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譯者言|閻小妹:美術與國家
原標題:作譯者言|閻小妹:美術與國家
岡倉天心用英文著述的《東洋的理想》自1903年刊行以來已過百年,繼1917年法文版、1922年德文版之後,從單行本到全集本,各種日文版也先後問世且一版再版,可以說它已成為日本近代思想庫的一部經典,並作為一種時代的記憶滲透到近代日本人精神世界的深層。
▲ 岡倉天心
那麼,《東洋的理想》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著作?對其的解讀或可以為中國人理解近代日本民族精神的高揚提供一條重要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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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19歲(1880年,明治十三年)即畢業於東京大學文學部。當年的東京大學文學部只設「哲學政治學及理財學科」一個專業,相當於現在的政治經濟系,因此它承擔有培養近代國家官僚的使命。
▲ 岡倉天心與芬諾洛薩
岡倉的啟蒙老師,是在東京大學主講黑格爾政治哲學及經濟學的美籍專家芬諾洛薩。芬諾洛薩借用近代西方哲學體系來「發現」日本美術的價值並積極發掘日本美術品,在日本與岡倉同被尊稱為「日本美術之父」。這裡的所謂「發現」可理解為以西方美學的批評與美術史的方法對日本美術加以敘述。它意味著日本美術及東洋美術的價值仰賴西方的學術知識得以顯現,且被定位。岡倉在校期間作為翻譯曾多次隨芬諾洛薩到各地調查鑒定藝術品。他之所以走上美術研究的道路,首先就離不開與芬諾洛薩如此密切的師生關係。但岡倉與芬諾洛薩二人後來逐漸分道揚鑣且觀點相左。
1880年至1900年,在尚未執筆《東洋的理想》之前,岡倉作為文部省官員,腳踏實地一步步實踐他所謂 「上關皇國之榮光,下系貿易之盛衰的美術事業」,因為「美術乃國家之精華。它是國民所尊敬、欽慕、鍾愛、渴望的意象觀念與形象表述」。也就是說,「美術代表著國家觀念」:
最能代表日本精神的就是美術,儘管我們也有值得驕傲的文學、宗教,但這些僅限於國內,不足以轟動世界。唯有美術可以代表日本走向世界,若弘揚光大,其影響將遠勝於文學與宗教。
▲ 擔任東京美術學校校長期間的岡倉天心
在就任國立東京美術學校校長期間,岡倉於1891年首次開設了日本美術史課,並親任主講。其講義記錄稿《日本美術史》至今仍是日本美術學界公認的第一部原創性美術史專著。除序論與綜敘外,這部《日本美術史》基本按照編年史的方式設置章節:
1、推古以前(593以前)
2、推古時代(593—663)
3、天智時代(663—710)
4、天平時代(710—794)
5、平安時代(794—1192)
6、鎌倉時代(1192—1333)
7、足利時代(1336—1573)
8、豐臣時代(安土桃山時代1573—1603)
9、德川時代(1604—1868)。
岡倉通過選擇以歷史事件如征伐三韓、擊敗蒙古襲來等為主題的美術作品而喚起歷史記憶,使日本國民享有一個共同追憶,形成一種共同的精神觀念,並提供想像日本未來的思想資源。岡倉認為書寫美術史的最終目的是要建構描繪出更為清楚明了的日本未來之圖景∶
研究美術史豈能止於記述過去,它應給未來之美術奠定基礎。回顧以往迷茫一片,瞻仰未來渺茫無際。處於其間要完成此任,亦難上加難。在這明治時代今日吾人責任之重大是不待而言的。世人不知,學藝、技術、宗教、乃至風俗皆因時代的轉變而發生重大變動,豈有美術可以超然不蒙其影響之理?
▲ 當時東京美術學校日本畫專業的學生寫生
在講授日本美術史時,岡倉就表示過想要描述亞洲美術史的願望,但那時時機似乎尚未成熟:
吾觀美術事業之前景,東洋美術史尚不精確,當由誰執筆總括並分析日本美術中自上古以來與韓、漢及中亞西亞諸邦交通往來之特性?又當由誰來詳述其歷史沿革呢?
