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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漫遊和隱逸的地方

雲端小鎮 雲上日子

石樑三章

文/劉從進 圖/陳翥

昨夜半山雨,水從樹梢流。我來石樑的時候,山上多雨又多霧。

石樑是疏闊沉雄的天台山上的一個小鎮,隱約似在雲端。那一片起伏的群山,像一個長滿蓮花的木魚。詩云:「九里松風十里泉,徐徐送客上青天。不知華頂高多少,已覺群峰貼地眠。」這裡雲霧縹緲、高寒峭拔,是佛道修持和世外隱逸的理想之地;數千年來,不與世俗合流,打造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高地,一個漫遊和隱逸的地方。各路高人高標出世,過著雲上的日子。

佛宗道源 逍遙人生的歸途

我在薄暮時分來此,小雨潤石,修竹敲風,幾聲鳥鳴掛在樹梢,一棵樹的顫慄迅速傳遍了整座森林和我的身體。

這是天台山最經典的石樑飛瀑景區,一石橫空飛架如天賜,橋下飛瀑轟然有聲,是大自然數千萬年的造化,當年徐霞客從石樑俯視深淵時,曾記載:「余從樑上行,下瞰深淵,毛骨俱悚。」

石樑橋頭有一曇華亭,是宋賈似道為其父所建。亭上有聯:「風聲、水聲、蟲聲、鳥聲、梵唄聲,總合三百六十擊鐘鼓聲,無聲不寂;月色、山色、草色、樹色、雲霞色,更兼四萬八千丈峰巒色,有色皆空。」聲色是無處不在的,即便在叢生的靜樹深處依然會有。佛法講坐忘收心、主靜去欲,一個人的修鍊,須不著一物,入於虛無。

野花綠,四邊靜,這是一條在宇宙中漂泊的山路,我來到崖下看瀑布奔騰,直下懸崖,忽然發現崖邊有花草裊娜,探出岩縫,朵朵爭翹楚,漩渦卷岸都不怕;卻原來飛濤雖怒不摧花,反予甘露朝朝暮暮。

瀑布的兩旁修篁密布,竹林掩映下,有中方廣寺和下方廣寺分立飛瀑兩邊,下方廣寺還是著名的五百羅漢道場,裡面還供奉有東晉的羅漢像。萬綠叢中數面高低錯落的黃牆獨對清寂的時光,這個點寺門已緊閉,黃牆護著老廟一起安睡了,唯有蒼松四圍,修竹壓檐。門前石獅默立,竹舞閑階,碎影婆娑,無心前去。我非常敬佩在此修行的僧人,可惜見不到身影,此刻他們或許正盤腿坐在冷綠和暮色中,把一顆躁動的心修鍊成止水。

走在厚積的落葉上,為了報這條走過的路的恩,我成了一個路上的修行人。「山花落盡無人問,白雲深處一聲鍾。」所謂寧靜,不是沒有了聲音而是忘掉自我。

石樑飛瀑只是天台一景,天台山以其山水神秀,仙風道骨,成為佛教天台宗和道教南宗的發祥地。當年智者大師在天台山上苦修,創立佛教漢化以來的第一個宗派天台宗,他圓寂之前畫好草圖,建議隋煬帝楊廣在天台山修建國清講寺,寓意「寺若成,國即清」。桐柏宮則是道教南宗祖庭。如今山上布滿廟宇道觀,成了名符其實的江南宗教名山。

西方人講拯救,中國人講逍遙。我成不了佛道,但願獨居山野小屋,一半兒雲遮,一半兒霧掩,讓時間圓寂,讓迷霧重重,讓影子成為主人,獨自在此走向逍遙人生的歸途。

唐詩之路 理想主義的苦戀

煌煌全唐詩,半部在天台。天台山是浙東唐詩之路的目的地,有記載的唐朝詩人如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等共300多位遊歷過天台山,並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李白:「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元稹:「仙駕初從蓬海來,相逢又說向天台」。天台山讓唐朝詩人心嚮往之,這是一個尋仙問道的真隱之地。當年高道司馬承禎看穿了盧藏用隱居終南山的用意,有了「終南捷徑」這一成語。他覺得天台山才是真隱之地,自號「天台白雲子」。李白等大批唐朝詩人紛紛前來,李白作《早望海霞邊》:「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紅光散,分輝照雪崖。」等,均是當時東涉天台的尋仙之作。

唐詩雄渾豪邁,盛唐氣象的偉大之處,在於詩人們敢於在兵荒馬亂的塵世里騎著半匹馬做著升天的夢。

他們來天台山走的多是水路,沿曹娥江、剡溪過來,在天台的大竹園村舍筏登岸。李白在詩中描寫,「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

