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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被隨機消滅了一半,然後又一半,又一半

「看似平靜的水面,各色分子翻滾不息;看似堅固的物體,實則是一汪電子海洋。還有各類元件中奔涌的電流、生物體不斷生長的髮絲、永遠在前進的時間……萬物從來沒有一刻是重複的。」

《百屈千折》

作者 | 晝溫

餘波 · 絮果

街上空無一人。

四處流淌的血水已經被清理乾淨了,地上只留著道道白線,勾勒出生命最後的形狀。

人們應該已經陸續離開了城市。以天地為棺槨,這裡將成為另一座沒有屍體的墳墓。

他們不會回來了,我也不會。

我剛從家裡出來。已經有人貼心地處理過了,客廳里只剩下了一個不規則的白圈,粉筆畫的。兩個人應該是一起離去的,令人嫉妒。

我本想帶走一些紀念品,但還是什麼都沒有動。

和家裡一樣,奇異的紫色花朵在鋼筋混凝土、柏油馬路甚至是玻璃幕牆上生長出來,詭異的清香正好中和了腐爛的氣息。

戴著足以抵禦霧霾的無紡布口罩,我還是能聞到它。

「因為氣味分子比較小呀,」他立刻回道。

我把手機緊緊攥在手裡,一如往日溫熱。

但他的味道已經徹底消失了。

第一次 · 辰時

早上七點,第一個人死在我眼前。

她姣好的面孔突然變成了靠近熱源的蠟版,五官像液體一樣開始融化。上下眼皮很快黏在了一起,嘴唇脫落,露出森森白齒。鼻子順著臉頰滑了下來,眼鏡哐得一聲掉在了地上。

隨著皮膚流淌殆盡,眼睛又露了出來。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得到,但那雙白球真真切切轉向了我的方向。困惑?不甘?求救?眼球消失,轉瞬即逝。

十秒之後,博士同學已經在我面前完完全全化成了一灘血水。

那濁液順著寢室傾斜的地面向四周緩緩流淌,浸潤了本本材料和論文。

驚懼像實物生生堵住了我的喉嚨。我張著嘴,想喊喊不出來,想嘔也嘔不出來。

終於,在液體就要接觸到自己的一瞬間,我奪門而出。

全身貼在冰涼的牆壁上,我深吸幾口氣,終於找回了冷靜。

求救。

昏暗的宿舍樓很安靜。正值暑假,留校學習的人很少。我左右看看,幾乎沒有亮燈的房間。倒是幾塊陰影被我看成了順著門縫流淌出來的血水,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拖著幾近麻木的雙腿下了樓,可宿管值班室的木椅上也只剩血水。

我顫顫地望向值班室對面的正衣鏡,自己的臉因為驚懼而煞白,但至少沒有融化的痕迹。

冷靜,冷靜,冷靜。

得益於多次獨闖異國他鄉的經歷,我的理智和勇氣很快回來了。

稍作判斷,還是回了寢室。盡量不去看地上那一灘,我抓起幾樣東西放進背包,手機,身份證,還翻出幾個口罩。

手機還有信號,但在手裡一直跳來跳去,讓我沒法順利撥號。後來才意識到是冷到沒有知覺的手在抖。

120,佔線。

110,佔線。

保安處電話,沒人接。

父母,沒人接。

還有他。翻了一下通訊錄,才記得兩月之前已經把全部通訊方式刪除了。

過往 · 之一

我和津波相識在一年前。

食堂人很多,我端著盤子轉了很久,最後坐在了他對面。我的嗅覺很敏感,人擠人的情況下,我是不願意和男生在一桌吃飯的,尤其是夏天。但他看起來比較乾淨,身上的味道讓我想起陽光曬過的書,發熱的筆記本,還有冬天厚實的圍巾。

那時我們還都是研究生,在各自學院因為不同的原因小有名氣。我認出他的時候,他也認出了我。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繼續專心致志地對付碗里的土豆。

我可不願意放棄結識新朋友的機會,更何況是他。我拿捏好時間,在他快吃完的時候起身去送餐盤。這樣送完餐盤轉過身,正好直面也剛吃完的他。

「你好,是物理學院的津波同學吧?我在校報上見過你。」

他猛地抬起頭,好像剛注意到我。

「嗯,你是那個,什麼霜。」

「林霜,人文學院。」

「哦哦,你好。」

等著他把盤子遞給食堂阿姨,我自然地和他一起往外走。

「為什麼不選物理?」

得知我高中是理科生後,他突然發問。

「為什麼要選物理?」我有些詫異。

「因為簡單。」

「哦?聽說咱們學校物理學院可是掛科率最高的哦。」

「我不是這個意思。喏,給我一張紙。」

樹蔭下,我們停了下來。我看著他寫下了8組公式,A4紙還剩很大的一半。

「這是物理專業本科全部的基本方程。對,學了四年就學了一張紙都不到。」

「唔……」

「不覺得很神奇嗎?世界這麼複雜,運行起來遵循的不過也是一兩條定理,而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發現它。」

我笑了。他當然有資格這麼說。當年物理競賽保送至中國最高學府,不久後成為了使用布魯克海文實驗室頂級科研設備的百位各國學者中最年輕的中國學生。

我與他正好相反。

如果整個宇宙可以用一個簡潔的公式所概括,我大概會瘋掉吧。

我喜歡語言。

語言是最變幻莫測的東西。它不是生命,卻每時每刻都在吸食身邊的一切,不斷進化自身。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就是語言的廝殺史,那些緊緊包裹著價值觀念、生活方式、文化認同的語言在同類相殘中傳播千里,或黯然消亡。最終呈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都是最有活力的語言。它們是不同文明的最鮮活的側寫,也在不斷重塑著我們的社群和大腦。

