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1抗體抗癌奇蹟的背後,是免疫治療的百年血淚史|奇點猛科技
8月28日,中國大陸首個免疫檢查點抑製劑納武利尤單抗注射液(nivolumab)終於與廣大患者見面了。
話說起來,腫瘤免疫治療的概念興起好像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兒,諸多企業在爭搶的免疫檢查點(PD-1/PD-L1)抑製劑、熱議的CAR-T療法,這才讓大眾把視線聚焦到這種潛力無限的「新興」療法上。
其實不然,在癌症的治療史上,免疫治療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沉澱,實際上它才是第一個非手術的癌症療法。
膽大的年輕人
1890年,一位名叫Elizabeth Dashiell的17歲少女,在夏季旅行中不小心弄傷了手臂。沒過幾周,她受傷的手開始腫脹而且疼痛難忍,於是她來到醫院求診[1]。
為她看診的醫生名為William Coley。這位Coley醫生年輕得很,1888年才從耶魯大學本科畢業,之後就在哈佛醫學院學習,同時在醫院做實習外科醫生,1890年他才剛剛開始在紐約癌症醫院獨立執業。也就是說,Elizabeth可以算是Coley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批患者。
哦對了,紐約癌症醫院,幾經變遷,就是後來的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MSKCC)[2]。為了說起來方便,咱們下文就統稱MSKCC吧。
17歲的Elizabeth,左邊是她的友人Jhon D. Rockfeller Jr.,這個帥哥後來又給MSKCC捐地又是出資,對癌症研究進展的貢獻不比科學家小
像Elizabeth這種腫脹疼痛的癥狀,看起來很像是外傷感染了,於是Coley給她做了個組織檢查。檢查結果令人傷心,Elizabeth的手臂並非感染,而是患上了軟組織肉瘤,而且腫瘤已經侵襲到骨骼了。
在那個放療化療什麼療都沒出現的年代,這就是絕症,除了手術截肢毫無辦法。Coley截掉了Elizabeth的右前臂試圖阻止癌症擴散,然而無力回天,一個月之內,腫瘤就擴散到肺部、肝臟和其他位置。1891年1月23日,Coley眼睜睜看著這個花季少女在痛苦中死去[3]。
William Coley(1962-1936)
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醫生來說,親眼看著病人悲慘死去不可謂打擊不大。這也讓Coley堅定了尋找新肉瘤療法的決心。既然對癌症的研究還很初級,那麼就從故紙堆里翻資料!他找出了過去15年份的醫院病例檔案,想看看其他醫生是怎麼處理肉瘤的。
別說,還真給他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有一個名叫Fred Stein的德國肉瘤患者,他的腫瘤長在脖子上,很難通過手術處理,本來醫生們都已經放棄了,讓他該吃吃該喝喝準備後事了。可是在他偶然得了丹毒,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化膿鏈球菌感染之後,腫瘤居然逐漸消失了[4]!
丹毒
這事兒已經過去七年了,也不知道這位患者後來怎麼樣了。Coley立刻從醫生化身大偵探,他來到當時德國人普遍居住的紐約市曼哈頓下東區,挨家挨戶敲門尋找這個脖子上應該有疤的Stein,最後還居然還真的找到了——活的,健康的,沒癌症的。
除了Stein,Coley還找到了47例類似的病例,而且查找以前的文獻資料,他還發現,在1853年和1866年,都曾經有學者發現類似的感染令患者腫瘤消退的病例[5,6]。
這麼多的相似病例,讓Coley有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想法:如果感染能令腫瘤消退,我們是不是可以故意製造感染來治療癌症呢?
鏈球菌
這個膽大的年輕人真的是敢想敢幹。考慮到丹毒是很容易致命的,Coley下面的行為簡直就像是「草菅人命」了,他竟然直接給患者注射活的化膿鏈球菌!
