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寒江(民間故事)
崔儀跪了整整兩個時辰,膝蓋已經沒有了知覺,程昱家的大門還是緊鎖著。
人情冷暖,他算是領教到了。父親崔琰在位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稱讚他公正嚴明、耿直高義,是個難得的諍臣。現在父親剛入獄幾天,他找遍了所有能在魏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卻沒有一個肯幫忙。原來,所謂的公正嚴明讓父親沒有自己的人際圈子;而耿直高義又讓父親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父親入獄,幸災樂禍的人恐怕不少,出手相救的能有幾個?
其實,在崔儀看來,父親的事只不過是件小事。前幾日,父親在給楊訓的書信中寫了句「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魏王曹操認為此句有不恭之意,便將父親關押入獄。這種事,通常有幾個人求個情,等魏王氣消了,就會放出來。但崔儀想不通的是,滿朝百官,竟無一人為父親求情。
天色快要亮了,程家的大門終於開了,走出一名長隨。那長隨快步走到崔儀跟前,道:「我家大人說他身體不適,不能見客,還請崔公子回去。」
「能否請小哥稟報一聲,就說我父親生死……」
「崔公子,」長隨打斷了他的話,「我家大人還說,他這幾日都不會上朝,見不到魏王,還請公子另尋他人代為求情。」
崔儀苦笑,右手撐地起身剛要起身,卻見一匹快馬馳來,在他身邊停下。
是陳柘,姐姐崔靜的丈夫。昨天他也是百般推脫,不肯為父親求情。崔儀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陳柘卻跳下馬,將崔儀拉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壓低聲道:「趕快逃出去,聽說曹操要將你們崔家滿門抄斬。」
崔儀冷笑:「可能嗎?父親只不過說錯了一句話而已……」
不等崔儀說完,陳柘已硬將他托到馬上:「糊塗!岳父若只是說錯了一句話,曹操怎麼可能如此不依不饒?你不知道,岳父最近幾年一直在籠絡士子,向皇上舉薦人才,犯了曹操大忌!據說前幾日有人向曹操告密,說岳父向皇上進諫十策,要皇上重新振作,奪回實權。曹操大怒,將岳父收監,交由進奏曹秘密查處。一旦落實罪名,即刻誅殺滿門!」
崔儀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下馬來:「姐夫,此話當真?」
陳柘將一個包袱塞到崔儀懷裡:「你以為呢?要不然怎麼會沒人替岳父求情?都怕被當成岳父的同黨啊!你姐姐準備了些錢財衣物,你趕緊逃吧!」
崔儀怒道:「父親身在獄中,我怎麼能逃!豈不被天下人唾罵!再說小弟怎麼辦?阿公怎麼辦?家裡還有三十多口人,我怎麼能一逃了之!」
「糊塗!你留在許都有什麼用,只能陪岳父送死!」陳柘指了指包袱,「裡面有張將作司的鎧甲設計圖,是有人托我交給你的。你拿著逃到石陽,找到孫權的人,先保住自家性命,再看事情有沒有轉機。」
陳柘看崔儀還在猶豫,抬手扇了他一個耳光:「混賬!是你的清名重要,還是崔家血脈重要!」
崔儀長嘆一聲,拱手行禮,拍馬而去。
陳柘看崔儀騎得遠了,才鬆了口氣,就聽得身後馬蹄聲大作。他立刻轉進旁邊的小巷,一眨眼功夫,就見數十鐵騎沿長街策馬衝出,直奔崔儀離開的方向馳去。
「天下精銳,虎豹騎。」陳柘喃喃道。不知道崔儀能不能逃過他們的追捕,如果不能,會不會把自己供出來?他搖了搖頭,盡量不去想這個問題。
「崔琰被囚,崔儀就跑了,這當兒子的也未免太膽小了吧。」左樂打了個哈欠,「大人,不過一個世家公子,為什麼曹里要咱們嚴加盤查?」
賈逸搖搖頭道:「左樂,塘報你都沒仔細看吧。崔儀逃走的時候,將作司丟失了一份新式鎧甲設計圖,曹里懷疑在崔儀身上。」
「鎧甲圖?很值錢?」
「那張圖上,新式鎧甲的選材、工序都記載得很清楚,是將作司耗費了三年心血才設計出來的,能防五十步之外的羽箭弩箭。這種東西,能落到孫權手裡嗎?」
「那是,不過這麼重要的東西,崔儀是怎麼拿到手的?」
「塘報里說,可能是通過寒蟬拿到手的。」
「又是寒蟬?」雖然已是五月,左樂還是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寒蟬這個名字,每個進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曹操大敗於潼關,建安十七年荀彧反對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伏完謀反,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寒蟬有關。
寒蟬對於進奏曹來說,宛如一場噩夢,已經糾纏了十多年。而這些年間,進奏曹的主官都已經換了三四任,卻連寒蟬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出來。現在進奏曹上下,早已將寒蟬視為在劉備的軍議司、孫權的解煩營之上的威脅。
「崔琰一直在許都為官,跟劉備和孫權都無交集。崔儀想拿著鎧甲圖換前程,至少得先聯繫上孫權的人再說。」左樂眨了眨眼,「大人在石陽已經辦了兩個案子,對付的都是劉備的人。不知道咱們石陽,有孫權的解煩營沒?」
賈逸道:「石陽地處邊防,魚龍混雜,孫權怎麼可能不安插眼線?」他看向遠方,臉上似笑非笑。左樂順著賈逸視線看去,見進城的人群中有一行商賈,正在被哨兵盤查。為首的中年商人看到賈逸,滿臉堆笑的迎了上來。
賈逸面無表情道:「張富,最近邊境可是不太平,你還敢做來往生意?」
商人低眉順眼的笑道:「賈都尉,咱這不是承蒙您關照,混口飯吃嗎?嘿嘿,這兩岸越是不太平,咱不是掙得越多嗎?」
「這麼說,你跟孫權那邊也很熟悉了?」賈逸意味深長地笑道。
張富連連擺手:「哪裡,哪裡,賈都尉可是說笑了。咱跟孫權那邊,也就是打點一下,行個方便,哪像跟您的這關係近呢?」
賈逸沒有回答,揮了揮手。身後的虎賁衛們快步上前,仔細搜查車隊。一會兒功夫,就搜出來一些香片、越窯瓷器違禁品。張富有些緊張,將一包錢偷偷塞到賈逸手中:「一點心意,還請大人收下。」
賈逸掂量幾下,隨手丟給左樂:「收下,給兄弟們打打牙祭。」
張富見狀又活絡起來:「賈都尉,怎麼突然城防盤查得這麼嚴,勞您親自上陣啊?」
「許都跑出來一個傢伙,據說帶了重要東西,想投靠孫權。」
「真有這麼不要命的人啊,」張富感嘆了一句,「大人您放心,我在孫權那邊也有點熟人,如果有什麼消息,我第一時間稟告大人。」
賈逸點了點頭:「如果城中的百姓都像你這麼懂得為國分憂,那我這個都尉就好當了。」
張富獻媚笑道:「賈都尉,為國不為國的,咱可沒想那麼多。咱就是覺得石陽有賈都尉管著,大家共同發財,才是正事兒。回頭我在逸仙閣安排個攤兒,還請賈都尉務必賞光啊。」
「好說。」賈逸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目光落在了後面的人群上。
