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酒吧
八月的麗江,中午炎熱,早晚涼快。黃昏時候,漫步古城街頭,稍微留意,便會發現這裡有三多:旅舍多,商鋪多,酒吧多。旅舍一家挨一家,連街串巷,院落一牆之隔,小樓推窗可語,頗有點密不容針的味道;商鋪南北街頭林立,前巷後溪毗接滿目,濃郁的商氣伴著溪水汩汩有聲;走過許多地方,像麗江這樣酒吧成街,還是頭一回遇見。古城夜夜笙歌,偶爾注目,新城也間或有之。
白天下了點雨,此刻,空氣里潮濕濕的清涼。我們在臨街酒館裡,尋覓風味美食。鮮花餅、米線,炒楊花、涼拌魚腥草,還有氂牛肉,品嘗了麗江小吃。食店裡歌曼語輕,我們淺斟低酌,三兩白酒已有點燥熱。朋友說,在麗江,不能貪杯,以防高原反應,失節失態。夜幕降臨了,古街上紙醉金迷。大街小巷一律是石塊鋪就,凹凸有致。拾級上坡,躬腰下橋。街巷兩旁,無數盞夜燈映照街面,清幽幽的光亮反射出來,如入瑤池仙苑。
左手挽著四方街,右手牽著古城入口大水車,是麗江最繁華的古街。街中央是一條清澈的小溪,燈光映襯,燦然有色。楊柳的柔枝,俯身輕拂潺潺的水波,不時有一兩盞許願燈漂過。小溪兩側,皆為酒吧,鱗次櫛比。一側為狹窄小街,只可容兩人擦肩來往;另一側是小屋牆腳,要過去,有石橋通連。我們徐徐地走,細細地看。這一家家酒吧,大多懸掛紅燈籠,織錦的;黑木頭房,滄桑古樸。門前點綴了帶纓的黃玉米、紅辣椒,有的用豬槽船裝飾,看起來簡單隨意,實則用心良苦,俱顯稚拙、質樸和原生態風情。門上鐫刻的文字是中文、英語。還有一種不懂,便詢問門前迎客的阿哥,方知是東巴文。酒吧的窗戶大都敞開著,音樂沸騰,人心澎湃,轟轟烈烈的歌聲和熱辣辣的表演,咫尺見聞。那些有長有方的木桌上,燭光閃爍,忽明忽暗。與窗下或高或低的淙淙溪流,相映成趣。
走過一家又一家酒吧,櫻花屋,桃花島,一米陽光,大多爆滿。到了街尾,從窗口望進去,東北角落還有虛席以待。朋友說,豪華酒吧、知名酒吧都要提前一天預訂位子,最遲也得當天午後。燈光曖昧,裝潢妖嬈,我們側身穿越過道。剛坐下來,侍應生微笑而來。六瓶啤酒,雞豆涼粉,氂牛干馬,雞翅,肉串,一碟葵花籽,一個西瓜果盤。價格不菲,分量小,讓人咋舌。煙霧繚繞,嘈雜如嗡。舞台十個平方,胖歌女,光頭的琴師,長發帥哥爵士鼓和手鼓美女。逼仄,兌擠,轉身也難。斯時,胖歌女正唱《走過那間咖啡屋》,其聲沙啞,其情也深,特別的味道。接著一首《別讓愛成為一種傷害》,溫情漫溢。光頭彈琴,也是主持,詼諧,幽默,說了一大通自嘲自諷的話,唱著張信哲的《愛如潮水》,竟然淚流滿面。抹去淚水,他邀請手鼓美女唱了一曲《愛情錯覺》,又一曲《花開的聲音》。每一曲畢,群客無不鼓掌、呼贊。一眼掃過去,也有七八人,凝望不語,似乎想著自己的心事。彝族舞蹈,四個美女,舞台局促,手腳放不開來,舞姿頗有瑕疵。光頭主持人調侃,泡吧的人來自全國各地,京浙滬,鄂豫皖,還有川渝藏。客中一瘦長老人,戴著黑色禮帽,長白鬍子,長得像西部歌王王洛賓,自薦登台高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情感豐沛,淪陷其中,我至為感動。情不自禁地走過去,遞煙敬酒,老人鞠躬謝忱。對飲之間,我見老人淚痕猶在,遂緊緊地擁抱。細一打聽,老人八十七歲高壽。今夜相逢,甚感忘年之交,貴乎一遇。
麗江的「鬧吧」,也就是這裡。熱情外露,活潑喧囂;「靜吧」深藏在幽暗小巷,兩者相得益彰,遙相呼應。山也青,水也秀,異鄉風情眩目迷人,在酒吧里適合喝點酒,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可以搭訕,聊天說地,high一點也行。麗江的夜,似乎被這一爿爿酒吧,漫然延伸了時光,喧鬧、迷離而柔軟。如一首慢生活田園詩,清新而古老。絲竹管弦,曼舞歡歌,選擇逃遁,遠離城市的繁忙而煩躁,麗江首屈一指。
與老人擁別後回到座位。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端著酒杯,緩緩地來到我的桌前。喝的是紅酒,一襲白褂、黑褲,腕錶精緻,長發隨意一綰。酌紅酒,又著正裝,估摸她是都市白領。她眼睛特別大,睫毛也長。邀其坐下,緘默,笑得羞澀不朗,倒是謝謝兩字滲出京韻。她祖籍浙江人,讀碩後入職京都國電。人誠懇,不嬌情,於是彼此的話多了起來。我說自己是來小涼山探望貧困學子的,已有兩年,對接,襄助。我細說山中的困厄,孩童的可憐,學子的渴盼。她面帶憫色,從驚疑到默認。她說我有大情懷,難得。我說我們那兒扶貧濟困,蔚然成風。她輕攏發梢,嫣然一笑:「江蘇人有錢。」
