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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的新恐懼:老後破產

原標題:日本人的新恐懼:老後破產

薛靜

初入日本,一定會對這裡的計程車印象深刻:絕大多數計程車司機都是滿頭銀髮的老年人,他們穿著黑西裝、戴著白手套,彬彬有禮地為你開車門、提行李。讓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先生為自己提行李,總是讓人覺得誠惶誠恐,但如果你說不要他們幫忙,他們一定會懇切地表示自己能行、不收小費。坦白講,雖然這些銀髮司機的認路水平實在堪憂,有時還需要打電話到總台詢問路線,但是他們的白髮形象配上標準的日式服務,實在會給局外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但是,這本NHK特別節目錄製組的《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卻真實地展現了這一日本景觀背後殘酷的社會現實:他們不是日本旅遊文化的風景線,而是日本人口老齡化、老齡貧困化的遮羞布。國際上通常將65歲以上人口佔總人口數7%作為老齡社會的標誌。2017年,日本這一比重已經達到27.05%。更為嚴重的是,據內閣調查,20%老人的存款在100萬日元(1日元約合0.06人民幣)以下,這在家庭年均收入545萬日元的日本,可謂處於破產線上。「積累財富」的人生預想宣告破滅,為何辛苦一生的老人最後瀕臨破產?


正在改變的家庭結構


2014年9月,持續關注日本社會問題的NHK特別節目組製作播出了《老人漂流社會——「老後破產」的現實》,引發了廣泛的社會反響。結合大量未能剪入節目的素材與節目播出後的反饋,匯成了這本《老後破產:名為「長壽」的噩夢》,並於今年7月由上海譯文引進大陸。如同紀錄片一樣的冷靜筆調,讓人在一個個案例中不斷嘗試尋找當事人老年貧困的原因,卻又一次次墮入更深的憂慮:如果說開篇的田代先生是因為沒結婚、沒生子,那麼接下來已婚無子的山田先生說明只結婚不行;已婚有子的菊池女士說明這樣也不保險,因為孩子一輩子沒結婚;終於有已婚有子、孩子也結了婚的案例,而遠居的兒女,也並未能對老人的貧困伸出援手……如果非將老齡貧困做出個人層面的歸因,那麼只能指向伴侶缺位帶來的獨居——那麼這個概率,就基本是50%了,畢竟,兩口子之中,總會有一個先走。


由此可見,晚年獨居不是可以改變的個人選擇,而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大勢所趨。東亞社會傳統的大家族聚居正在被小家庭散居所取代,小家庭也逐漸出現丁克家庭、單身家庭,即便是有兄弟姐妹、兒女子孫的老人,很多也不免因為幾方異地、親情淡漠而晚年獨居,這是經濟結構對靈活調配人力資源、個體現代自主意識增強帶來的必然現象。

我們常常說,擔心老人獨居「萬一」會出意外,然而《老後破產》卻用記錄的視角告訴我們,老人獨居其實是「持續」處於不便的狀態。身體逐步老化帶來的,是24小時的全部精力,都用以勉力維持基本的生活狀態,這是未曾老去的年輕人們無法想像的。另一方面,獨居生活總是比結伴生活、集體生活的成本更高,因而晚年窘迫的狀態會更快降臨,也更加嚴重。


從中產到破產的人生


坦白來講,老去不可怕,獨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獨自老去時,發現自己越來越窮。《老後破產》的紀錄片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案例,莫過於69歲的河口先生,這位年輕時年收入一度超過1000萬的精英中產,最後也不免成為老後破產大軍的一員。在這支大軍中,年輕時開著居酒屋、寵物店,自己當老闆,遙想「財務自由」而老後破產的人們,更是數不勝數。「我自己認為一直都是認認真真地工作,可萬沒想到,會成為今天的樣子啊。」


年輕時經濟向好、年年漲薪,以為生活總會越來越好,因而購車買房、投資生意,沒有多少固定存款,結果因為經濟下行而投資失敗、生意破產,到了晚年入不敷出,這是大多數中產變破產的人生軌跡。老後破產的現象,正在從剛開始的70歲以上、藍領粉領階層,向60歲-70歲、白領甚至金領階層轉移。前者的破產往往是孤家寡人,而後者的破產,還伴隨著需要贍養八九十歲仍舊健在的父母,資助因經濟影響失業在家的子女。


日本擁有相對健全的福利保障體系,然而晚年獨居的老人,對於福利申請政策常常不甚了解,也無力處理繁瑣的手續,成為老後破產又無人救濟的群體。普及政策、協助申請需要大量宣傳工作人員,然而隨著社會老齡程度加深、勞動人口減少,國家用於養老的資金池本身就在日漸萎縮,更無力僱傭更多人員進行普及。人們很難不去揣度,這種「忽視」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缺乏有效的救濟扶助機制,導致老後一旦破產,就再難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甚至導致貧困的代際傳遞。採取措施拯救老後破產,不但是讓這一群體的老人安度晚年,更重要的是,終止貧困如瘟疫一樣向下蔓延。滿頭白髮仍舊應聘司機補貼家用的老人,依然在為脫離破產努力,也呼喚著更多政府的政策扶助與商業機構的保險保護。


「我根本不想要什麼長命百歲」


「長壽」一直是日本引以為豪的民生標籤,也是世界衛生組織評估各國醫療衛生狀況的重要指標。然而經濟狀況、社會環境沒能跟上的生理長壽,帶給老人的只有孤獨與痛苦。「安度晚年」的安樂,既需要物質支持,也需要精神文化,還需要心理慰藉,三者全做到很難,但三者全失去,僅靠物質上的經濟破產就行了。「貧窮的痛苦之處在於,周圍的朋友都沒了。」田代先生如是說,與朋友出門旅遊、聚會吃飯都需要錢,即便老人之間交友,兒孫結婚、朋友奠儀也需要錢,經濟狀況無力支撐,就得拒絕朋友們的邀約,就會慢慢與人疏離,最終成為困窘中獨居的一員。


因為節省電費而不能打開最喜歡的電視,因為無人說話而對吵鬧的鳥群充滿享受,盛情邀請攝製組帶盒飯來家中一起吃,攢錢買新鞋希望每月護工帶自己散步時能穿……這些令人心酸的細節,成為破產老人在孤獨生活中殘餘的寄望。更多的時候,如同書中每章的小標題,他們感慨的是「長壽了存款會見底」「我根本不想要什麼長命百歲」「要說心裡話……我也不知道活著到底是為了誰……」

如果說青壯年的廣泛貧困會引發社會即刻的不穩定,那麼老年貧困則是在潛移默化中長久地銷蝕著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與人生觀:曾經認真工作、努力生活的人們最終被抹去價值,成為「無用之人」,過著苟延殘喘的破產晚年,長壽有什麼意義?人生有什麼意義?這樣的質疑,不是靠一代破產老人的逝去就能夠完全消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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