張富見狀,揮了揮手,車隊向城內駛去。
等車隊走遠,左樂忍不住問道:「大人,你真信得過這人?他會為咱們打探消息?」
賈逸淡淡道:「張富,石陽四通貨棧掌柜,現年四十七歲,荊州竟陵人氏。建安十一年,入選江東解煩營。建安十三年,潛入石陽,以四通貨棧為掩飾建立聯絡點,隸屬石陽、夏口情報線。」
「東吳細作?那為什麼不把他抓起來!」左樂頓了一下,隨即醒悟,「大人是要放長線,釣大魚?我們監視著張富,等崔儀跟他聯繫?」
「崔儀的緝拿畫像還沒送到,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他要混進城還是很容易的。如果我們抓了張富,崔儀沒了聯絡對象,很可能會孤身冒險渡河。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左樂點頭道:「大人說得是,很多時候給對方留點希望,他們才會更容易跌進陷阱。」
賈逸沒有再說話,其實隨著塘報而來的,還有蔣濟大人的一封密信。密信上交待的事情,讓賈逸多少有些頭疼。入仕以來,他大多都是跟劉備的軍議司打交道,跟孫權的解煩營鮮有交手。而且現在魏王跟孫權雖然劍拔弩張的,但還沒有到明刀明槍的地步,那麼進奏曹查到什麼地步,殺多少人,這個度還真有點不好把握。
車隊到了貨棧,等夥計們紛紛離去之後,張富才踱步走進了房間。他身後那個卑躬屈膝的長隨也跟著走了進來,並隨手將房門掩上。關上門後,長隨的神色放鬆了不少,走到張富旁邊,端起長案上的一碗涼茶一飲而盡。
張富有些得意道:「賈逸只顧著搜車隊,卻想不到我讓你扮成了長隨,大搖大擺地跟著進了城。他根本想不到,那些違禁品是我故意放在車上的,為的就是轉移他的注意力。嘿嘿,這一路有驚無險的,不錯,不錯。」
崔儀卻並不怎麼高興:「張掌柜,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進城。城門那兒的盤查你也看到了,進城相對容易些,出城難得很。」
「不要擔心,城中還有我們的人,一定會把你平安護送出去的。」張富說完,就笑眯眯地看著崔儀,而崔儀則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長案之後。
等了好一會兒,張富見崔儀仍一言不發,道:「崔公子,我在解煩營幹了好些年,一直是用行商的身份掩飾。這行商幹得久了,總會不知不覺染上了點銅臭氣,還請你不要見怪。」
崔儀愣了一下,道:「張掌柜何出此言?」
張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商人嘛,總是想用最小的成本來博取最大的利益。聽說崔公子從許都逃出來的時候,身上帶了份新式鎧甲圖,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崔儀點了點頭,心中卻浮起一絲疑慮。
「上面要我確認一下,這份鎧甲圖是否真像傳聞中的那麼重要。」
「那份圖,在聯繫你之前,我藏在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
「喔?崔公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是不相信你們,只是現在崔家只有我一人從許都逃出,所倚靠的僅僅是這張圖而已。」崔儀淡淡道,「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會告知你們圖放在哪裡。」
張富搖頭道:「崔公子這麼做就有些欠妥了。你也知道,曹操派了曹仁、張遼兩名大將,在居巢布防重兵,大戰一觸即發。而且石陽城內的進奏曹都尉賈逸,是個很有手腕的人。在這種狀況下,我們這些細作自然要慎之又慎。咱們江東跟你接觸,已經冒了很大風險。如果你身上沒有那份鎧甲圖,咱們解煩營會不會送公子過江,還真不好說。」
「你在威脅我?」
「不敢,不敢,這只是上面的想法,我本人對令尊可是敬仰得很。」
崔儀沉吟了一會兒:「我也有我的顧慮,如果我將鎧甲圖給了你們,你們不管我的死活怎麼辦?聽說你們解煩營江夏郡的主官姜哲大人一諾千金,我要見見他之後,再做打算。」
張富道:「那好,還請崔公子少安毋躁,我向上面稟告之後,會儘快安排。」
他掩上房門,在庭院之中站了一會兒,返身進入了另一間廂房。夕陽透過窗欞,照在他的臉上,明明暗暗。本以為崔儀不過是個紈絝子弟,想不到卻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自嘲的笑笑,上面還想先騙出崔儀身上的鎧甲圖,現在看來無異於痴人說夢。
不知不覺,在解煩營呆到了第十個年頭,當初的同伴活到現在的可沒剩幾個了。十年的寒暑春秋煎熬,讓當初的雄心壯志看起來幼稚可笑。如果那年沒有入選解煩營,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不管如何,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活的如履薄冰。就算真做個小商賈,也比現在強,至少每晚都能睡得踏踏實實。
昏黃的陽光逐漸從臉上褪去,房間內陰暗下來,張富重重地嘆了口氣。
秋月明就坐在賈逸對面,身著一襲裁剪得體的淡藍色深衣,領口很低,露出白色褻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一條深藍色絲帶斜斜地挽在腰間,更顯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雙腿修長,婷婷裊裊,讓人忍不住上前相扶。
如此絕世佳人,難怪曹植不顧她出身妓館,也要將她納為妾侍。
「賈都尉不是個好人。」秋月明顰眉,輕聲道。
「喔?怎麼說?」賈逸揉了揉鼻子,漫不經心道。
「妾身早年在青樓之時,聽說最好色的男人打量女人的時候,總是先看身材,再看容貌。」秋月明掩嘴笑道,「賈都尉剛才看妾身,正是這個樣子。」
賈逸打了個哈哈:「秋姑娘邀我前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秋月明道:「這幾天看賈都尉親自城門盤查,上下操勞,多有勞頓。妾身藏得一盞上好香片,想於今日為公子持觴煮湯,略解睏乏。」
賈逸看看長案上一套碟碟碗碗暗笑,喝茶?這拐彎抹角,磨磨蹭蹭的,不曉得到底要幹什麼?他揉揉發癢的鼻端,想轉身就走,但又覺得這樣一走了之,未免有些太唐突。猶豫間,秋月明已經長坐身旁,拿起一支石杵,將香片細細地研磨起來。
賈逸打了個哈欠:「秋姑娘有什麼事,不妨明說。雖然你是被曹植休出家門的侍妾,但終究還是侍妾,下官跟你孤男寡女的呆時間長了,難免會傳出去些閑話。」
秋月明淺淺一笑,將碾成碎末的香片用茶帚掃入玉碗,在青銅茶爐里加了塊檀木,拿出一根竹管,嘟著小嘴吹起了火苗。爐火映紅她的小臉,越發顯得細緻優雅,清秀脫俗。
賈逸嘟囔一聲,站了起來。
秋月明皺了皺眉頭:「你這人怎麼一點耐性都沒有,妾身派人請你來,自然是要告訴你很緊要的事情。」
「如果真的很緊要,又何必賣這麼長時間的關子?」