所以,在經濟實力無法支持常常跨省搬家的情況下,學習多國語言成了我逃離這個日益重複的世界最好的方式。這也使我被動成為了人文學院的一個傳奇。

也許是因為傳奇間的惺惺相惜,那次相遇之後,我和他迅速墜入愛河。

第二次 · 巳時

「徐叔,我手機沒信號了,你——」

回頭一看,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原本站著兩個人的地方只剩一灘血水。

半個小時前我找到了幾個倖存者,包括校車司機徐叔和一位值班老師。還有一個女孩兒,但已經瘋了,我們沒能控制住她。

徐叔打通了家裡的電話,得知很多地方都出現了同樣的狀況。電視廣播都沒有報道,社交網站則掀起了末日狂歡,甚至有人上傳了人體融化的小視頻。埃博拉、外星人、秘密武器,一時間謠言四起。

學校遠在郊區,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決定先開車去市裡和大部隊會合。只是還沒出發,新一輪死亡已經來臨。

我暗罵一聲,在手機上把時間記了一下。

市裡還是要去的,我得見到別的活人,我得獲得信息。

不過我才剛把駕照考出來,獨自上路就是找死,面對唯一能用的校車更是無能為力。

思索對策之際,又一個倖存者出現了。

「小霜!」

看到扈導,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是我的博士生導師,求學期間一直像母親一樣照顧我,甚至包容了我常常請假出國的任性。

「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

扈導緊緊把我抱在懷裡,聲音里也帶了哭腔。

「老師,您怎麼……?」

「我從家裡過來的,上頭讓我來接你。」

「接我?」

「別管了,跟我走吧。」她溫柔地抹掉眼淚,帶我上了車。

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副駕駛上。還沒系好安全帶,扈導就一踩油門駛出了學校。行駛的過程中,我一直仔細觀摩她的動作。似乎感到了我的注視,扈導轉頭看了我一眼。

「怎麼還戴著口罩?怕病毒啊?」

我臉紅了,忙把它摘下來收好。

「沒有說你的意思,明智的決定。不過這次沒必要。」

「老師,我們去哪?」

「去機場。」

「為什麼?發生什麼了?」

扈導看著前方,沒有說話。我也就知趣地沒再問。

路上人和車都很少,偶然有幾輛冒著煙停在路邊。

「我這輩子教了三十年書。」

過了很久,扈導突然說。

「學生無數。有3歲的孩子,高中生,自考生,還有大老闆,當然最多的還是你們大學生。」

我望著扈導,不知道她為什麼提這個。

「你知道我說過最大的謊言是什麼嗎?『你的孩子很聰明,就是不努力』。根本就不是。有的人就是不適合學習,有的人把老師當敵人,還有的人就是來買學歷混日子的。一開始還跟他們生氣,跟自己生氣,後來也看開了。他們跟小霜沒法比。」

「我……」

「都這時候了,你用不著謙虛。你是我教過少有的好孩子,語言天賦高,還好學。有點個性,也是好事。不得不承認,有的人就是能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還能搞出對策。但有的人,你什麼方法都用上了,他就是不懂,不會,亂寫。真是當老師最挫敗的時刻。」

「老師——」

「人類就是這樣腦瓜不開竅的學生啊。考題就在眼前,倒計時已經接近尾聲,卻還渾渾噩噩,不知道在幹什麼……」

「老師到底發生了什麼,您能告訴我嗎?」

「小霜。」

「嗯?」

「你會開車嗎?」

我點了點頭。

「萬一老師也沒了,你自己跟著導航開到機場可以嗎?」

「老師……」

扈導看了眼表,把車停到了路邊。

「還有十分鐘,現在是遺言時間,各自說各自的吧。一會不管誰死了,記得給對方帶著。你先下去。」

她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自顧自說了起來。

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我也打開了手機。

「津波……」

過往 · 之二

津波很忙,相聚時間寥寥。

有那麼幾次,他在實驗樓底下等我。路燈微暗,正巧在夜裡照出他的身影和四周一圈花木,似乎少年本身在發光。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日語中的「花明かり」,意思是暗處盛開的櫻花能夠隱約把周圍照亮。

他站在那裡微笑,照亮了我世界的一角。

然後,我們會一起回到實驗室。可做的事不多,只能聊聊。

「津波,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我是在天津出生的。怎麼了?」看我笑了,津波有些疑惑。

「第一次見面就想說了,這個詞在日語里可是『海嘯』的意思哦。」

「啊?」

「日語里有很多漢字,可是表達的意思完全不一樣。當然,漢語也借了很多日語詞,像『幹部』、『哲學』、『教授』等等。這側面反應了中日兩種文明在漫長歲月中的相互影響。現代日語還有海量的西方外來詞,同樣也伴隨著被堅船利炮敲開國門的歷史。語言的變遷就是文明的軌跡。這是歷時語言學。」

「哇。」

「還有地理語言學。在一些印第安語中,當你轉述其他人的話,『某人說』這個『說』字便會根據不同情況發生詞形變化來暗示這個信息是聽來的,讀來的,還是道聽途說來的。印第安人生活在茂密的森林裡,所以東西的來源非常重要,而漢語就沒有這種語法。」

「這樣。」

「津波,你不是總說物理是描述世界最客觀的工具嗎?語言其實也有這樣的功能呢。我甚至覺得Leonard Talmy提出的力量動態理論可以發展成物理語言學……啊,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不累,我喜歡聽你講。」