她很直率,顯得很乾練,我們拉起家常。她說:「有孩子前,也是淑女一枚,心志大,有追求,達理知書。有了孩子,一切全變了。脾氣大,很無助,特別的累。每天六點起床,上班,順利時路上一個多小時,遇堵車遙遙無期。」她抿了一口酒,從端坐到背靠椅子,完全鬆弛下來。縴手搖著酒杯,望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不動,認真地當個聽客。「早餐、上班;午餐,半小時休息;繼續上班,正常五點半下班。可正常不多,大多留滯,熬夜加班狗。雙休也常加班。有時幹活干到想哭,又煩又悶,一看電腦屏幕就要嘔吐。深夜到家,家常便飯。偶爾準時下班,一到家,急著上洗手間,孩子在外面敲門,無奈,抱,摟,慣。趁孩子睡了,吃飯;孩子一個翻身,又醒了。只得胡亂扒兩口,哄孩子。婆婆說,母親與孩子多接觸,對孩子好。」她說得有點激動,眼睛紅紅的。於是,遞去面紙。
我向服務生招手,想為她點一首歌。徵求她的意見,她首肯。《朋友,別哭!》老歌,但感人。看她喜歡吃氂牛干馬和香辣雞翅,我又各要了一份。她停頓一會兒,肩一扭,抹下發卡,頭髮向後一甩。說長時間抱孩子,她手腕酸疼,只得貼上虎骨膏。孩子夜裡發熱咳嗽,老公出差開展人防大演習,她欲上醫院。公婆不允,說隨便打針吃藥不好,她只得讓步。孩子不要別人,她就一直抱著,在屋裡轉悠,哼眠曲,餵奶,喂水,一夜未睡。次日,還要準時上班。盼老公晚上回來,一個電話說要突擊回報,她崩潰了……台上的歌手唱得一般,沒有一點呂方的演繹,索然無味。但我們都低著頭,傾心的聆聽。
來往有禮。她點了一首《山茶花》,給我的。說這種花,山澗里多得很,樸素,純凈,堅強。她繼續絮叨。「自從有了孩子,自己疲憊了,不能安靜躺一會;煩躁時,不能出門透口氣;生病了,不能好好養一養。個中艱辛,孰堪承負?焦慮,恐慌,急躁。」完了,哲語一結:「當初就不該結婚,後來就不該要孩子……」女歌手的「氣嗓」運用得恰到好處,如夢如幻,有點像鄧麗君。
音樂換成了慢拉風格,舒緩、輕靈,我們不由得放下酒杯,靜靜地傾聽一會兒。她反思過,是事業沒有什麼突破,也是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哺育孩子是瑣碎的,工作是繁重的,整日開心不起來。她也想說服自己,安於現狀。所以,她出來吹吹風,散散心,調整,放鬆,頓息。
優美纏綿的歌聲,似乎漸漸被她的話淹沒了,我一言未發。她燃起一支煙,細支,好像是日本的。呷了一口紅酒,由剛才正襟危坐變得輕快起來。麗江酒吧,每到晚上十一點半,統一歇歌。燈照亮,酒照喝,話照談,就是不得喧囂。她已來麗江三天,景點也玩了,也考察了房價。她說想在這兒置一處房,日出而作,月升而歇。夫妻二人相夫教子,攜手逍遙。丈夫北京、麗江兩頭跑,自己開網店,也可做個手工藝人,當一個文藝小清新。哦,光是想像這一場景,就讓我們心醉。她討厭京都生活,霧霾,工作,應酬,堵車。可能出於自尊和穩實,丈夫堅不遷就。
換成我,一時半會也斷不同意。我勸慰說:「女人,都想過上嚮往的生活,這沒錯。然新的地方,也會有矛盾和失望。眼下的生活,並非無法挽救。沒有一種愛,不讓人受傷。當然相信你不會像娜拉,也不會像子君。人不能太自私,任憑煩惱無數,想開便得晴天。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這世上,每個人都不能隨心所欲。」
已過了凌晨時分,我們慢慢地走出酒吧。街上人影憧憧,食店裡「吃貨」不稀,商鋪依舊燈火輝煌,麗江確乎是個不夜城。古城裡的街巷犬牙交錯,我們只有導航,才能找到旅舍。今宵作此別,何處再相逢。此時,我想到倉央嘉措。碟店裡傳來一首熟悉的歌:「冬去了,春來了,雪化了,雲開了,這份愛在等待……」麗江酒吧,每天生長著新鮮的故事,日復一日,相遇,相識,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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