大竹園村,是天台與新昌交界的一個山村,唐詩之路進入天台後的第一村。那一年,我來到這個山谷,在路標上看到「大竹園」三個字,以為就一個竹園,沒有拐進來,差一點錯過了這個理想主義的村莊。山村裡時光安閑,小花生、桃子長得蓬蓬勃勃,我們有幸在村祠堂里吃到鮮甜的桃子,享受了快板宴,聽了八十八歲老人的山歌。村口那條溪流著流著就幻化成一個湖,湖上有穿蓑衣的隱士和一個紅衣女子在劃著竹排悠遊,讓人恍惚進入了一個如夢如幻的仙境。沿著山道下去,跨過溪上的木板橋,來到碼頭,早已有準備好的裝在竹筒里的米酒,醇香清甜。對面竹林里一些村民在竹節上放出酒來供大家喝。這樣的米酒帶著竹子的清香和山野氣息,我一口氣喝了好幾杯,真是妙不可言。此刻江中的女子正在揮手致意,讓我在江邊留戀,不想離去。

唐詩是一份營養,它給了我們無瑕的痛苦,沒有任何憑藉卻常常有具體在場、突然敞開了那個時空的感覺。有山水打底,溪上竹筏,紅衣仕女,詩酒相伴……帝王英雄不做也罷。想當年,李白他們乘船從這裡上岸,在竹林里喝酒沉醉,然後長嘯著上天台山,經石樑華頂到國清講寺,這是怎樣一股豪邁的氣魄。

李白他們走了,唐詩之路遠去,然而這個村莊卻記住了,留下了浪漫主義的苦戀。村民們吟詩唱山歌,把一個不存在了的古碼頭弄得詩意叢生。人們從村前走過,有意無意看一眼,平靜的外表下心頭裡總會一扯一扯地被什麼東西牽著掛著,一種酸酸柔柔的味道在心頭釀造。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這個村子或許早已存在於我的腦海里,我還會來,到溪橋上坐坐,溪水裡淌淌,在竹林里喝一碗米酒,看看竹筏上的美女,遙想當年的盛況。詩情浸染了天台山,浸染了石樑,那些曾經有過的輝煌都不曾遠去。大竹園村留住了唐詩之路上那場不滅的盛事。

古老山村 心頭搖曳的油燈

夏天盛極一時,風吹過光滑的山頭,搖動金錢松。一個賣高山蔬菜的菜農,載著一車黃瓜,數麻袋的白菜,坐在路邊。他倚在一棵金錢松上抽煙,彷彿那棵樹抽了一盒雄獅牌香煙,讓我的喜悅裝滿整條山路。

「人家在何許,雲外一聲雞。」石樑鎮的村莊,深藏在山旮旯里。這裡山村多隱秘安閑,有個故事說,山村一老農,常與古廟高僧往來,送點茶葉,喝喝茶,日久得道,成了一代高僧。亦有荒蕪的蛛網封了路的。那些小土屋,煙囪把煙吞到肚子里,院子里竹躺椅上落滿塵土。牆角下,風把一堆舊鞋埋進了灰塵,地上的光影成了一張往事拼圖。

塔頭坑的村口坐著一個老農,他是一個人,卻像失掉天國的上帝,帶著一團黑色的情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後一條廢棄了的泥路,銹跡斑斑地伸向山林深處。他腳穿老舊的解放鞋,全身從褲子到衣服,還有帽子全是黑色的。帽檐擋住了三分之一張臉,卻依然可以看出縱橫的溝壑。他的目光堅定如鐵,花白的鬍子叢生於下巴。這張臉像陳忠實,不,它本身就是一個比喻。整張臉就是一片長著蓬勃莊稼的肥沃的黑土地。他的左手肘支在膝蓋上,五個手指像握住一根煙斗一樣地撐著,可是手上並沒有煙斗,或許只是一個習慣了的抽煙動作。他堅定地坐著,太陽不停地給著他熱力,而他的外表卻比石頭還冷。他獨坐在他的萬里江山上,一幅讓人驚心動魄的樣子。他是土地上的藝術家,此刻卻成了藝術品。他們的日子輕得像鳥,而不是像羽毛。

我也不耕種,沿大樹下的小路獨自走著,落葉紛飛,不回家。人世的孤獨原不在山野。

石樑是個田園世界,更是精神世界——這是一片世界盡頭的迷離仙境,一片樹葉落在哪裡都是歸宿,一朵野花開在哪裡都是芬芳,一個人來到這裡忽然就遇見了另一個自我。來石樑吧,雲上的日子在等你。

來源:8月29日 《天台報》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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