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賓納版《海達·高布樂》：當易卜生變成伍迪·艾倫
本來，中國大戲院國際戲劇展演計劃向德國邵賓納劇院發出邀請的是《朱麗小姐》，而院方則推薦了2005年由奧斯特瑪雅執導的《海達·高布樂》，作為這一世界著名劇院在上海的首秀。
其實在2016年參加柏林戲劇節時，就有人向我們推薦了這部作品，當時就被簡潔而有深意的舞台設計所吸引，完全感覺不出這是在展現一部100多年前的劇作。在現場觀看時，雖然劇本的結構幾乎不變，人物也只是很小的修動，卻呈現出了一種嶄新的效果。如果沒有讀過原著或者看過此劇的人，也許不相信這還是一部易卜生的作品。
《海達·高布樂》在易卜生眾多的劇本中屬於較為異類的，他中期作品較多的是社會問題劇，後期則是象徵主義。這部作品的主人公海達完全不同於《玩偶之家》里的娜拉，為了內心的慾望與焦灼，可以毀去前男友的書稿，甚至誘導他結束自己的生命，在被他人威脅中開槍自殺。就此成為了一出尚為典型的悲劇。
這一版的《海達》的導演與劇本構作（近年來德語劇院負責劇本策劃與修改的文學總監）有意淡化了海達將軍女兒身份。某些觀眾不太認可，認為消解了人物的背景與動因。我覺得這是此次創作有意為之，君不見現在很多女性驕傲源自自身的優秀與追求，具有現代社會的某種普遍性。我認識一位出自上海郊區農村的高校女教師，就有著類似海達這般的精緻與驕傲。
這是一次卸載了經典戲劇中常見的梳理感的演出。
看似尋常，只有一個宜家風格綠色轉角沙發的客廳，一個被玻璃隔在外的陽台與花園，一個即將被子彈擊中破碎的盆栽，還有一扇通向卧室的白牆與門。這些都安放在一個可以旋轉的轉檯上，讓導演可以隨時給出他想要展示的角度。
奧斯特瑪雅執導的這版保留但沒有強化易卜生對家庭內人物血淋淋的剖析，更是利用了整幅的玻璃移門形成了屋內外的透視與割裂感，頭頂上則斜拉一大塊折射背後場景的鏡子。使整個的表演充滿著疊化和多維度拼貼。
除了布景的簡約化，流轉化。當沙灘男孩的英文歌響起，人物穿梭在旋轉的場景間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親近的相似體驗。
沒錯，此刻的感覺很像是在觀看一部伍迪·艾倫的作品。
在伍迪的《罪與錯》《愛與死》《俄狄浦斯的煩惱》中那些無事自擾的人物，那些關於死亡，「世紀靈藥」、搖滾甚至大麻的元素與我們看到的這版《海達·高布爾》是相似的。尤其是海達與她的前男友以及現在丈夫與她之間的關係，讓人感覺到人與人的的關係是悲哀、醜陋與恐怖的。
易卜生是沒有寫過喜劇的，他筆下的海達丈夫有些拘謹與愚笨，但並不具備多少喜劇元素。但這一版的《海達》中丈夫的言行卻時不時地引發觀眾的笑聲，成了這齣劇的具有喜劇味的調味劑。
易卜生是沒有寫過喜劇的，但邵賓納劇院這一版演出里設計了如此多的笑點，在海達自殺時又調動了那麼多的舞台效果來沖淡其悲劇意味又是為了什麼？長期拍攝現代都市生活喜劇電影的伍迪·艾倫對此有著獨到的解釋，「喜劇是一種背叛，是對現實世界的妥協。」海達其實已經妥協了，但命運又讓她開始不甘。
淡化了身份背景的海達被演員強化的冷淡與高傲，其背後是憂鬱更是失望。
加繆曾說：人是唯一拒絕做自己的生物。
伍迪·艾倫：人類生活最顯著的特徵就是人對人的非人做法。
海達固然美麗又冷傲，她的丈夫也能忍受對自己的不滿和對姑媽遮陽帽的鄙夷。她藏起了前戀人樂務博格的筆記本電腦，並誘導他拿槍自殺。此刻的海達已經如同伍迪·艾倫最新作品《無理之人》中的人物——「地獄並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你是否覺得兩位相差百年的藝術家的作品有所相似，就以上分析而言，作為劇作家的易卜生更深知人類為惡的能力。導演則在演員的動作上強化了這一點，在過去無數的演出版本中，書稿都是被燒掉的，作為纖弱的海達只需要鬆開劃燃的火柴。這一次，導演則叫演員舉起了鎚子向著電腦鍵盤狠狠砸去，一下又一下，即便狂暴的流行樂也無法遮掩。在現場的觀眾不寒而慄。
雖然結束的台詞幾乎沒動，但奧斯特瑪雅利用了人物在空間里的行動塑造給出了完全不同結尾。在易卜生原著中是在丈夫泰斯曼發現海達自殺而止，而在奧斯特瑪雅的處理下，他只顧著與拼貼著樂務博格留下的學術筆記，他甚至兩次路過海達自殺的房間，都沒想到過去看一眼自己妻子是否真的只是在玩手槍。此時播放的還是沙灘男孩的歌曲，只是歌名變成《God Only Knows》，隨著轉檯的旋轉久久回蕩，彷彿一首隨機播放的安魂曲。
導演讓轉檯轉了兩圈，更是讓泰斯曼穿梭往返四五次，只顧著與樂務博格女友拼貼著資料，曾垂涎海達並威脅她的律師在坐在綠色沙發上悠閑自得。重複流轉的場景所強調的是海達死亡的無意義。
雖然海達的死兼具美與優雅，她如曾誘導樂務博格應該朝自己太陽穴開槍一般結束了自己孤傲卻又煎熬的生命，噴濺出來的血如絢爛的鮮花。而她的身軀依靠在牆上，優雅得盤著腿。或許她做出這樣的選擇是一種精緻的決絕，可以擺脫自責，更是甩開自由的羈絆。而這一切已然或從未具有意義。
今日，千萬個海達行走在紐約和上海陸家嘴的摩天大樓之間，只不過不是每一個都有勇氣舉起鎚子砸向電腦，哪怕那是她自己的。
「我厭惡現實,但現實是可以供應一塊上等牛排的唯一地方。」——伍迪·艾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