津波望著我微笑,可眼中的倦意已經很明顯了。

「休息吧。以後再講。」

「嗯……」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幾台儀器在低聲轟鳴。

少年躺在我的腿上,像一隻溫順的大犬。我輕輕撫著他的頭髮,心化成了一波汪洋。

時光就這樣慢慢向前,彷彿永遠流逝不盡。

第三次 · 午時

回到車裡時,駕駛座上已經沒人了。

我慶幸自己再次逃過一劫,也為扈導悲傷。她是國內語言學界泰斗級人物,如果真有什麼事,該被保護起來的是她不是我。

座椅上膿血相混,也顧不了這麼多了。我知道自己必須儘快趕到機場,不然下次鍘刀落下的時刻不知道還有沒有命擔心弄髒衣服。

還好路程不遠。

機場大廳血水橫流,只在遠方傳來幾聲精神崩潰者的尖叫。

我把書包背好,直接奔向停放飛機的地方,幾次躲閃不及濺起片片血花。

期待和家人團聚的老者,奔赴光明前程的留學生,第一次出國旅遊的孩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到達停機坪,真的有人在等我。

除了一位穿著西裝的先生,其餘五位全是飛行員。

「為了安全,人員備份應該更多一些才對。不過現在人手緊張,而且有更重要的任務。我們先登機吧……對了,我姓吳,負責接你和扈教授。」

「吳先生您好,我是林霜,扈教授已經……」

「我知道,正常。不過您真年輕啊。」

「這不重要。您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先猜猜?」

「嗯,我猜地球正面臨一個大危機。每隔兩個小時就會有人死去,但死因不具有傳染性。」扈導曾說口罩沒有意義,而且沒有阻止我接觸屍液。

「還有呢?」

「間隔時間明顯是按照人類的計時法,所以排除部分自然原因。但據我所知人類也沒有瞬間使人屍骨無存的技術。最後,大費周章來接幾個語言學家,基本可以肯定是外星人入侵了。」

「厲害,我沒接錯人。」

「那也請您告訴我,死亡人數有多少?」

「半數人類。」

「哪一次?」

「每一次。」

飛機上,吳先生為我介紹了大體情況。

五個小時前,一個神秘物體從太陽方向逼近地球,距離很近時才被幾所觀測機構發現。北京時間上午七點整,該物體降臨保密地點,懸空地面一米。與此同時,世界範圍內37億人口在10秒之內化為血水。死亡原因未知,篩選方式隨機。

七點三十分,神秘物體被確定為人體湮滅的原因,降臨國派出第一批武裝力量。八點,各國科學工作者陸續抵達,同時緊急召集倖存科研人員。

九點,18.5億人口折損,死亡原因未知,篩選方式隨機。

九點十分,全體人員撤離現場。

九點三十分,某大國對該物體實施核打擊。

九點四十分,該物體自行移動至遠離核輻射的某保密地點,速度約為每小時180公里。至此,各國軍隊實施的破壞行動均告失敗,科學工作者再次入場。

十一點整,9.25億倖存者折損,死亡原因未知,篩選方式隨機。

「也就是說——叫什麼來著?」

「中文代號白矢。」

白矢,白羽の矢を立てる,傳說如有少女被選為活人祭品,神明便會在其屋頂插上一枚羽箭。白矢已立,人類難逃。

「每過兩個小時,那個所謂的白矢都要殺死世界上一半的人?」

「沒錯。」

「連原子彈都扛得住?」

「是的。」

「那還掙扎什麼?快把我送回去,你這是剝奪我和家人享受最後時光的權利!」

吳先生笑了。

「別逗了,你是這樣的人嗎?遇見這麼有意思的事你能安心回家?我今天見多了,都恨不得趕緊飛過去看看外星人長什麼樣。你們這些人啊,興奮勁全寫臉上了。」

我也笑了。

他一眼就看出,我討厭一切簡單乏味的事情。

過往 · 之三

如果不是津波,我不會在這任何一所城市停留這麼久。

我搭上221路公交車,挑了後排靠窗的位置,緊緊攥著手機。

窗外的風景還算新鮮,消去了一些心頭的煩躁,但陰霾有增無減。

不用記錄我也知道,這是山前市最後一條我沒有見過的路。

往後,無論怎麼規劃、怎麼繞遠,我都只能去走曾經走過的地方。重樣的建築,乏味的風景,高度相似的人。

重複,重複,重複。

我厭惡重複。

你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驅車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即使速度一樣,回程時也會覺得用時更短。

孩提時的一天漫長到無以復加,成人後在每一個新年才驚覺歲月如梭。

庸庸碌碌,按部就班,沒有新的刺激,沒有新的體驗。我們的大腦也就懶得把這些放進記憶,主觀上人們便覺得時間快了許多。

所以說,經歷重複的事情就是在字面意義上偷走了我們的時間,這比吸煙、吃垃圾食品什麼的可怕多了。

千千萬萬人寶貴的生命就這樣無情縮短,為什麼還沒有人立法防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他們不會。天知道有多少人對安穩重複的生活求而不得。

津波就是其中一個。

我嘆了一口氣,看看手機,他還是沒有回我消息。

我在實驗室找到了他。不出所料,又在盯著電腦看。

「做什麼呢?」

「學編程。」

「怎麼想起來學這個了?又不當程序員……」

「因為21世紀不會編程都是文盲啊。」

他不假思索地回應,絲毫沒想到把我也罵了進去。

我已經習慣了。

「津波,我要去巴斯大學交流半年。」

他的視線這才從屏幕上移開。

「巴斯?」

「嗯,進修一下口譯。」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學翻譯一點用都沒有。」

我沒搭腔。

「你看你看,這是飛雲公司新出的翻譯軟體,可以長時間記錄佩戴者和交談對象的話語並分析。有了實時語境,翻譯的準確度會高很多,而且……」

他自顧自說著,品不出離別的意味,也完全沒注意到我正拚命地壓著眼淚。

這是最後一次嘗試,它的失敗意味著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津波從來沒注意過,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第四次 · 未時