不得不說Coley這個時候運氣還是蠻不錯的。首個試驗對象是個病得無可救藥的義大利人Zola,他的肉瘤長在喉嚨里,別說吃飯了,呼吸都困難。在不同劑量反覆注射中,Zola終於患上了致命的感染,但是同時,他的腫瘤在24小時之內就開始縮小。
Zola完全康復了。
Zola
在這之後的兩年里,Coley又用類似的方法治好了十多名患者。為了更安全,還改進了配方,使用了滅活的鏈球菌和沙門氏菌誘導感染,也就是「Coley毒素」。
但是,Coley毒素是怎麼治好患者的呢?Coley自己也不太明白。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科學家尚且剛剛開始接觸免疫這個概念,從原理上就誰都說不清楚;Coley在治療的時候,為了引發一定的感染又不至於殺死患者,注射細菌的劑量和次數都是隨用隨調的,效果也不確定,看起來就不像是很科學的治療方法;更何況,Coley還真的治死了兩個人呢。
所以1893年,Coley公布研究成果的時候,學界都是抱著看「祖傳老偏方」的姿態去懷疑他的,美國癌症協會毫不客氣地質疑道,「我們還需要更多的研究來確定這種療法對癌症患者的可能益處,如果有的話。」[7]
還沒等Coley證明自己,1901年,放射治療出現了。放療可是能夠切切實實令癌症患者好轉的,所以科學家們一窩蜂地跑去搞放療了。
1915年用於治療面部上皮瘤的放療設備
當時批判Coley毒素最厲害的一個人叫James Ewing[8],就是尤文氏肉瘤的發現者,他也是放療的堅實擁躉。1910年,他來到MSKCC,在他手中,MSKCC成為頭部醫學機構,放療也得已發揚光大。
不過想必在Ewing手下工作的Coley,晚年並不好過吧。Ewing執掌大權期間,整個MSKCC都不允許使用Coley毒素,他主持建立的癌症登記系統甚至拒絕登記Coley的病人,因為按照他們的思路,能夠被Coley毒素治癒的患者,絕對是誤診了。直到1936年Coley去世,Coley毒素也沒有獲得學界的認可。
James Ewing(1866-1943)
他是尤文氏肉瘤的發現者,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癌症醫生之一。只可惜學術上觀點的不同讓他忽視了Coley的發現。
三個Coley
一個Coley倒下去,兩個Coley站起來。Coley身後還有一雙兒女,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繼承了父親的遺志。
Coley的兒子Bradley也在MSKCC工作,他繼續了Coley毒素治療的臨床研究。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Bradley用老爹留下的方案治癒了不少患者,有的患者直到今天還活著。
Donald Foley在13歲時被診斷為肉瘤,是Coley毒素讓他免於失去一條手臂,並順利地長大,成為了一名職業消防員。他今年78歲。
然而Bradley的故事簡直像是Coley的翻版。二戰期間,美國開展了化學武器計劃,計劃中一個科學家叫做Cornelius Rhoads[9],是他發現芥子氣具有治療癌症的潛力,他也主持了後來第一種化療藥物氮芥的研究[10]。化療和放療一樣,療效強大而且可預測、可以標準化,所以那時科學家們又都跑去搞化療了。
Rhoads在1939年掌管了MSKCC的研究大權。你說巧不巧,Bradley和老爹命運真是一樣一樣的,默默工作沒人重視,等到他退休,Coley毒素再也沒人搞了,徹底被鎖進了檔案櫃。
Bradley Coley
Coley的女兒Helen倒並不是個醫生,甚至也不懂生命科學。她在整理父親的遺留手稿時發現,Coley這一輩子用Coley毒素治癒的患者怕不是有近千名!這麼多的成功案例,如果全用誤診來解釋也太牽強了,這裡面一定還有更多值得探究的科學原理!