「妾身是想請賈都尉品味下江東好茶,須知喝茶是急不得的,查案也是急不得的。」
「秋姑娘話裡有話?」
「賈都尉這幾天一直在忙的是崔儀出逃的案子吧,不知道賈都尉對這案子了解多少?」
「崔琰忤逆魏王,被關押入獄。他的長子崔儀逃出許都,帶了張將作司設計的新式鎧甲圖,打算投奔孫權。」
「看樣子,賈都尉是要把這個案子當成普通案子來辦了?」
「秋姑娘要教下官如何辦案嗎?」賈逸眨了眨眼。
「魏王本來就心胸狹窄,嫉妒猜疑,先後殺了頂撞過他的邊讓、孔融這些名士。按說崔琰屢次得罪了他,兒子偷了鎧甲圖投敵,下獄之後又沒人求情,早就能殺了。但魏王為什麼卻一直關押著崔琰,並未動手?」
「秋姑娘想說什麼?」
「賈都尉可知露板一事?」
「願聞其詳。」
「建安十五年,魏王向太中大夫賈詡、尚書崔琰、東曹掾邢顒、西曹掾丁儀、黃門侍郎丁廙這五人秘密徵詢冊立世子的意見。在這五人中,只有崔琰採用公開露板的方式,公開表達了自己的想法。雖然崔琰的侄女是曹植的寵妾,但他支持的是曹丕。魏王得知崔琰公開支持曹丕後,表面上是敬重他的大公無私,還升他為中尉,但魏王的真實想法呢?賈都尉可曾細細想過?」
賈逸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曹丕和曹植奪嫡雖然鬧得厲害,但大多都是在暗地裡較量,表面上波瀾不驚。魏王之所以秘密徵詢意見,也是怕給兩兄弟火上澆油。而崔琰卻露板作答,將立儲之事放到了檯面,勢必推動兩人公開反目,引起朝廷紛爭,使得政局不穩。崔琰此舉只想為自己博得名聲,卻陷魏家於泥潭之中,魏王自然會嫉恨他。」
「賈都尉能立刻想到這點,已經算聰明人了,但卻還是不夠。」
「不夠?」
「聽說崔琰近年一直在為漢帝推薦士子,舉薦人才,跟那些漢室舊臣走得很近。而且,崔琰不光把自己侄女嫁給了曹植,又把自己女兒嫁給了陳柘,生了個女兒。這個女兒又被指配給了張繡的兒子。你也知道,張綉在建安二年,殺了魏王的長子曹昂。」
「許都之內,人際關係本來就錯綜複雜,不足為奇。」賈逸忽然想到了什麼,神色為之一震,「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月明微微一笑,端起茶碗舉案齊眉:「賈都尉,喝茶。」
劉表因為兩個兒子奪嫡,被魏王趁亂取了荊州。袁紹因為三個兒子奪嫡,被魏王吞併冀、青、幽、並四州。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天下未定,兄弟鬩牆的危害,魏王不可能不知道,崔琰也不可能不知道。那麼崔琰「露板」的作法,就很值得細細品味了。將侄女嫁給曹植,又公開宣稱支持曹丕,還跟漢帝走得很近,這樣乍看起來,好像是胸懷坦蕩,大公無私。但從跟魏王的殺子仇人張綉拐外抹角結上姻親的角度來看,又隱隱透著另一股味道。
誅心地猜度一下,崔琰這樣做,是否是故意推動曹丕曹植奪嫡呢?那麼,他說的那句「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的所謂錯話,是否是隱含著等曹家因奪嫡大亂,漢室重振天威的意思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崔琰所做的,無疑是謀逆,足以逼得魏王將其滿門抄斬!
但詭異的是,魏王只將崔琰收押,並不急於問斬。是要引出崔琰的黨羽,一網打盡?還是有別的安排?
賈逸猛地抬頭,看著一臉微笑的秋月明,不由得心生疑惑。這種居高俯視的透骨剖析,她能想得出來嗎?秋月明本是青樓之中的藝妓,被曹植看中後納入府中做了一名妾侍,後來因為得罪了甄洛,被休出侯府,回了石陽老家。但如果這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話……
「下官斗膽問一句,你家主人到底是誰?」
「妾身自從被曹植休出侯府後,就像個無主孤魂,哪有什麼主人?」秋月明抿嘴微笑。
賈逸心中冷笑一聲,先前趁房內只有兩人,他仔仔細細地看了秋月明一遍。這女人雖然一副婀娜多姿,嬌軟無力的樣子,但從一些細節上還是能看出點端倪。她的小腿雖然沒有明顯的肌肉線條,但結實有力,是經常活動的結果。尤其是腳背的青筋隱隱凸出,那是經常奔跑所致。
秋月明不會是個被休的侍妾這麼簡單,最起碼腿上的功夫不錯。自從來石陽之後,這個女人一直雲山霧裡的,處處讓人覺得不對勁,但就是查不出來什麼。在上個案子里,知道秋月明並不是曹植的人後,賈逸寫了封塘報,將疑問如實向蔣濟大人做了稟告,但曹里卻並沒有回復。是曹里不願查她嗎?在魏王的勢力所轄之地,難道還有進奏曹顧忌的人?
正思慮間,卻見一名丫鬟走進廳房,向兩人道了個萬福:「秋姑娘,門外有位叫左樂的大人說有急事找賈都尉。」
賈逸向秋月明拱了下手,起身離去。左樂的性格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什麼急事,是不會找上門的。
出了門,就見左樂站在門外,手上攥著個封了火漆的竹筒。賈逸的眉頭一震,這是進奏曹的六百里加急密報,到石陽任職後,還是第一次收到。他也不多說話,從左樂手中接過竹筒,看了火漆完好後,直接用腰間匕首挑開漆封,倒出來一卷帛書。
展開帛書,看了幾行,賈逸的表情迷茫起來。他搖了搖頭,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確定了什麼之後,才將帛書遞給了左樂。左樂不明就裡的看完,咂咂嘴問道:「曹里這是什麼意思?怎麼前後命令自相矛盾?」
「你進曹里時間不長,還不明白。其實這也算曹里一個不成文的慣例,當遇到情況特殊的案子時,總會有一明一暗兩道命令。明的是給天下人看的,暗的是讓曹里人真正做的。只是,這次曹里的密令有些古怪。」賈逸回頭看了看秋月明的府邸,喃喃道,「莫非魏王的心思真被這位秋姑娘說中了?」
張富坐在廂房內,慢慢地擦拭著佩劍。這把劍已經陪了他十年,卻從未揮舞過。作為一個刺探情報的細作,當他舞起長劍的時刻,通常是他已經暴露的時刻。心驚膽戰潛伏了十年,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什麼。張富嘆了口氣,進奏曹這幾天又加緊了城門盤查的力度,看來以後如何將崔儀送出城,實在是個難題。
前天把崔儀的想法報了上去,上面卻還在猶豫。他也明白上面的為難之處,如果沒有那張傳聞中的新式鎧甲圖,崔儀的投誠毫無價值。曹仁、張遼在居巢布下重兵,隱隱有南下的態勢。雖然主公並不怕跟曹操開戰,但為了一個所謂的世家公子,讓曹操得了道義上的先機,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門被推開,崔儀走了進來:「張掌柜,又過去一天了,怎麼對岸還沒有消息回來嗎?」
張富賠笑道:「崔公子不要心急,傳遞消息需要時間的。」
崔儀猶豫了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其實那張鎧甲圖,藏在我身上。」
「喔?」張富愣了一下。當初不是沒想到這種可能,但搜身的話,未免太下作,而且容易把關係弄僵。崔儀這時主動將這件事說出來,是打消了疑慮,完全相信自己了嗎?