特別行動組語言分組臨時基地位於神秘物體西北部300米,後者被巨大的建築工事嚴密包裹。進組前,我無緣一睹它的真容。

工作的地方是一個小禮堂。裡面的椅子都被拆掉了,換上了幾個大圓桌。接近五十多個人圍著幾張桌子有坐有站,顯得十分擁擠。

我們進來時,幾個中國人抬起頭和吳先生點點頭,算打了招呼。我認出幾個語言學界的知名學者,還有專攻心理學和文學的教授。

我正要找吳先生要資料,屋子裡突然安靜了,接著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回頭一看,一位巍巍老者現身。我立刻認出他是現今語言學界最珍貴的寶物喬伊斯先生。他的理論開創了一個時代,無數專家學者靠研究他或反對他而活。

儘管年逾九旬、旅途勞頓,喬伊斯先生仍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鑠。他在輪椅上探起身,向所有人微微頷首。

包括我在內,幾個語言學家看到喬伊斯先生依然活著,都不忍濕了眼眶。

「小霜?」

這才注意到,幫老先生推輪椅正是我在英國認識的小梅。

「師姐,沒想到能在這裡見面。」

「對呀。」

小梅師姐撇了撇嘴,表情有點怪。

沒來得及敘舊,吳先生已經開始為新來的人提供外星來客的信息。

打開設備,一個純白球體的全息投影在圓桌中間憑空顯現,淡淡的光芒只能勉強照出各位學者的身影。

「這就是白矢?」

吳先生點了點頭。

就樣子來看,似乎叫「霧球」更為合適。我心想。

在球體的表面,開始出密密麻麻的斑點。什麼顏色的都有,每一個都是正圓型。那些星星點點的彩色漸漸變大,又彷彿是從球心向外飛來。圓點兒們成長的速度不一樣,但都很快停止了變化。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圖案都與鄰居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我看到幾位教授的口型,他們在默數。

「各位不用著急,這是放慢的影像,具體數據稍後會提供。」

緊接著,所有的圓點兒伸出了長長短短的觸手,在尖端相互接觸、纏繞、溶解,像煙花在純白的夜空密集炸開,也像百花突然一齊綻放。但又不完全一樣:顏色在其中狂亂而自由地涌動著,一瞬間讓我想起了梵高的《星空》。

吳先生把畫面定格在了這一刻。

「這樣的圖案在這幾個小時里隨機出現。如果有人在附近,它也會展現。我認為它在試圖和我們交流。」

「每次的圖案都一樣嗎?」

「所有的圖案我們都已經記下來了,目前沒有發現相同的。」

坐在下面的吳先生一擺手,球體上的圖案迅速變化。

「有沒有發現什麼變化規律?」

「統計學意義上的規律還沒有發現。這是數理組那邊的初步分析。」

吳先生調出另一個畫面,我看到了幾百條公式和數值。

斐波拉切數列,黃金分割比例,星圖,真空光速,電子質量,普朗克常數……

每一條後面都跟著一個血紅的叉號。

我突然想到津波,他一直堅信數學物理法則是跨文明通訊的第一選擇。

不知道他在哪,是否還活著。

這時,吳先生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喬伊斯先生,兩個小時前我們已經把部分資料傳給你們那邊了,不知道『曈朦』有沒有什麼發現?」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喬伊斯先生輕輕搖了搖頭。

失望的嘆氣聲響成一片,但我並不意外。

喬伊斯先生的理論完全是基於人類的腦結構和心理基礎。地球上碳基生命之間的語言有共性我信,可是放到外星生物身上就不一定靈了。

再說了,如果曈朦真的已經破解了這門語言,喬伊斯先生還用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和我們討論?

「咳咳,」小梅清了清嗓子,「大家別急著失望,來之前我們討論過,程序沒有問題,路子也是對的。機器認出這是一門語言而不是隨機數。但是我們缺乏條件。結構,格式,斷詞斷句的方式,甚至一兩個詞語的意思都可以。只需要一點點規律,我們就破解出這門外星語言。」

「什麼意思?」

「吳,」喬伊斯先生終於開口了,「我們必須見白矢,當面。」

過往 · 之四

在巴斯交流期間,我又跑去了英國其他幾個大學聽課、當助教。

最後一個月,我就是和喬伊斯先生與小梅師姐一起度過的。

喬伊斯先生是轉生語法的創始人,退休多年還堅持講課,同時特別歡迎別人的質疑和反對。上他的課,我受益匪淺。

在傳統的語言學理論中,人們傾向於「描述」語言。就像中學生常用的語法書一樣,理論中充滿了條條框框,完全無法展現語言的豐富與精妙。而喬伊斯先生他們則拋開了外表化語言,研究全人類共同的內在性語言,即以心理形式體現的人腦對語法結構的認知。他們強調從認知學的角度對人類語言共性進行解釋,認為語言有生成能力,是有限規則的無限使用。