這個姑娘是真的剛,她拿著整理好的父親的科研資料,直接找到當時各位大牛的辦公室去,不厭其煩地推廣Coley毒素。先不說她一個門外漢又是女性、在當時要受到多少歧視,就看那個年代,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學界被放療統治,說話最算數的James Ewing是Coley最大的學術敵人;沒過幾年,化療時代到來,當時的掌門人Cornelius Rhoads也對Coley毒素毫無興趣,把Helen拒之門外。
抱著Helen讀書的Coley
要不說這個姑娘剛呢,1953年,她拿著兩千美元贊助款,在朋友的幫助下成立了非營利組織癌症研究所(CRI),專註細菌毒素和癌症免疫學研究,希冀有一天能夠證實父親的理論是正確的。
最奇蹟的是,CRI確實做到了,而且近代免疫學歷史上,幾乎每一個重大的發現都和這個默默無名的機構有關[11]。
現在打開CRI的官方網站,我們看到的就是下面的界面,顯眼的位置上寫著,「All cancers can be potentially be treated with immunotherapy(所有癌症都可能用免疫療法治療)。」 [12]
另一個優秀的年輕人
在CRI成立最初那段日子裡,Helen過得很艱難。
1953年,學界對免疫系統的認識還是很零散的,科學家剛剛對抗原抗體反應摸到一點苗頭,但對免疫細胞還是一無所知,T細胞此時連名字都沒有。Helen拿著時刻會用光的贊助,招募研究者,一邊開展臨床試驗,一邊進行基礎研究。
不過問題還是那個問題,用Coley毒素治療癌症患者,依舊是個沒法量化也說不出道理的方案。
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的是,1965年,美國癌症協會把Coley毒素列入了「未經證實的癌症治療方法」,這等同於官方蓋章,說CRI進行的工作是在騙人。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尾,Helen遇到了Lloyd Old。
Lloyd Old(1933-2011)
Old這個人可以說是很優秀了。他1958年來到MSKCC開始自己的學術生涯,1959年就搞出了卡介苗(BCG),論文登在《自然》雜誌上[13]。卡介苗主要由減活的結核桿菌構成,Old發現,注射了卡介苗的實驗動物對腫瘤生長有更強的抵抗力。
看,這個東西是不是和Coley毒素有點像!
那就難怪Old和Helen一見如故、引為至交了。Helen被Old強大的學術能力所折服,Old也對Helen的執著信念印象深刻。在此後的幾十年里,他們兩人就是科研路上的最佳拍檔。
兩個人晚年還經常在一起討論學術
Old在學術上頗有成就,除了卡介苗,他又陸續發現了主要組織相容性複合體(MHC)和白血病的聯繫,發現了我們今天用來區分T細胞種類的CD8表面抗原,發現了EBV病毒與鼻咽癌的關係,發現了關鍵的免疫分子腫瘤壞死因子(TNF),他是p53蛋白的發現者之一,在腫瘤抗原研究上更是成就無數……今天我們把他稱作「現代腫瘤免疫學之父」,Old當之無愧[14]。
有了這樣一位備受尊重的科學家的支持,Helen的工作順利了很多,癌症免疫學的發展逐漸步入正軌,越來越多的年輕學者投入了這個領域,並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拿出了耀眼的成績。
用一句現在流行的話來說,他們改變了潮水的方向。
這也是和前輩學者的悉心教導有關的。Old這一輩子手把手帶出了無數癌症免疫學領域內的頭部學者,他的學生中,有一個人叫做Jedd Wolchok。
Jedd Wolchok
PD-1 ! PD-1 !