「準確的說,是藏了一半在身上。」崔儀道,「逃出許都時,我想明白了,這世上正直守信、重諾高義的人沒有幾個,大多是些見利忘義、翻臉無情的人渣。所以,我必須給自己留條後路。」
張富沒有答話。像崔儀這種生在都城中的世家公子,平時都有種傻子般的樂觀,根本不知道世道有多險惡。而一旦遇到大的變故,又很容易會變得偏激,對所有的一切都半信半疑。
「就連你們那位姜哲大人,不也是在猶豫嗎?」崔儀冷笑道,「張掌柜,麻煩你告訴他,這半幅鎧甲圖我要當面交給他,得到他的承諾並且送我過江後,我才會告訴你們那半幅鎧甲圖的藏匿位置。」
張富搖頭道:「崔公子的意思是要見姜大人?這恐怕比較難辦。」
「張掌柜,你在解煩營的秩級太低,交給你,我心裡沒底。」
張富沉默了一會兒,道:「只好這樣了,我再把你的要求稟告給姜大人,看他如何答覆。」
話音剛落,他忽然驚覺到一絲異樣。聽得耳邊風聲襲來,電光火石間他剛推開崔儀,就看到一支弩箭「篤」的一聲射在了樑柱上。
窗外有人!張富驚出了一身冷汗,提起長劍踹開房門,躍到了院中。院子中間站了個黑衣人,正在裝填第二支弩箭。張富眼角餘光掃見廂房內的夥計紛紛出來,不由得心下稍稍安定。
「你是什麼人?」張富低聲喝道。應該不是進奏曹的人,如果是賈逸的人,完全不用藏頭藏尾,直接調集郡兵就能把自己一窩端了。
黑衣人也不答話,舉起弩箭瞄準了張富,卻沒有扣動弩機。
「劉備那邊的?」張富有些焦躁,「我們兩家早已結盟,共同對抗曹操。你這樣找上門來惹事,擔得起破壞盟約的後果嗎?」
黑衣人似乎有些猶豫,弩箭微微垂了下來。
張富稍稍鬆了一口氣,能說動這人不動刀槍最好,不然引來巡夜的捕快就麻煩了。
「你們也想要鎧甲設計圖,這點我明白。但崔公子是直接找上我們的,做事總要有個先來後到。」
「你說得對。」黑衣人開口了,竟然是個女聲,「是我立功心切了。」
「你現在就走,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張富道。
黑衣人點了點,將弩箭丟在地上,向張富拱手作揖。既然是個女人,行禮不該道萬福嗎?為什麼會作揖?正疑慮間,就見黑衣人袖口寒光一閃,隨即自己左肩傳來一陣劇痛。混賬!是袖弩!
黑衣人發出一聲輕笑,翻出兩把漆黑的短劍,直取張富雙眼!
張富大驚,提起長劍格上短劍,只聽叮噹一聲脆響,長劍竟然應聲而斷!張富面如土色,看著漆黑的劍鋒直向自己咽喉取來。十年,想不到心驚膽戰的十年就是這個結果。生死之間,卻見劍鋒在不到咽喉一寸的地方堪堪轉了方向,隨即腰間一痛,身體騰空而起。張富跌落在兩三丈之外的地上,心裡充滿了迷茫,黑衣人明明可以得手,為什麼不殺自己?如果是怕破壞孫劉聯盟,那又為何動手?抬頭看去,四周的夥計雖然已經跟黑衣人交起手來,卻沒有一個能超過一回合的對手!
張富起身,並未加入戰團,而是小跑返回了廂房。單憑院中的夥計,根本攔不住黑衣人,他拚死也要確保崔儀的安全,不然的話,尚在江東的妻兒沒有什麼好下場。
「外面那是什麼人?是不是沖著我來的?」崔儀的面容在燭火下驚疑不定,「你們怎麼會走漏了風聲?」
張富無法回答崔儀的問題,現在就連黑衣人到底是不是劉備那邊的人,他都不敢確定。左肩火辣辣的疼,這還好,說明弩箭上並未喂毒。
他穩了下心神,強笑道:「崔公子,沒事,我們先出這個院子再說。」
說話間,門被撞開,一個夥計闖了進來。張富一驚,道:「怎麼,殺進來了?」
「沒有,那個黑衣人,逃了。」夥計上氣不接下氣的道。
「逃了?」張富愣在了原地。
「這黑衣人的雙劍削鐵如泥,真是把神兵利器。兄弟們抵擋不住,傷了七八個,只好放她走了。」夥計低頭道。
這黑衣人明明佔了上風,為什麼不進廂房,反而逃走了?他推開房門,看了眼院中,大多數夥計都還躺在地上呻吟,只有少數站了起來,勉強能動。奇怪,跟黑衣人交手已經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為什麼四周仍這麼安靜?就算巡城的捕快沒有察覺趕來,周圍的那幾家民房都沒有人掌燈出來一看究竟?
莫非……是我低估了賈逸?
心念至此,張富額頭上迅速沁出了一層細汗。賈逸雖然才來石陽兩個多月,就已經破獲了兩起大案,重創伏在石陽的軍議司人馬。要說自己這邊,比起軍議司來說,不論人力和經驗都要差一個檔次。那麼,賈逸會查不到自己什麼嗎?自以為高明的城門相遇,是不是賈逸放長線釣大魚?
