會蓋過衣服本身。此時策展人就需要思考你希望觀眾們在展覽中注意到的是哪些:是服裝本身,還是它誕生的環境氛圍。
關於時尚策展,還有哪些是你希望接下來繼續實驗探尋的嗎?
我最近在和瓦爾堡研究院(The Warburg Institute)合作。研究院有許多伊麗莎白時期的服裝收藏,但由於年代久遠,服裝已經幾乎僅為碎片。因此我在思考,有什麼有趣的辦法可以來展出歷史服飾遺留下的部分。
備註:
1. 文章早於2015年創作
2. 配圖為Judith Clark和心理分析師Adam Phillips共同策劃的「The Concise Dictionary of Dress」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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