隨著計算機技術和人工智慧的發展,喬伊斯先生甚至開發了一套分析語言內在規則的程序,想藉此找出人類語言的共同公式——這聽起來很像津波會做的那種事。

我給那套程序起了個中文昵稱叫「曈朦」,指的是太陽將出天色微明的樣子,寓意此物將帶來人類語言真正的黎明。喬伊斯先生很喜歡。

除了學習,大部分時間我都和小梅師姐在一起。她是喬伊斯先生的博士生,平常也負責推著喬伊斯先生四處講課。

小梅性格豪爽、外向,經常帶我到處去玩。陰雨連綿的日子就拉著我喝酒。我不勝酒力,常常喝兩口就不省人事。但酒精帶來的奇幻體驗著實讓我沉迷了一陣,暫時不去想津波。

不過,分開之後津波似乎進步了不少。

消息常常秒回,說話也開始懂得照顧我的感受。一方面不再提翻譯無用論,另一方面對我生活的點點滴滴也關心了起來。這是個難得的變化,之前總是我努力找話題,可沒說幾句就聊不下去了,而現在我常常和他聊到深夜。

我和他分享我在英國所看見的一切,談喬伊斯先生的理論,談小梅師姐家裡養的花貓;分享未來要去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城市,具體到參加煙火大會穿什麼圖案的浴衣;分享孩子的名字和婚禮的細節,甚至未來小家的布局……

他是那麼有耐心,在每個異國他鄉的深夜給予我溫暖。

陽光曬過的書,發熱的筆記本,還有厚實的圍巾。

每一個戀戀不捨的「晚安」過後,我對他味道的思念就更深一分。

第五次 · 申時

需要實地接觸白矢的機構很多,許久才輪到語言組入場。

每穿過一道關卡,我的心跳就加快一重。

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浮在半空的奇異行星,恣意綻放的圖形彷彿快進千百倍的原野之春,在其中流轉的色彩則像木星表面的風暴一般呼嘯。

我甚至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在我面前,它會做出不一樣的反應,它會回答我的話。

五六台笨重的儀器擋住了視線,移開之後,我們終於來到了它的面前。

原來,這個飛躍無盡深空的來客,屠盡無數生命的冷酷殺手,神明射向祭品的無情箭矢——只是一顆純白珍珠。

藉助現場的透鏡,我意識到那是透明的外殼裡充滿了白色的迷霧,深深隱藏了內容。

我有些不知所措。軍方總是像擠牙膏一樣透露他們以為足夠的信息,但他們忽略了生命的形態與大小對語言來說是多麼重要。

在放大的圖像中,它一瞬間完成了原點的出現與綻放,完成了一次書寫。我還沒反應過來,色彩即刻消失,然後又是一次出現。接連五次,也可能更多,它出現與消失的速度超過了人眼的承受能力。不過沒關係,這些都被現場的監控設備記錄了下來,並立刻連入喬伊斯先生的軟體進行分析。

隔壁操控計算機的小梅很快發來了消息,沒有重複的圖案,一個都沒有。

其他語言學家也做了常規測試,但我知道這沒用。

語言不只是乾巴巴的文字。在交流的過程中,各種各樣的屬性都會影響我們對語言的理解。

聲調,重音,節奏感,屈折性。在不同的語言中,每一種屬性的功能負荷量也不同。

在超音段音位學中,中文被視為聲調式語言。陰平、陽平、上聲、去聲,音調變了,意思也就變了。與之相對的,英文單詞聲調的改變則不會產生這樣大的影響。作為語調式語言,英文整個句子的語調才是改變意思的關鍵。

如果不知道這一點,生搬硬套母語經驗的英語者僅憑中文的語音語料很難做出正確分析——在他們看來,僅有音調不同的字詞怎麼會有其他意思呢?

把範圍擴大一點。

在大多數有聲語言中,交流主要靠語音,手勢僅為輔助中的輔助,功能負荷量很小。

在手語領域中,手勢則承載了絕大部份信息。

如果一個天生聾啞、與世隔絕的部落拿到了人類社會的影像資料,他們的關注點也會自然而然落在手勢上,又怎麼會知道一張一合的嘴巴正在源源不斷吐出信息流呢?

把範圍再擴大一點。

盲蛇不識文字,螻蟻視碑為壑。

在人類的世界裡,鯨歌寂靜無聲。

再大一點。

緩慢的地殼運動可能是星球文明跨越千年的書寫,而傲然隆起的峰巒則是它們綿延萬里的句讀。

對於白矢也是這樣。

只有親眼見過的人才知道,它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命類型。它的視野有多大?它的眼睛在哪裡?或者說,它有眼睛閱讀文字,有耳朵聽懂語音嗎?

這麼說來,它周身絢爛的圖案,真的是文字嗎?

「你是說它的語言可能是其它形式?」

我點點頭。

「溫度變化,輻射,其它物理形式的變化或是散發出的什麼東西,可能是我們肉眼看不到或者是聽不到的。」

「可曈朦已經認定那是——」

「那只是分析人類語言的工具!它可是——它怎麼可能和我們一樣!」

我在心底里不允許它和我們一樣。

曾經的夢裡,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茫然不知望向何方。那時的我已經踏遍了宇宙里每一個角落,向哪裡走都是重複的風景。

不,宇宙的多樣性不可能這麼差。

喬伊斯先生和吳先生也同意了我的看法。「各部門注意,現準備驗證六號假設。」

過往 · 之五

津波的轉變令人欣喜,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直到臨近回國的一日,喬伊斯先生邀我去喝下午茶。

原來,他從小梅那兒拿到了一個叫「電子詩人」的小軟體,是30多年前一位中國工程師開發的,可以自動寫詩。現在可以用人工智慧寫詩的程序不少,但在那個年代使用dos系統編出這樣的軟體,喬伊斯先生覺得很有意思。

「林,最容易被電腦搶走工作的藝術家,恐怕就是中國現代詩人了。」

想想也確實如此。

一來與別的文學形式相比,詩歌幾乎沒有語境,不必講求邏輯,二來漢語也有著比較獨特的語言學特性。

在地球數百種語言中,由印歐語系發展而來的多為屈折語。

與漢語不同,它們常靠詞型本身的變化來表達信息。扎克伯格一句「I was human」引來猜測無數,就是因為它比「我是人類」多表達了過去這一時態信息。

屈折特徵較強的語言中,一個詞就能展現出事情發生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語態是主動還是被動,動作的主體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是一個人、兩個人還是一群人,甚至還能表現出說話人的情感與取向。

