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人傳:「為五斗米折腰」的藝術大師趙之謙
2017年嘉德秋拍,趙之謙刻制的青田石自用印章《為五斗米折腰》以1050萬落槌,加上傭金最終1207.5萬元成交,創造了中國文人篆刻拍賣新高,可嘆可悲的是,這方印的印文卻是趙之謙為生活所迫所刻的「為五斗米折腰」。為了生活,趙之謙自嘲著說:「撝叔戲反陶彭澤語以自況。」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我偏偏反過來說。
(趙之謙和他的為五斗米折腰)
顯然,當趙大師刻這方印時,心裡是多麼的不舒服,為了生活,自己不得不做跟自己志趣不相投的事情。但恰因如此,趙之謙終究取得了前人不曾達到的藝術成就,可見,苦難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條件。
在晚清藝術史上,趙之謙無疑是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繪畫上他是「海上畫派」的先驅人物,是「金石畫風」的倡導者,書法上他是清代碑學理論的最有力實踐者,使碑派技法體系進一步趨於完善,篆刻上,他是「印外求印」的先驅,他創造性地繼承了鄧石如「印從書出」的創作模式,將取法範圍擴大到傳統印章和文人書法之外。與同時代的其他藝人相比,他全面能力顯得異常突出,他詩、書、畫、印「四絕」,在各個藝術領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以書入印,以書、印入畫,書、畫、印融合無間,後世的吳昌碩、齊白石等人正是在他的基礎上借力而上的。在清代繪畫、書法、篆刻創作發展史上,不論從哪一方面講,他都是一位至關重要的人物。既是《印人傳》,本文著重說說他的篆刻成就(受後台朋友請託,趙之謙的個人簡介會寫得詳細瑣碎些)。
一、個人簡介
趙之謙(1829-1884),字益甫、子欠,號冷君,後更字為撝叔,號悲庵、悲翁、無悶、婆娑世界凡夫、憨居士等室名有二金蝶堂、苦兼室、悔讀齋、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等,浙江紹興人。趙之謙於道光9年(1829年)7月9日生於紹興開元寺東首大坊口的一個商人家庭。趙之謙的先世是宋朝宗室後裔,於明朝弘治年間遷至紹興,他的七世祖趙萬全,是紹興歷史上有名的孝子(「二金蝶堂」的來歷,見《讀印:晚清篆刻天才趙之謙的「二金蝶堂」》一文)。趙家祖上富殷,但到趙之謙父輩,家道開始中落,原因是遺傳的哮喘病(趙之謙最後即歿於此病)。趙之謙天資過人,讀書過目成誦,2歲即可把筆寫字,4筆已入塾讀書,且常提出塾師無法回答的問題。至17歲時,拜山陰沈復粲為師,習金石之學。沈氏精於金石之學,把趙之謙引上了研究金石的道路。
道光27年(1847年),趙之謙十九歲,娶范璥(敬玉)為妻,范氏長趙之謙一歲,據趙之謙後來的邊款記載,范氏幼讀五經,且能詩擅書,兩人感情深篤。
第二年,趙之謙中秀才,但他對應試的八股文不感興趣,偏偏不合時宜地停下來研究周秦以後,隋唐以前的學術,不再進取功名,於是家裡越來越窮。迫於生計,他「降格為童子師」,靠自己賣字畫及教授童子來度日,但教童子收入菲薄,一年三節的收入無法使他溫飽,但趙之謙個性高傲,常常「寒月單衣,朝夕斷炊,也不肯向人告貸。」據載,這一年,他是餓了冷了就閉門大聲讀書,以驅趕饑寒。
好在不久,趙之謙認識了繆梓,1850年,他進入繆幕,協助辦理一些文案箋奏之類的文秘工作,繆幕雖是軍營,但學術氣氛非常濃厚,一干幕友(包括後來的好友胡澍)經常在一起討論學問,遇到問題,請學識淵博的繆梓裁定,這一段時間相當於趙之謙人生的大學時期。趙之謙對於繆梓異常尊重,「終身執弟子禮甚」。
咸豐二年(1852年),趙之謙在叔祖趙曼仙的資助下到省城杭州參加鄉試,但不幸名落孫山。第二年,趙之謙父、嫂相繼病逝,家境更加貧困,「終歲奔走,賣衣續食而已」長兄趙烈在妻喪之後,精神沉淪。
咸豐五年(1855年),趙之謙再次參加鄉試,仍不第,緊接著,長兄趙烈離家出走,留下子女,增加了范氏負擔。第二年,繆梓奉調衢州防禦太平軍,趙之謙協同參加了咸豐八年的「衢州保衛戰」,這幾年是趙之謙一生中軍旅生涯時期,大大豐富了趙之謙的人生經歷。
咸豐九年,朝廷開恩科,趙之謙終於中舉,這一年,趙之謙31歲,鄉試座主汪承元對趙之謙才華頗為激賞,對趙以第三名的名次感到遺憾,每遇到同仁就出示趙之謙的文章,為其揄揚,因此,趙之謙人還未入京,卻已「名動公卿間」了。
次年,太平軍李秀成部攻陷杭州,繆梓戰死。後因人彈劾,繆梓被詔奪恤典,眾人不敢言,唯趙之謙決意為繆梓雪冤,足見其品性。繆梓死後,趙之謙生活再次陷入困頓。為謀生計,趙之謙決定離開前鄉,前往溫州,在溫州永嘉南方的瑞安小縣找了一份臨時差役。後又決定去福建躲避戰亂,其間再未歸鄉,到達福州後,遇到長兄趙烈,人世滄桑,兩人幾不敢相認。