1901年11月岡倉受日本內務省之命前往印度考察一年。這趟印度之旅使岡倉找到了編織「東洋美術史」的具體手段:
隨著對印度美術研究的深入,我們漸次找到了今後研究支那以及東洋古典美術的新立足點。我覺得,古代亞細亞美術如同一塊織錦。它應由日本把支那作為經,印度作為緯紡織出來。
1903年用英文寫成的The Ideas of the East with Especial Reference to the Art of Japan即《東洋的理想》在倫敦出版刊行。我們驚訝地看到這本《東洋的理想》所設的章節,竟與岡倉當年講授的「日本美術史」如此相似:全書十五章,除了論述中國的兩章和印度的一章以外,其餘十二章都是按照日本史的劃分來敘述的。也就是說新增寫的部分不過是第一章和最後一章而已。中國的秦、漢、唐、宋、元、明、清等時代僅勉強存在於腳註里,彷彿停滯不前的中國文明史被遺棄在東洋文明史的底邊,而當時已被日本控制的所謂三韓更是不知何時從亞洲文明史中蒸發掉了。所謂「東洋的理想」可以說即是一部「日本美術形成史」,岡倉以此向西方世界宣布:恰如義大利文藝復興發現古希臘藝術的真諦,西洋文明源於古希臘古羅馬一樣,正是日本最早發現了中國與印度古代藝術的價值,繼承了亞洲藝術的精華,所以日本要掀起亞洲的文藝復興運動,實現東洋的理想。
▲ 岡倉天心學生橫山大觀的《秋色》(可左右滑動查看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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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的東洋美學概念與其東京大學的啟蒙老師芬諾洛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芬諾洛薩在1882年(明治15年)發表的《美術真髓》(又譯《美術真說》)中說:
因為美術家的全部人生離不開社會,特別與國家體制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所以國家或私人建築、家庭狀況、宗教觀念、道德情操、世態風俗、社會思想、國家經濟、愛國心、傳統的國家意識等,所有這一切都與美術問題不可分割。美術鑒賞不單純是美術家的專利,如同國家大事(公務)不是政治家的專權一樣。要使美術成為公眾關心的事業,人人都應該有享受美術的權利。
這篇以黑格爾哲學理論為基礎的美術評論,對日本明治初期啟蒙運動的文藝思想、當時的知識界,也包括他的弟子岡倉,都有極為深刻的影響。是芬諾洛薩把日本美術與維護日本國體結合起來,站在政治經濟學的立場呼籲:日本人應復興傳統繪畫,因為模仿西方的油畫絕不可能打開西方市場,只有振興日本美術才能獲取外匯,直接利於國家。「日本美術有其固有之獨特風格,維護它如同維護國體,而國體必須使之維持發展下去。」
▲ 《東洋美術史稿》英文原著封面
而後來兩人逐漸分歧至分道揚鑣。在岡倉出版《東洋的理想》後,芬諾洛薩於1906年僅用了三個月時間完成了一部《東洋美術史稿》(遺稿日文版由有賀長雄翻譯,於1921年刊行)。在 「緒論」中,芬諾洛薩特意申明:
我的結論是,支那的文化沒有停滯不前,它是不斷變化發展的,對此讀者若以為不免輕率,或以為證據不足,我也情願承認自己有獨斷之處。但與其允許一些人隨便假設支那在數百年間都處於同一種狀態,那還是我的推斷更接近事實。
《東洋美術史稿》共十七章,有七章講中國,八章講日本。與岡倉不同的是,芬諾羅薩並沒有把印度放進「東洋」,且增添了被岡倉一筆抹殺的朝鮮,儘管是與日本佛教美術放在同一章(第四章)。芬諾洛薩認為,因為中國南北朝的動亂,許多優秀的藝術家工匠彙集到朝鮮半島,朝鮮先於隋朝實現了南北兩派的融合,因此七世紀的朝鮮藝術輝煌燦爛,遠遠超出當時的中國與日本。芬諾洛薩又把許多被岡倉認定為日本的國寶看作是朝鮮的藝術精品,其中有著名的聖德太子像、玉蟲廚子、觀世音菩薩立像等。
芬諾洛薩還反覆強調撰寫美術史的比例問題,也就是基本框架的設計問題。他說:「著書本身即是一種藝術,每一章節之間要有適當的比例。也就是說為了讓讀者真正理解作者所期待的目的,必須親自判斷如何做到比例恰當。」這恐怕可以視作針對岡倉以「日本美術史」替代「東洋文明史」的《東洋的理想》而言。
芬諾洛薩刻意講述中國美術並聲稱要闡明中國美術史中不斷變化的過程,似乎是在與岡倉相抗衡。在書的結尾,芬諾洛薩最後還留下一句似要提醒岡倉的話:
應該牢記日本美術不過是東洋美術中的一部分而已。
雖然芬諾洛薩的東洋文明論亦源於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思想以及斯賓塞的進化論,但他並沒有借敘述美術史的方法去簡單地驗證被黑格爾視為停滯不前的中國文明史。他試圖以西方人文科學的視角重新描述亞洲美術發展歷史,並分別給中國、日本、朝鮮美術予以定位。
作為一部經典著作,岡倉這部《東洋的理想》某種程度上不但決定了近代日本人的審美觀,而且影響到近代日本人研究思想史、文化史的思維模式,甚至包括日本近代文學的浪漫派以及文學評論家。其中,日本思想界丸山真男的「古層」或「沉澱」之說便是典型的例子。
對於中國人來說,解讀這部以日本編年史方式撰寫的《東洋的理想》,認識其含義所在並引起我們的共識,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就許多具體的論述及觀點,就中國文化特別是南北之區別,以及繪畫史和對書法繪畫中線條的定義解說可謂先人一轍,令人折服。
【本文摘自閻小妹撰「《東洋的理想》譯序」,微信題為編者所加】
《東洋的理想》
[日] 岡倉天心 著
閻小妹 譯
商務印書館2018年6月出版
目錄
序
1. 東洋理想之範疇
2. 日本的原始藝術
3. 儒教——中國北方
4. 老莊思想與道教——中國南方
5. 佛教與印度藝術
6. 飛鳥時代(550—700年)
7. 奈良時代(700—800年)
8. 平安時代(800—900年)
9. 藤原時代(900—1200年)
10. 鎌倉時代(1200—1400年)
11. 足利時代(1400—1600年)
12. 德川時代初期(1600—1700年)
13. 德川時代後期(1700—1850年)
14. 明治時代
15. 展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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