再加上無數介詞助詞,英語這種形合語言將邏輯和情景牢牢鎖在每一句話中。

但漢語不一樣。詞形不會隨著情景變化,這就意味著同樣的單字能夠根據情景作出無限解讀。

以「樹」字為例,作為名詞它可以是一種植物,作為動詞它可以「樹」桃李也可以「樹」勁敵。它不受時間、地點和主語的限制,同時擁有廣闊的隱喻空間。

此外,作為意合語言,漢語中的邏輯和情景往往是隱含在字句中的,極其依賴語境消抹歧義。現代詩幾乎沒有語境,那解讀的空間就很大了。

人會不自覺地將三點之物看成面孔,心理學家稱之為類臉性;而意合語言母語者將隨機單字組合腦補成有深遠意義詩歌的特性,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類詩性「。

喬伊斯先生哈哈大笑,他誇我是一個起名專家。

回到住處,我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了。

我調出幾個月來和津波的聊天記錄,很快發現了無處不在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津波的話總是很短,多為對我的回應,很少涉及他的生活。

有那麼幾處模凌兩可、答非所問的句子,都在類詩性的影響下被我自動理解為另有深意。

這只是一個猜測而已,我對自己說。也許津波只是不善言辭,也許他的生活太過規律沒有什麼新鮮的事情好說。

「津波,你能講講我們初遇的那天發生了什麼嗎?」

「具體的記不太清了。」

「你的實驗室是什麼樣的?我上次提到地理語言學時是怎麼說的?」

「呃,具體的記不太清了。」

敘事,描寫,轉述。大段漢語文字需要極強的內在邏輯,顯然屏幕里的「津波」沒有這個功能。

這麼久以來,到底是誰在和我聊天?

回國之後,我立刻去找了他。

「津波。」

「嗯?」

「這是怎麼回事?」我調出聊天界面給他看。

「啊?什麼怎麼回事……」他明顯有點心虛。

我當著他的面發出幾個字,立刻收到了回復,而眼前的男孩甚至沒有摸手機。

「呃……被你發現了……」他臉紅了。

「不解釋一下?」我壓著火氣,但聲音有點抖。

「嗯……其實是我之前和你提到過的實時翻譯軟體,它會通過收集長時間的會話數據來提高翻譯精度。我稍微改造了一下,它可以分析這些會話數據來代替你進行反應。然後我還根據網上的『哄女孩大全』稍微調教了一下……」

「多久開始的?三個月前?還是我一到英國就開始了?」

「嗯……其實早就開始了。不過之前只是偶爾用,到英國以後就一直在用……」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津波,你要是不愛我了可以早說,分手就是了。」

他沉默了,我的心一沉。

「我猜對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實在是很忙。費力開發這個軟體是為了讓你開心。」

讓我開心?

在英國的一點一滴,我都分享給了誰?未來的旅遊計劃,是誰答應我一同前往?生病難受的時刻,為我噓寒問暖的又是誰?

那些深夜裡的彷徨、大千世界孑然一身的孤獨和被無盡重複掏空生命的無奈都曾在他一次次的撫慰中消解,有求必應的話語也曾是我安全感唯一的來源。

現在想來,所有的溫暖不過來自於被窩中發熱的手機。

我的胸部劇烈起伏,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看到我的樣子,他皺起眉頭。

「只是小事,不要生氣了,我以後不用就是了。」

「那你道歉。」

他沉默了一會。

「我沒覺得有錯。我陪你和AI陪你效果是一樣的啊。」

「我要你親口說。」

「哪怕是一模一樣的話?」

「怎麼會一樣呢?在你眼裡,人類語言就是演算法可以輕易模擬的嗎?」

他又不說話了。

「你是不是覺得語言只是工具,研究沒有意義,翻譯更是遲早要被淘汰,就你們物理有意義?」

他盯著地面。

我咬緊嘴唇,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

第六次 · 酉時

很快,數十台更精準的儀器換到了小間,不間斷測量它可能散發出的其它形式信息。此外,各顏色的數值也被量化,成為了計算機中一股股數字流。先作簡單的規律測試,再在喬伊斯先生的軟體中進行分析。

……

「聲波?」

「無效數據。」

「光強?」

「無效數據。」

「電磁場?」

「無效數據。」

……

無效數據,無效數據,無效數據。

「靠。」

最後一個希望也破滅後,我忍不住把所有資料砸在了桌面上。

小屋裡已經沒幾個人了。喬伊斯先生獨自在角落沉思,而吳先生早已在領我們回程的路上化作了春泥。

我現在改了主意:這個小珍珠就是一個純粹的屠殺機器,什麼語言,根本就不存在。而我在里度過的時光,完全就是浪費自己生命里最後的幾個小時。

「小霜,終於想明白了?」

小梅師姐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她渾身散發著酒氣,一把攬住我的脖子。

「世界末日就該有點世界末日的樣子,掙扎什麼呀。」

我抓過她的酒瓶,猛灌了一口,辣得眼淚直流。

「這就對了嘛!喝了這個,什麼黑矢白矢,都給我滾出地球……」

她四處分發酒瓶,除了喬伊斯先生,每個倖存者都喝得爛醉。

「還有多久?」

師姐打了個嗝,坐在我身邊。

「十分鐘。」

「現在呢?」

「九分鐘。」

「現在呢?」小梅立刻又問,哭了。

我沉默了。

隨著又一個整點臨近,末日狂歡派對變成了死刑執行現場。

大家三三兩兩坐在地上,有的人念念有詞,在胸口劃著十字,有的人在寫遺書,但又突然想起讀者早已先一步離去。

「現在呢?」

「五分鐘。」

「啊,五分鐘。」

小梅再也受不了了。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向窗口衝去。她忘了這是二樓,得不到想要的解脫。