Jedd Wolchok這個名字,說起來大家可能不是很熟悉,但是提到他的好夥伴James Allison教授,那麼了解免疫檢查點抑製劑歷史的朋友們可能就要發出恍然大悟的「哦~」了。
1996年,Allison在《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他們首次證實,用抗體阻斷T細胞表面CTLA-4受體的作用能夠治療小鼠體內的腫瘤[15]。Allison把這個治療思路叫做免疫檢查點阻斷。
Allison和他的妻子,兩人也是學術路上一對神仙眷侶
當時,人們普遍認為CTLA-4隻是T細胞表面的一種免疫功能調節蛋白——很普通,和其他很多種蛋白一樣——CTLA-4屬於T細胞自我約束的一種機制,以免太強烈的免疫反應傷害到健康組織和細胞。
Allison的論文發表之後,好多人都覺得挺玄的,願意和他一起搞商業化的醫藥公司也不多,誰能想到這會是癌症治療巨變的開始呢。準確嗅到這絲氣息的是Medarex。這家公司在1999年拿下了CTLA-4抗體的專利,2000年就讓世界見識到了免疫治療的臨床潛力。
2009年,Medarex被百時美施貴寶(BMS)收購,腫瘤免疫(I-O)藥物研發從此進入了開掛的快速期。
2011年,CTLA-4抗體終於有了一個響噹噹的大名Yervoy(ipilimumab),而讓它通過FDA嚴格審批的臨床試驗,正是Jedd Wolchok主持的。包括CTLA-4抑製劑和PD-1抑製劑聯用在內,Wolchok至今還在積極探索讓免疫治療更好的方法。
ipilimumab誕生之後,學界才真的意識到免疫檢查點抑製劑的威力,開始尋找CTAL-4之外的其他可用靶點。下面就該是PD-1的故事了。從1992年發現PD-1蛋白,到PD-1抗體走入臨床,這期間的諸多波瀾我們已經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來介紹,這裡就不再贅述了。
PD-1的機制和CTLA-4略有不同,它的相應配體位於癌細胞上
2014年,Opdivo(nivolumab)在日本獲批,成為全球首個獲得監管機構批准的PD-1抑製劑,彪悍的傳奇就此正式開始。
作為PD-1抑製劑家族的大哥,nivolumab做了個相當好的榜樣。4年之內,在全球批准了17個適應症,涉及肺癌(NSCLC、SCLC)、黑色素瘤、腎癌、霍奇金淋巴瘤、頭頸鱗癌、膀胱癌、結直腸癌、肝癌、胃癌在內的9個瘤種,是目前獲批適應症最多的PD-1抑製劑。
2018年6月15日,nivolumab獲中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NMPA)批准,成為第一個登陸中國大陸的免疫檢查點抑製劑,也是截止目前唯一在中國大陸獲批肺癌適應症的PD-1抑製劑。根據AACR2017年大會上報道的checkmate-003臨床試驗的數據,nivolumab把晚期非小肺癌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從不足5%提升到16%。
儘管目前nivolumab只在中國大陸批准了非小細胞肺癌一項適應症,但從BMS公布的全球臨床試驗數據來看,肝癌、胃癌等中國高發癌種也非常值得期待,針對中國患者的多項相關三期臨床研究也正在進行中。
1891年,Coley把第一管Coley毒素注入患者體內,這實際上是人類第一次創造出抗癌疫苗。
2018年,免疫檢查點抑製劑登陸中國,想必國內癌症免疫治療的大幕,就此拉開。
編輯神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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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https://www.mskcc.org/blog/immunotherapy-revolutionizing-cancer-treatment-1891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Memorial_Sloan_Kettering_Cancer_Center
[3]https://www.npr.org/sections/health-shots/2015/12/28/459218765/cutting-edge-cancer-treatment-has-its-roots-in-19th-century-medicine
[4]Kienle, Gunver (1 March 2012). "Fever in Cancer Treatment: Coley"s Therapy and Epidemiologic Observations". Global Advances in Health and Medicine. 1 (1): 92–100. doi:10.7453/gahmj.2012.1.1.016.
[5]Hobohm, U (Oct 2001). "Fever and cancer in perspective". Cancer Immunology, Immunotherapy. 50 (8): 391–396.
[6]Willard, Huntington; Ginsburg, Geoffrey. Genomic and Personalized Medicine. Elsevier. pp. 573–575.
[7]"Coley Toxins". American Cancer Society. Retrieved 1 March 2018.
[8]https://en.wikipedia.org/wiki/James_Ewing_(pathologist)
[9]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rnelius_P._Rhoads
[10]Mukherjee, Siddhartha (2010). The Emperor of All Maladies: A Biography of Cancer. New York. ISBN 978-1439170915.
[11]https://cloud.3dissue.com/75528/75875/90117/ColeytoCure/index.html
[12]https://www.cancerresearch.org/
[13]Old LJ, Clark DA, Benacerraf B. Effect of Bacillus Calmette Guerin infection on transplanted tumors in the mouse. Nature 1959; 184:291-292.
[14]https://en.wikipedia.org/wiki/Lloyd_J._Old
[15] Leach D R, Krummel M F, Allison J P, et al. Enhancement of antitumor immunity by CTLA-4 blockade.[J]. Science, 1996, 271(5256): 1734-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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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 代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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