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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 | 浪漫的失敗者




在鹿兒島機場自動扶梯旁,我看到了西鄉隆盛。肥壯的身形、碩大的頭顱,左手撫著腰中劍,一位經典化的武士。每個日本人都熟悉這個形象,

近代日本史上,很少有人比他獲得更神話的位置。

人們普遍相信,他既代表著維新志士最剛烈、勇敢的一面——一小群人推翻了龐大、腐敗的幕府,把日本引入了現代之路;他還代表了一個強者之溫柔——主動放棄權力與財富,與被新歷史進程遺忘的武士、平民站在一起,維護失敗者的尊嚴。




這個西鄉隆盛有一點不同,他右手還牽著一頭黑牛,給威嚴增添了一絲農夫式的憨厚。「鹿兒島黑牛,日本一團體綜合優勝」,畫像一旁的標語上寫道,有趣的是下面還有「和牛維新」四個字,顯然一切都和明治維新150年紀念有關,這頭黑牛也將更新日本牛的精神。






西鄉隆盛雕像




這則廣告也象徵了西鄉隆盛另一重身份。他是明治維新的領袖,但只有在家鄉鹿兒島,他才是無處不在的存在,既激起神話式的讚歎,又有鄉人般的親切。他的銅像挺立在山腳下,他創建的學校遺迹仍在,路旁的石牆上仍有著他戰鬥時留下的彈孔,關於他的記述與評論排滿了書店的一角,他的卡通形象被張貼在建築工地的外牆上,他的公仔堆滿禮品店的櫃檯,兩抹粗眉引人發笑……






西鄉隆盛的小公仔




更重要的是,他仍存於每個人的內心。

 「敬天愛人」,一位白髮老人在紙上寫下她認為的西鄉哲學;「我會把他留下來」,一位居酒屋女店主說,倘若西鄉來訪,要奉上熬了兩天兩夜的排骨,她猜他喜歡這濃重的糖醋味;一位琴師則想在他自裁前夜,為他奏一曲薩摩琵琶,這四弦樂器像示現流劍術一樣是本地標誌,它的哀傷、凄婉與刀鋒上的寒光、殘酷代表著武士的兩面。






櫻島和鹿兒島市街風貌




沿甲突川散步時,滿眼都是風中舞動的明治維新150年的彩旗,河畔的紀念館被稱作 「明治維新故鄉館」。在此地,維新不僅是一樁重大歷史事件,更是一次地方行動,濃重的自豪感瀰漫於各處。要為西鄉燉排骨的女店主快活地說,倘若西鄉在西南戰爭中獲勝,鹿兒島就會成為現在日本的首都吧。



玩笑背後也是一種失落。比起150年前的薩摩藩,如今的鹿兒島失去了其領導性。高山曾阻礙薩摩藩與江戶、京都的聯繫,通過海洋,它與中國與東南亞卻有著長久的貿易往來。因為遠離權力中心,它也有更多的思想與行動自由。早在1868年前,薩摩就已經進行了諸多現代化的舉措,開設工廠、製造輪船,派遣留學生,西鄉隆盛這些變革者也在這樣的氣氛中成長。




今天的鹿兒島港灣異常平靜,偶爾才見渡輪與划水的舢舨掠過,坐在仙岩園中昔日藩主島津齊彬的坐席上,再難想像千帆競過的繁盛景象。新的全球化取代了19世紀的貿易世界。






這失落也與1877年的戰爭相關。為了維護地方精神與武士榮譽,西鄉隆盛率領鄉間子弟反抗中央政權,這次失敗也意味著一代地方精英驟然逝去,這歷史的傷口多少令人想起內戰之後的美國南方。

對於西鄉隆盛的傳頌,也是對這種失敗的逆反,鹿兒島或許在現實戰鬥中失敗了,志士們的精神卻長存。

西鄉隆盛比任何一位維新志士的名聲都更持久,並隨著歲月流逝愈發令人敬佩,他代表著現代世界失去的道德勇氣。




多年前,我在梁啟超的書中,第一次看到西鄉隆盛的名字。百日維新失敗後,譚嗣同勸梁啟超逃走自己留下,用了月照與西鄉的類比,他要向月照一樣死去,梁啟超則應像西鄉一樣活下去,把未盡事業推進下去。



我很是懷疑,這些年輕的中國變革者對於日本的倒幕與維新有多少了解。他們不知道,或許也會刻意忽略掉,日本變革的複雜性,把它更單純地理解成個人勇氣與決斷的勝利。康有為曾勸說光緒皇帝,只要他像明治天皇一樣,決意改革,發布誓文,頒布條例,中國就能在三年內獲得富強,而在長沙的時務學堂,梁啟超也用日本志士的故事勉勵學生。在一個深陷麻痹與無能、即將分崩離析的世界,他們一定能從日本志士身上找到極大的共鳴,道德勇氣既是鬆散個人的粘合劑,也是行動的催化劑。







明治維新三傑




真實的故事遠比這複雜。在鹿兒島,西鄉隆盛雖無處不在,大久保利通的塑像也同樣矗立。他們二人與長州藩的木戶孝允被稱作明治維新三傑。也正是他們背後的薩摩藩、長州藩的聯盟,促成了幕府統治的結束與明治維新的開始。大久保利通身後的聲譽遠不及西鄉,他不僅生活於西鄉的陰影之下,還作為他的對立面出現——以中央政權壓制地方力量,趨求功利缺乏道德原則。




倒幕運動中的親切戰友,在成功後成了對手。

與中國人經常想像的高效歷史進程不同,明治維新中存在種種衝突與掙扎,它日後的災難早已蘊藏於最初的種子里。

西鄉的真實形象也一定有別於今日的傳說,倘若他不是一位敏銳、精於計算的戰略家,又如何在混亂的幕末時代脫穎而出?倘若他在1871年也隨木戶孝允的考察團一起出訪,他對於日本形勢的評判、對於武士地位的過分推崇,或許也會發生改變。道德勇氣背後也常伴隨著自我中心式的封閉。



這複雜性很容易被種種傳說沖淡。在山間散步時,我經過西鄉隆盛洞窟,在生命的最後5天,他和殘留的薩摩戰士們住在其中,等待著政府軍的最後進攻。在洞窟里,他和同伴們繼續下棋、作詩、談笑,等待著必定的失敗與死亡。這一幕令所有的追問黯然失色,人們熱愛也需要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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