張富立刻吩咐幾個夥計,探查周邊民房。很快夥計就回來了,帶回的消息,讓張富的心直沉了下去。民房裡空著,沒人。他焦躁的在院中來回踱步,眼光卻不住地向院外的黑暗瞄去。他不知道現在黑暗中到底伏著多少進奏曹的探子,但他明白,黑衣人在佔盡先機的狀況下退出,肯定是發現了這些端倪,而探子之所以不動手,很可能是在等後援。
不能再等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張富下定了決心,轉身看了一眼崔儀,道:「拼了!」
秋月明退出貨棧,沿著屋脊線跑了一會兒,發現並沒有人跟著自己。進奏曹的人果然分得清輕重,自己與解煩營的人動手之時,伏在周圍的探子應該分了一個人回去報信,而另一個人在自己離開時,並沒有尾隨而是留在了原地,盯緊張富等人。自己這個半途殺出的,雖然著實讓人心生好奇,但畢竟崔儀才是他們的目標。她小心翼翼地又折返回來,伏在一處大宅屋脊的螭吻後,看著院中的情形。
張富經此一戰,並沒有驚慌失措,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情報上對張富的資質評價在中下,想不到他還能臨危不亂。上面要她在暗地裡相助賈逸,所以她才邀賈逸品茶,詳詳細細地幫他分析了一通形勢。賈逸很聰明,一點就透。但也讓賈逸生出了些顧慮,看這兩天他按兵不動的情形,似乎是對這種牽涉到朝爭的陰謀很慎重。沒辦法,自己只好再推他一把。
院中張富已經在調集人手,準備出逃。他也是逼不得已,雖然出逃有被圍殲的危險,但總比坐以待斃強得多。秋月明抿了下薄薄的嘴唇,笑了。她看到不遠處,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向貨棧逼近。經自己這麼一鬧騰,賈逸不得不出手了。
這樣就好,她點了點頭,上面交待的事總算辦到了。身形微微一動,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離張富的貨棧只有不到半里的路程,馬上就能到。賈逸面色有些陰沉,一言不發。聽過秋月明的話,他就覺得這趟水太渾,而在收到六百里加急密報後,更明確了他的想法。這不單單是攔下個崔儀的差事,後面牽涉的東西太多,多到賈逸不得不如履薄冰般行事。本來他想按照曹里的安排,靜觀其變,但不想找麻煩,不見得麻煩不會找上門來。今晚這次蹊蹺的黑衣人夜襲,逼得他不得不出手。
貨棧轉瞬即到,就在此時,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綻放出一朵耀眼的煙花。是伏在貨棧外的虎賁衛暗號,張富出逃了。賈逸抖起韁繩,加快了速度。剛轉過巷口,迎頭撞上了一隊馬車。月光之下,張富臉色蒼白地坐在馬車之上,目光獃滯地看著賈逸。
賈逸乾咳一聲道:「張富,十年潛伏,日日膽戰心驚,你可曾得到過什麼好處?」
張富苦笑,沒有回答。
「如果說劉備軍議司的細作,有復興漢室這個信念作為支撐的話,那你們解煩營的人呢?只是為了孫權的春秋帝王夢,就要一輩子見不得光嗎?」
「賈都尉,你到底想說什麼?」
「識時務者為俊傑,交出崔儀,我可保你一世平安。你帶的這些夥計,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張富嘆了口氣:「賈都尉,容我跟兄弟們商量一下。」
他跳下馬車,將手下夥計們聚攏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
跟解煩營的人交手,賈逸沒有什麼顧慮。解煩營的人無論在身手還是謀略上,都比軍議司的人差了一個檔次,今晚自己不光帶的有虎賁衛,還有郡兵,在力量上要遠遠壓制他們。但賈逸擔心的是,動起手來,萬一誤傷了崔儀就不好說了,畢竟曹里的密令上要求務必保證崔儀的安全。如果能兵不血刃的解決的話,何樂而不為?目光轉向張富,他還在跟手下絮絮叨叨沒完。突然間,賈逸的心頭湧起一股異樣,張富身為解煩營石陽站的頭目,投誠有必要跟手下商議這麼久嗎?從貨棧出來的路有三個方向,張富迎頭撞上了自己,是巧合,還是故意?
賈逸的目光猛然間變得凌厲起來,揮手喝道:「強弩手,準備!」
身後響起一片拉動機樞的聲音,幾十把強弩平舉起來。而就在同時,張富反手砍了馱馬一刀,一聲嘶鳴,馬車直向眾人撞來!
「放!」賈逸的聲音剛落。閃著寒光的弩箭就破風而出,張富等人如同折斷的黍桿,紛紛倒地。馬車沖向了賈逸,身後閃出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賁衛,揮起把一丈有餘的斬馬長刀,將受驚的馱馬一刀兩段!緊接著,兩名虎賁衛平舉長戟向前刺出,將馬車硬生生頂在了離賈逸只有五步之遙的地方。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而結束之時,旁邊的左樂才剛剛回過神來。
他長出了一口氣:「好險,好險,要不是大人你當機立斷,兄弟們都要被這匹瘋馬踩成肉泥了。」
賈逸沒有搭話,而是上前翻看了下張富的屍體。張富的右手緊緊地握著單刀,左手卻伸進了懷裡。賈逸用長劍將張富左手撥出,發現手裡攥著一枚火折,他搖了搖頭,轉身挑開馬車上的粗布,發現下面是層層疊疊的油氈和火棉。
左樂忍不住罵道:「這老小子看起來一副唯唯諾諾,勢利小人的模樣,誰知道竟打的同歸於盡的念頭。想不到這解煩營的人,跟軍議司的一樣,都是些不要命的傢伙。」
賈逸道:「不能用信念來籠絡人,就只有用利害來要挾人了。傳聞解煩營的人,家眷都在建業被監視著,如果出錯,家眷就要受到相應的責罰。原本以為只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現在看張富的作派,倒像是真的。」
郡兵們四散開來,拿著崔儀的海捕畫像逐一對照屍體,並未發現。賈逸鬆了一口氣,自己猜測的果然沒錯,崔儀並未跟著張富做困獸之鬥。他帶了虎賁衛們衝進貨棧,檢查完房間,卻並未發現。奇怪,伏在貨棧周圍的探子明明看到崔儀在貨棧里,難道他會飛了不成?
賈逸在院中來回踱步,目光落在了東北角的一眼井上。他快步走了上去,拾起一塊小石頭丟了下去,聽到了咕咚一聲悶響。他招了招手,一個虎賁衛立刻順著井繩滑了下去。
「大人覺得這口井有問題?」左樂問道。
「石頭落井有聲音,說明下面有水。而井繩太新、井口周圍落滿浮土、井沿上的水桶太干,又說明這口井幾乎沒有用過。貨棧這種用水量很大的地方,留著一口井不用,豈不是很古怪?」
「可是,如果這口井是逃生通道的話,為什麼張富還要帶人出貨棧?」
「為了拖延時間,張富若是帶著崔儀一起從井裡逃走,我們很快就能發現這條密道。尾隨而至的話,他們都逃不遠。而張富帶人足足拖了我們半個時辰,現在我們就算髮現了這條密道,也只怕追不上崔儀了。」
正說話間,那名虎賁衛已經攀繩而出,道:「大人,離水面兩丈的井壁上,有條橫向的通道,不知通向何處。」
賈逸略作沉吟,道:「你帶二十名郡兵,沿著密道小心探查,找到洞口後,立刻向曹里報告。」
左樂有些疑惑道:「大人,我們不跟著進去?」
賈逸搖搖頭道:「我們回曹里等著,忘記密令上怎麼說的嗎?若與張富發生了交手,那下一步,要我們在得到暗號之後在行動。這種時候,我們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
賈逸心裡有些焦躁,他很不喜歡被人當棋子使用的這種感覺,就像被蒙住了雙眼應著口令前行一樣。他敏銳地覺察到抓捕崔儀這件事並不簡單,但是否像秋月明說的那樣,牽涉到挑起曹丕曹植兩位公子奪嫡的陰謀?還有那個夜闖貨棧的黑衣人,為什麼要故意逼迫自己提前與張富發生衝突?
沒錯,這一切都透著股陰謀的味道,賈逸不明白的是,這個陰謀對自己究竟是利還是弊?