我想提醒她,可白矢的圖案重疊在小梅蹣跚的軀體前。我知道這是酒精的作用。

各色的玫瑰在球體里旋轉盛開,伸出細小的觸手彼此糾纏,在每一個交叉口都長出一張變形的臉。我變得比草履蟲還小,站在未知材料鑄成的保護殼下,痴迷地望著半張狂亂的天空。那些面孔都轉向我,眼睛流淌出眼睛,雙唇嵌套雙唇,它們都在和我說話。我伸出手,想要觸摸這有型的語言……

「小霜!」

一片沉寂中,熟悉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有人推開大門,氣喘吁吁站在門口。

我猛地回頭,是津波。

不顧滿屋絕望的泰斗前輩,不顧滴滴作響的死亡倒計時,不顧最後那場激烈的爭吵和分離兩個月的隔閡,他在看見我的瞬間飛也似的向我衝來。

哽咽著,緊緊抱住了我。

我還沒有原諒他,但早已不再重要了。

陽光曬過的書,發熱的筆記本,厚實的圍巾。

他味道一如往常。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把頭埋在我的長髮里,摩挲著,一邊哭一邊把什麼東西往我身後的包里塞。

「我才知道你在這裡。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了,都沒關係了。」

真的什麼都沒關係了,在他的懷裡,我什麼都不怕了。

「我寫給你東西,一定要看。」

「我不看。我要你親口念給我聽。」

我用盡最大力氣回抱他,我要把他的氣味揉進每一寸肌膚里。

「在未來,讓我的AI陪你吧。」

第七次 · 戌時

少年開始在懷中融化。

他的頭一沉,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粘稠的液體流進了衣物,貼著皮膚滑下。我緊緊抱住的軀體曾是那麼堅實,突然變得柔軟異常,雙臂嵌入肌膚,甚至觸到了肋骨。但那只是一瞬間。骨頭,皮肉,衣物,屬於少年的一切頃刻間化為膿血,隨著身軀的傾倒瀑布般澆滿我的全身,然後混著其他人的遺迹順著略微傾斜的地板流向田野。

我整個人跪倒在地。

身體的一部分在撕心裂肺地叫喊,但另一部分早已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冷靜地看著浴血崩潰的自己。

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在下個時辰到來之前,我一定要看看津波寫了什麼。

部分血水順著拉鏈的縫隙流進了背包,所幸字跡沒有污損。

他的筆跡和性格一樣一板一眼,像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我的手在抖。

「小霜,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明白,是我太自私了。我一直認為,世界是物理的,遵循著不可逾越、萬物平等的規律,所以人和人也不會相差多少。但我錯了。是你教會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真正獨立的世界,都有外人極易忽視自己卻視之為珍寶的東西……對於你來說,就是語言和萬千變化。它們與我所珍視的物理和和諧穩定一樣,都是有價值的,值得尊重的。是我不懂得換位思考,看不清你的世界。對不起。」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我的眼淚緩緩流下來,沖刷掉了臉上的血污。

「對了,我有一件禮物想要送給小霜。我準備好久了,希望可以讓小霜在這個你不喜歡的世界裡好受一點。

我想告訴你的是,在我們所處的空間里,萬物都在變化當中。溫度在變,濕度在變,氣壓在變,光壓也在變。空氣中布滿了分子,細菌和病毒,還有可見和不可見的塵埃。哦,還有電磁場。無線電和微波無時無刻不在穿過我們的身體,掌心大小的區域里就會有幾十個來自宇宙深空的電子。

看似平靜的水面,各色分子翻滾不息;看似堅固的物體,實則是一汪電子海洋。還有各類元件中奔涌的電流、生物體不斷生長的髮絲、永遠在前進的時間……萬物從來沒有一刻是重複的。

小霜,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也沒有那麼乏味不是嗎?」

哭了不知多久,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大口呼吸著污濁的空氣,我躺在原處,還在回味剛剛的一切。

短短25年的生命在腦海中閃回,最終浮出水面的只有寥寥幾個詞句。

津波。語言。AI。

喬伊斯先生。曈朦。屈折性。

永遠在變化的世界,永遠在變化的花紋。

那是一個全新的可能。

我一下子坐起來,心突突直跳。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髮絲混著血水一縷一縷貼在臉上,我也顧不上整理。

稍作搜尋,我找了吳先生的對講機。他一直靠這個與幾位重要人物溝通,他們再根據各個工作小組的提案來協調行動。

只是人類大部分優秀的科研工作者都已經犧牲或崩潰了,我不知道一會兒誰能聽到我的聲音。

飢餓,恐懼,悲傷,痛苦。拿著對講機的手在發抖,但腦海里一條思路異常清晰:

無論是人稱、時態還是語態,每多攜帶一種情景信息,屈折語的信息密度就會增大一重,學習難度也會呈指數上漲。

漢語也曾是一種屈折語,同一中心意思的詞語也有無數獨立變體,例如古漢語中的驃驄騅騏驥。難學,難記,字形變化多端,規律細緻龐雜。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國語言幾乎都在向分析語發展。現代英語還保留著一些屈折變化,漢語的單字在交流中則完全不會變形。