說是密道,其實不過是個坑道。高低不過四尺,寬窄不過一丈,只能匍匐著前行。崔儀跟在那個夥計身後,爬了大半個時辰後,才出了洞口。深吸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竟然還在石陽城中。環顧四周,到處是破破爛爛的民宅,污水橫流,不遠處還有條野狗在垃圾里翻食。
「我還以為能到城外呢。」崔儀嘟囔了一句。
夥計返身將洞口的木板蓋上,道:「崔公子,您就別抱怨了。這條密道,是我們掌柜帶著大家,十年里一鏟鏟鑿出來的。您可不曉得,在敵方城中挖地道有多危險。還想出城,像石陽這種邊城,城牆附近都埋有大缸,安排專人日夜監聽,專門防止有細作挖地道通往城外。」
崔儀嘆了口氣:「算了,你們也不容易。張掌柜……怕是回不來了吧。」
「回不來了,」夥計在前面領路,「咱們下井前,他交待我回了江東後,替他招呼家眷。」
「想不到張掌柜也是位捨生取義的重諾之人。」
「捨生取義?」夥計鄙夷地笑道,「那是你們這種大人物的說法。張掌柜跟我是同鄉,我們都是泥腿子出身,字不識得幾個,哪懂這些大道理?」
崔儀愣了,道:「可是張掌柜為了保住我的安全,帶著人……」
「加入解煩營,全家賜田十五畝,免除一世徭役。如果有功,還會按照功績大小再賜予田產或者財物。但如果任務失敗,家眷就會被處罰。說到底,我們都是為了家人,誰會為你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世家公子賣命?」
夥計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難聽,便補充道:「崔公子,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嘲諷你,而是想讓你明白,我們為了自己家人,一定會確保你的安全。也請你別在疑神疑鬼,不信任我們。」
崔儀並沒有不快,反而點頭道:「你說的對,誰不是為了家人呢。既然張掌柜回不來了,接下來怎麼做?我要把這半張圖交給誰驗明真假?」
「自然是姜大人。」
「姜大人?他願意見我了?」
「崔公子,先前姜大人不想見你,是因為他身處要職,容不得半點閃失。你不知道,咱們姜大人雖然名義上是江夏郡的主官,但實際上轄制了石陽、漢陽、夏口、烏林、赤壁一帶,相當於管了整個北荊州,是咱們解煩營里響噹噹的人物。」
「現在張富沒了,他才不得不見我?」崔儀道,「那麼只要他驗明了鎧甲圖的真假,就會送我出城過江?」
夥計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我們還是趕緊走吧,等下天亮了,就不方便了。」
崔儀跟著夥計,過了十多個岔路口,有時明明感覺前面沒有路了,但拐了個彎,又是一番景象。走了一刻鐘,才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民房前停了下來。沒有人領著,是很難走進這個位於貧民區深處的民房的,不得不說這個位置選得相當巧妙。沿路的小巷很是狹窄,有些地方僅僅容得下一人並肩而行。就算調集了郡兵前來圍剿,也很難展開兵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真有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味道。
門口一個小廝攔住了夥計,將崔儀讓進房內。裡面點著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線下,崔儀看到一個中年人正客氣的沖著他微笑。
「你就是……姜哲大人?」崔儀問道。
「崔公子,久仰。」姜哲拱手道,「崔琰大人被曹賊關進了天牢後,你收到過他的消息嗎?」
崔儀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從許都逃出來後,就沒有再跟家裡聯繫過。」
姜哲取出一份布告攤在長案上:「昨天剛貼在城門上的,崔琰大人已經被曹賊殺了。」
崔儀眼前一黑,癱軟在地。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他沒料到會這麼快。
姜哲道:「崔公子,我家主公一直欽佩崔琰大人的風骨,也害怕他被嫉賢妒能的曹賊所害。早在六年前,我家主公就託人帶口信給他,請他去江東開設經壇,講學佈道。可崔琰大人卻說要守護天子,不想遠遊,哪想到會有今日的災禍。」
崔儀恨恨道:「曹操,殺父之仇,我與你不共戴天!」
姜哲上前攙扶起崔儀:「最近風傳崔琰大人是因為挑動了曹丕曹植奪嫡,鼓動天子奪回實權,才被曹賊關押的。崔公子自己雖然逃了出來,但家人都還在許都吧,他們有沒有危險?」
從許都逃到石陽,一路上風餐露宿,提心弔膽,哪曾受過這種關照?崔儀看起來很是感動:「全家老小三十多口,只有我自己逃了出來。崔大人,你們解煩營在許都有人嗎?能不能把我的家人救出來?」
姜哲頓了一下:「不瞞崔公子,咱們解煩營在許都確實潛伏有人。但動用這些人,必須得到我家主公的同意,我不能擅作主張。這些以後再說吧,崔公子你先在這裡休息,等過幾天進奏曹的搜捕力度小了,我安排你過江。」
「怎麼,姜大人不驗明鎧甲圖真偽嗎?」崔儀有些吃驚。
姜哲有些尷尬:「實不相瞞,我收到的命令是無論你身上帶沒有帶鎧甲圖,都要送你過江的。要你先交出鎧甲圖,是張富自己的主意。這點也不能怪他,在石陽戰戰兢兢潛伏了十年,早就厭倦了。如果能讓你交出鎧甲圖的話,對他來說就是一份大功,可以要求返回江東。我也是剛剛才得知你早就進了城,不然的話,早就把你接過來了。也可憐了張富,一心想要立功,卻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敗於賈逸之手,唉,只能說是命數啊。」
「這麼說,從一開始,姜大人就沒要過鎧甲圖?」
「崔公子,我家主公得知崔琰大人入獄,公子出逃後,下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迎回公子,保住崔家最後一點血脈。至於鎧甲圖,有沒有倒無所謂。」
「此話當真?」崔儀動容道。
姜哲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展現在崔儀面前。上面硃批小字寫的跟他說的分毫不差,後面的落款,是孫權的私章。
「想不到,家父在許都是個孤臣,卻得江東霸主如此看重。」崔儀由衷感慨。
姜哲道:「崔公子,雖然我家主公非常敬重崔琰大人,但建業和許都其實差不多,都是人情冷暖,派系林立的地方。他下令解煩營不惜一切代價迎回你,已經很受張昭等重臣非議。你在許都雖然貴為世家公子,但獨自一人到了江東,也不知道受不受那些門閥的待見。那張鎧甲圖,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將來朝堂之上見到了我家主公,提什麼要求也好有個借口。」
崔儀沉吟良久,道:「姜大人,我從許都逃出來後,你是第一個為我著想的人。先前我不願意把圖交給張富,是怕他過河拆橋。但姜大人的名號,我早就聽說過,今日一見,果然稱得上高風亮節,為人公義。」
他從懷中摸出那半幅鎧甲圖,遞到姜哲面前:「這副鎧甲圖,我心甘情願獻給姜大人。」
姜哲一怔,擺手道:「崔公子,你這是幹什麼?」
「這是半張,還有半張我藏在了城郊的短松崗下,希望姜大人找到那半張圖後,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只要我能辦得到,絕不推脫。」
「正如姜大人所說,建業也是派系林立。我作為一個大魏的逃犯,在江東舉目無親,就算到了江東,會不會被那些門閥打壓,能不能見到孫權大人都不知道,還談什麼獻圖?我希望能借姜大人之手,私下安排面見孫權大人,懇請他動用在許都的解煩營,給我的家人一條活路。」
「崔公子,我姜哲是個重信守諾的人。你放心,會面的事我來安排,鎧甲圖你自己獻給主公。我覺得,以主公的脾性,看到崔公子是至孝之人,一定會讓解煩營搭救公子家人的!」
「多謝姜大人!」崔儀眼中滿是熱淚。
姜哲笑道:「好說!等取回那半張鎧甲圖,我帶你一起過江,求見我家主公!」
夜幕如鐵,只有寥寥的幾顆孤星閃著寒光。
這是距離石陽縣城七里之外的一個淺灘,由於緊挨著亂葬崗,平時就很少有人在附近逗留,更別說像這樣的夜半時分了。姜哲從岸邊的竹林走到岸邊,站了一會兒,回身招了招手。緊接著,崔儀也從竹林中走了出來,神色緊張地環顧著四周。
找到剩下的那半張鎧甲圖後,姜哲就帶著自己出了石陽城。讓崔儀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看來鐵桶般的石陽城,卻出來得這麼輕鬆。南城守門哨,整整一哨的郡兵,竟然都是解煩營的人。原來張富那些人,只是明面上擺給進奏曹看的細作,天知道這石陽城中,暗地裡還潛伏著多少解煩營?
「崔公子,船還沒來,我們要等上一會兒。」姜哲道。
崔儀點了點頭,問道:「姜大人,你覺得孫權大人真的會發動許都的解煩營救我的家人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姜哲冰冷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實不相瞞,我覺得不大可能。就算他想以此舉博得些名聲,張昭、陸遜等諸位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個隨扈也從竹林中出來了。為首一人沖姜哲點了點頭,示意周圍並無閑雜人等。
「那麼說,我就算過了江,獻了圖,見了孫權,也沒有救我家人的可能嗎?」崔儀苦笑道,「姜大人,這跟你在石陽城內說得可不一樣。」
「崔公子,你太天真了。」姜哲走近崔儀,「像我家主公這些割據一方的梟雄,所謂的仁義道德,所謂的盡忠守孝,都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他們每做一件事,都要審時度勢,計較得失,永遠不會為了虛名上的大義而損失實際上的利益。」
「姜哲,所謂的孫權仰慕家父,還有那份手書,都是假的吧。你們想要的,只有那張鎧甲圖。」崔儀臉色蒼白,「建業、許都,原來都是一丘之貉。」
「為了救崔公子的家人,而動用在許都潛伏了數年的細作?有這個必要嗎?」姜哲抬手,將袖中利刃狠狠刺進崔儀肋間,「對於建業來說,拿到鎧甲圖,殺死崔公子,栽贓給進奏曹,既得到實利,又讓曹操背上罵名,這才是最好的盤算。」
恍惚間,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沒了聲音,白茫茫的月光映在河面之上,猶如一堆堆的森森白骨。
崔儀的身體越來越涼,嘴角卻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還好,姜哲,還好你是個卑鄙小人,不然我真是死不瞑目。」
姜哲抽出利刃,看崔儀頹然倒地,卻皺起了眉頭。他最後說的這句話,是臨死前的胡言亂語,還是別有深意?
他轉過身,再次看了眼江面,心頭竟浮起了一絲焦躁:「怎麼船還沒到?」
話音剛落,就見對岸泊來一艘木船,船頭上掛了盞紅色燈籠,正是自家的暗號。他摸了摸腰間的鎧甲圖,向前走了幾步,卻猛然停了下來。
不對,平時渡河,掌舵人在靠近淺灘的時候,必定會拋下纜繩來固定船隻,為什麼今日卻毫無動靜?一絲寒意順著脊背爬了上來,姜哲抽出了腰刀,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木船。船到岸邊,一個黑影從船艙中坐了起來,道:「姜哲大人,你重諾守信的名聲傳遍天下,但不知道在你眼中,信用到底是什麼?」
姜哲冷冷道:「所謂信用,不過是將自己的利益無條件交給他人掌控。弱者遵守信用,是因為他們必須依靠一套名叫道德的規則存活,而敢於背信的強者,則是擁有對方無法報復的實力。」
「說得好,難怪姜哲大人在天下人眼中是個重諾守信的人,原來凡是你背信毀諾的人,都被你殺了。」
「閣下是什麼人?莫非跟襲擊張富的那個神秘人,是一夥兒的?」
「姜哲大人,我到石陽已經兩個多月了,你難道還聽不出我的聲音?」黑影從船頭一躍而下,一道亮光直撲姜哲面門。
姜哲單刀迎上,只聽「叮」的一聲脆響,火花映射之下,竟然是賈逸!
姜哲心頭一沉,後退數步道:「進奏曹!怎麼可能是你?」
「怎麼不可能是我?」賈逸挽了個劍花,「姜大人,你當真覺得進奏曹里都是一群廢柴?」
姜哲揮了下手,身後幾名扈從跟了上來。剛才已經探查過,周圍並沒有什麼人,雖然聽說賈逸身手不錯,但多對一,還是有很大勝算的。
「棄械,我留你一條生路。」賈逸又往前走了兩步。
姜哲皺起了眉頭,賈逸如此託大,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有恃無恐?他輕喝一聲:「拿下!」
身旁的幾名扈從猶如離弦之箭,撲向賈逸。而就在此時,淺灘中突然泛起大片浪花,數十名黑甲郡兵迎空而起,將那幾名扈從吞沒到戰團之中。賈逸仍倒提著長劍,氣定神閑地看著姜哲。
姜哲心亂如麻,這個淺灘一直是解煩營的偷渡口,算是相當隱秘。除了自己的這幾名扈從,幾乎沒有人知道。但現在進奏曹卻出現在了這裡,不但解決了接應的人,還伏下了重兵。這樣的陣仗,不是倉促間就能布置下的,一定是出了內鬼。但內鬼是誰?他在心中將所有人都過了一遍,卻沒有任何頭緒。
廝殺聲很快沉寂下來,四周又重歸平靜。解煩營扈從已經全部倒下,黑甲郡兵將姜哲圍在了中心,幾十把兵刃在夜色中泛著冷光。
而姜哲卻還是低著頭,似乎在苦苦思索。良久之後,他搖頭道:「我想不明白。」
「姜大人是否覺得整件事都在自己的把握當中?就沒有感覺到一點疑惑嗎?」
姜哲沉思了一會兒:「我對崔儀曾經起疑過,覺得我說動他有些太容易了。而且當場就將鎧甲圖獻出,稍稍有些唐突。但站在他的角度去想的話,卻也符合人之常情,沒有太大的蹊蹺之處。」
「其實整件事,壞就壞在崔儀這裡。」賈逸淡淡道,「今晚之後,石陽恐怕是再沒有解煩營的人了,所以,我願意跟姜大人多聊一會兒。」
姜哲身形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麼?」
「不管是你們在貧民區的那些據點,還是城南的那隊門哨,你們解煩營所有的人,都已成了刀下之鬼。現如今石陽城內外,就只剩姜大人你了。」
「誰是內鬼?」姜哲嘶啞著聲音問道。
「內鬼已經被你殺了。」
「崔儀?這怎麼可能?他是通緝要犯不說,而且自進入石陽境內,一直在我們手中,你怎麼可能策反得了他?」
「策反他的,不是我。這個案子,從開始就透著蹊蹺。按照進奏曹的辦事節奏來說,海捕畫像這些東西要遠遠比人來得更快。但崔儀從許都出逃,到進入石陽,用了十二天。十二天的時間,夠六百里加急兩個來回了。為何海捕畫像一直沒到?