「我代表語言分組在此作出七號假設:白矢的花紋很可能是一種的屈折性極強的語言。就複雜性來看,單字的變化不僅反應了常見的時態、語態和人稱,也許還包含了輻射強度和溫度等周邊的物理屬性。它們的千變萬化使得單個文字的重複性急劇下降,表面隨機性驟升,因此我們找不到兩個相同的圖案,規律也無從談起。建議收集白矢周邊環境數據錄入曈朦,從屈折性角度進行分析。假設完畢。」

如果是真的,這將是世界上最複雜的語言,每一句話都精準無比。類詩性無法發揮作用,津波設計的語言AI也永遠無法模擬。

但這同時也是最美的語言。它完美映射一切外在環境和情感體驗,創造出的每一個字都新鮮無比,表達出無數獨一無二的世界。讀懂這個文字的人,就理解了那一瞬間你的一切。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設備對面一片寂靜。我沒有失望,面對這個謎題,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又躺了回去,把信紙捧在懷裡,期待不久之後與津波重逢。

又過了幾秒,對講機里傳來了喬伊斯先生的聲音。

「林,這個假設很好,來白矢這裡吧。」

我趕到時,喬伊斯先生已經在重啟曈朦了。

白矢身邊早已布置了各類精密儀器,我稍作調整就得出了所需的環境參數。在喬伊斯先生的調試下,曈朦很快給出了參數與花紋對比分析的結果。

和我之前想的一樣。白矢文明所擁有的是一種密度極高的信息傳播體系。它的每一個詞語都隨著時間、空間、溫度、濕度、輻射強度、引力和光壓的變化而變化。當然,喬伊斯先生認為還有一些人類未能正確認知的物理參數。

這些變化不是機械性的——我更傾向於認為那是白矢對這些微妙改變所作出的情感反應。就像有的人見到滔滔江水會壯懷激烈,聽到細雨連綿會暗涌思愁。

接下來就是曈朦的精細運作和反向運作——解讀具體文字,給出我們的回答。

半個小時後,朵朵墨花在我手中的屏幕綻放,那裡寫著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文明,還有對生命的渴望。

奏效了。

在一老一少的注視下,這個屠盡億萬生命的異星殺手隱去了自己的身形,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整點的鐘聲敲響,我和喬伊斯先生相擁而泣。

餘波 · 終局

事後想來,全世界最早猜測出白矢目的的人是扈導。

在交給我保管的錄音里,她再次提到人類是一個不開竅的孩子,面對考試莽莽撞撞,在倒計時接近終點的脅迫下手足無措。

我和喬伊斯先生也認為,白矢很可能就是一個文明測試,測的是語言和科技。或者說,在它看來兩者本為一體。

科技水平決定了我們能測出多少種變化的環境參數,語言學水平決定了我們能否利用它順暢表達。每隔兩個小時湮滅一半人類的做法則可以看作殘酷的倒計時和強勁的推動力,以最快的速度逼出這個文明的整體水平。

是的,整體水平,不是最高水平。

語言本身就是體現世界整體文明程度的最終標準。得以在世界範圍內流通的文法和辭彙,反應了整個人類最普遍的認知水平。「電腦」、「AI」、「量子通信」、「虛擬現實」,只有曾經的前沿科技、專有名詞隨著文明發展化成日常用語,才意味著人類整體向前更近一步。文學名著、哲學名作、詩詞名篇,只有超越時代的偉大作品終為世界的大多數所接受並奉為經典,才說這個物種的明精神文明平均水平再上一層。我們僥倖通過了這場測試,代價是數十億人的喪生。

走在充滿奇藝花香的街道上,我收到了喬伊斯先生的郵件。是對白矢信息的進一步解讀。

和當場破譯的相同,白矢的花紋大部分都是一些喃喃細語,在說一些感受,感受這裡的風光和獨特的物理環境。

我發給津波的AI看,我說這個文明可能和我一樣極度厭惡重複,它們放大自身的感官去感受世界一切細微的變化,藉此來拓展生命的長度。它學著津波的語氣誇我,還說別忘了明年3月要一起去北海道旅行。

我笑了。在最後一次見面前,津波把我在英國所有的聊天記錄都看了兩遍,記下我想去的每一個地點,查好攻略,認真錄進了AI的資料庫里。

我會去約好的每一個地方。在不能旅行的時候,我會像津波教我的一樣,認真感受這個世界一點一滴的變化。

對了,如果有機會,我要飛上太空,去尋找白矢的家鄉。

陽光曬過的書,發熱的筆記本,還有冬天厚實的圍巾。

無論走到哪裡,他的味道我都不會忘記。

參考文獻:

許余龍. 對比語言學.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10.

F.Ungerer等. 認知語言學入門.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1.

StephenC.Levinson著, and 何兆熊導讀. Pragmatics.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1.

*註:部分理論做了藝術化處理。

這一篇來自晝溫的故事又一次與「語言學」相關。(也又一次把男主角寫死了!)語言是文明的基石。這一次,考察地球文明的高級生物沒有考我們物理和數學,而考了外星語。我們曾以為語言是無法通用的知識,我們發射到外太空的信物只有承載了數學邏輯的圖案。這一次,外星生命卻用血的教訓讓我們重視語言,重視交流,重視理解。在人類的日常里,用語言文字來實現的所有「表達」都只會導向「誤解」。而我們能做的,唯有儘力從這語言的百屈千折里,看到真心。——責編 東方木

責編 | 東方木;校對 | 東方木

作者 | 晝溫,中國新銳科幻作家,著有短篇《最後的譯者》《沉默的音節》《溫雪》等,其中《沉默的音節》一文於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即「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多年來筆耕不輟,產量頗豐,曾在多本雜誌、公眾號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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