「張富進城,被搜出了幾件違禁品。他自以為用那些東西轉移了我的注意力,其實是欲蓋彌彰。先不說他早已經被進奏曹確定為解煩營的人,就算是平常的走私商人,看到城門突然加大了盤查力度,還非要死不活地帶著違禁品進城?不是自找麻煩嗎?所以我推測,崔儀很可能跟著他混進了城中。這陣勢,怎麼看都是故意放崔儀跟解煩營搭上線的,但我不明白的是,許都為什麼要這麼做。
「而就在此時,城中的秋月明邀我前去品茶,告訴我崔琰被抓不是因為言語忤逆了魏王那麼簡單,而是牽涉到朝政這種事。我突然意識到,崔琰被抓,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而整個崔家會不會被叛滅門,都在魏王一念之間。緊接著,蔣濟大人的密信到了,要我謹慎行事,在沒有收到暗號之前,務必保證崔儀性命。」
姜哲的臉色陰鬱:「崔儀?他怎麼會是你們的暗線?他到了石陽沒多久,他的父親就被殺了。他怎麼可能跟你們合作?莫非……崔儀不是崔儀?是你們掉包了?不對,我詳細調查過他的相貌、說話、行事風格,不可能有人模仿的這麼像。」
「崔儀當然是崔儀。姜大人想不通的是,崔儀是出了名的孝子,為什麼會為殺父仇人甘當內鬼?」賈逸笑道,「其實這個案子最大的破綻在於,崔儀本來是一個世家公子,就算他搶先逃出了許都,怎麼可能躲得過長達十二天的進奏曹追捕?」
「莫非……崔儀在逃出許都不久,就被你們抓到了?而後面這些他來石陽,找到張富等等,都是進奏曹布下的局?」姜哲喃喃道,「是了,曹操派了曹仁、張遼兩名大將,在居巢布防重兵,估計在這幾個月就要對江東用兵。利用崔儀和鎧甲圖作為誘餌,將江夏郡的解煩營諜報網全數剷除乾淨,這才是進奏曹的真正目的!可我還是想不通,既然你們用崔儀作為棋子,為何又要殺了崔琰?崔琰死後,為何崔儀仍舊會為你們賣命?」
「其實很簡單,崔琰犯下的是滅門死罪,如果魏王昭告天下,崔家老小三十多口無一倖免不說,就連旁族支系都要受到牽連。而對於崔儀這種至孝之人,家族的延續要比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我在許都的同僚抓到崔儀後,是如何曉以利害的,如何加以保證的,我並不清楚。但不外乎是那個老辦法,以一人性命換全家性命。城門貼出的布告,上面寫得很清楚,崔琰被殺是因為屢次對魏王出言不遜,一人有罪,不及家族。這也是在暗示崔儀,他的家人性命無憂,魏王已經兌現了承諾,接下來的就看崔儀如何了。就算站在崔儀的立場上,用父子的性命,來換三十多口人命和崔家的地位權勢,這樣的條件已經很是寬厚了。」
姜哲苦笑:「原來,崔儀在進入石陽之前就已經成為了內鬼。黑衣人突襲貨棧,逼得張富不得不讓他來面見我。崔儀就沿路留下記號,讓你們尾隨而至。你們故意將斬殺崔琰的布告張貼在了城門,讓我以為崔儀再無退路。而崔儀趁機獻圖,並說出那半幅圖的埋藏地點。所謂的暗號,就是我的人前去取圖之時吧。兩幅圖拼在一起後,我要偷渡送回,必定提前命人來布置。而你們只要跟著我的人,那隊城門哨,還有這片淺灘,自然都被你們收入眼底。」
賈逸道:「既然姜大人想明白了,在下有個提議,不知道姜大人想不想聽?」
「跟我解釋了這麼多,無非是要我投誠。」
「姜大人在解煩營身居高位,又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如果姜大人願意投誠,對我們來說,不但可以根據姜大人所掌握的情況重創解煩營,還可以佔盡名分上的先機,引得更多人棄暗投明。魏王很快就要對江東用兵,姜大人這時候投誠,肯定會予以高官厚祿。」
姜哲提起手中單刀,慘淡地笑了笑:「賈都尉,你先前說崔儀為了全家老少甘願赴死,姜某又怎麼做不到呢?」
一道刀光乾脆利落地閃過,猩紅的血霧從頸間迸出,姜哲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賈逸看著手下郡兵斬下姜哲的頭顱,突然間湧上了一股異樣的感覺。論秩級、論資歷、論聲望,姜哲都要遠遠超過他,但就算是這樣的人物,一步踏錯,就要橫屍荒野。那自己呢?一次對,能保證次次對嗎?會不會在某一天,自己也會像只野狗一樣倒在利刃之下?可是,自己不過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又怎麼能飛黃騰達?又怎麼能向司馬懿報仇?
他眯起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透著竹林映了過來。是左樂,清除了城中的解煩營細作後,前來接應了。
「大人,清剿得還算順利,只有一兩個逃脫了。」左樂道,「怎麼案子搞定了,大人卻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
賈逸擺了擺手,道:「先前那個突襲張富的黑衣人,查到了什麼沒有?」
「沒有,不過至少可以肯定,不會是秋月明。田七一直在秋宅那兒守著,那個時候,秋月明正在院中品茶。」
「不是她?」賈逸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個黑衣人,跟軍議司諜報案中的那個黑衣人應該是同一個人。原先嫌疑最大的就是秋月明,所以剛接到這個案子,他就安排了從許都帶來的虎賁衛田七監視秋月明。
誰知道竟然不是?
那會是誰呢?賈逸看著從烏雲中露出的月光,陷入了沉思。
秋月明眉頭輕顰,將泡好的東吳香片潑在了地上。這盞茶的顏色有些暗,香味也有些濃,她不是很喜歡。將茶具推到一旁,她懶懶道:「你家那位大人去了城郊狙殺姜哲,這麼大的功績,你不跟著湊熱鬧,就這麼喜歡盯著我看?」
田七從黑暗中走出來,苦笑道:「秋姑娘,不要再開小人玩笑了。」
秋月明托起下巴,笑道:「賈逸從許都帶來的十個虎賁衛里,像你這樣兩面三刀的傢伙還有幾個?都是誰的人?」
「秋姑娘,」田七陪著笑臉,「蔣濟大人命我替你掩飾,我就照做了。但對於姑娘背後是誰,屬於哪股勢力,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同樣,還請秋姑娘不要再套小人的話了。」
「所以說,你雖然在這件事上蒙蔽了賈逸,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是盟友了?如果我以後跟對他不利的話,你還是要站在他那邊?」
「那是自然。蔣濟大人想要的是秋姑娘跟賈都尉和睦相處,如果秋姑娘做不到,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得勸上姑娘一勸。」
「好啦,好啦,我就是說說而已嘛。」秋月明擺擺手,道,「這兩個月里的三場大案,哪個我沒幫這笨蛋的忙,怎麼會跟他動手呢?對了,我想過幾日邀他同游怡園,你說他會不會去?」
「怡園?秋姑娘說的是城中鬧鬼的那個怡園?」
秋月明眨了眨眼:「廢園逢新雨,正是踏青時。至於遇不遇得到鬼,那得看他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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