同治元年(1862),四月,趙之謙接到家書,妻子范氏已於二月病歿於紹興,次女蕙、三女榛也隨後死去,一家五口,只留下了長女桂官。此次出行,趙之謙本來對范氏說「去即回」,但沒想到一去竟成永訣,這一年,趙之謙34歲。
趙之謙悲痛之餘,給自己改號「悲庵」,並刻了悼亡印:「三十四歲家破人亡乃號悲庵」(1厘米小印,刻了12字之多,仍顯疏密有致,足見神乎其技),悲傷之情難掩,於是又刻「我欲不傷悲不得已」一印。
(趙之謙和他刻的改號、悼亡印)
在福建期間,他不斷上書閩撫為繆梓辨冤,但朝廷不納。此後,他又受陳寶善之招,對太平軍戰有功,趙之謙本想以軍功獲得保舉以為進身之階,不料卻被另一位無功的人員頂替掉了,趙之謙入仕之路再次遇阻。悲憤之際,他刻了一方印:「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同年,又刻:「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一印,並且在款里說:「悲庵居士,辛酉之後,萬念俱灰,不敢求死者,尚冀走京師,依日月之光,盡犬馬之用。不幸窮且老。亦愈乎偷息賊中,負國辱親,刻此兩言,以明其志。」顯然,在這樣的人生際遇之下,他還有他的心心念念報國之志,也就是科舉之夢要實現。
(趙之謙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印及邊款)
保舉無望的趙之謙決定動身去京城,準備參加來年的會試。
需要著重提一下,他在福建時與魏錫曾有過親密交往,這是晚清印壇重要的一件事,魏錫曾在福建替趙之謙集好了印譜,並帶給在泰州避亂的吳讓之,吳讓之讚賞之餘,刻兩方印贈趙之謙,並給趙之謙印譜以自己的評價,因兩人藝術見解不同,引起較為重要的一次印學爭論。具體可見另文《篆刻掌故:吳讓之跟趙之謙打架,你幫誰?》這裡略過。
同治二年春,趙之謙,會試不中,略晚,胡澍、沈韻初、魏錫曾遞次進京,四人聚首京師,「奇賞疑析,晨夕無間」,大力研習金石,這段時間成為趙之謙少有的快樂時光。為此,他刻了一方印:「績溪胡澍川沙沈樹鏞仕和魏錫曾會稽趙之謙同時審定印」,顯然這方印像一帖紙,篆刻史上沒有人這樣刻過。
(趙之謙四人合審印)
同治三年,杭州收復,趙之謙想回家鄉看看,被朋友勸阻「人言歸則必死」,到底沒有成行,不過這一年,有一件高興事,在趙之謙的奔走之下,繆梓一案昭雪,朝廷下旨賞還了恤典。
同治四年,又到會考,又落榜,原因是趙之謙寫的考卷中的內容,引用古文典籍太多,考官看不懂(奇葩理由)。失望之餘,趙之謙決定返鄉,此時,故鄉家中只有孤零零長女桂官一人,情誌哀殘之下,趙之謙回家就大病一場,並且一病「百四十日」,並「下血數斗」。直到第二年春天,趙之謙才又受聘黃岩縣翼文書院教授學生,束修頗豐。總算有了點余錢,趙之謙以此償還舊債,資助族人,很快又囊空如洗,總之,來得快,去得疾。教學期間,趙之謙念念不忘科舉。他認為:「……然令我一生刻印、賦詩、學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於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尺牘》)。他的志向不在文藝上,他是要走科舉入仕的,要報效國家的。
同治六年,他辭去了教師職位,準備來年的會試,可惜的是,這次又落榜了,原因仍然是文字不合轍。八股文再一次限制了這位天才。無奈之下,趙之謙打算納貲捐官。之後,就是不斷作畫刻印賺錢以備捐官,但對科舉仍不死心的他在同治十年又參加了一次會試,仍然落榜了,這次他完全對科舉斷了念想。
到同治十一年,他把平生所績及朋友資助捐了一個江西的小官。此後歷任《江西通志》總編輯,鄱陽、奉新、南城縣令,十餘年內終於在摸爬滾打中認清了官場本質:「今日方知做官之術,不出卑鄙無恥四字,斷非我輩所能……」。
光緒十年(1884年)十月一日,貧病交加的趙之謙終於因心律衰竭,卒於南城縣任上。終年56歲,江西期間曾迫於上司要求買妾陳氏,生二子一女,但同年稍早於趙之謙死去。因身後蕭條,趙之謙遺柩由浙、贛故舊醵資運回,歸葬於杭州丁家山墓地。生命的最後十餘年,趙之謙很少刻印,他志不在此。
趙之謙歷經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在內憂外患中度過了顛沛流離的一生。雖然他的志向不在藝術,但卻成了那個時代頂尖的藝術大師。一生著有《六朝別字記》、《悲庵居士文存》等,篆刻有《二金蝶堂印存》。
二、印學貢獻
趙之謙一生刻印不超過400方,說有380方的,也有說360方的,但總之不多,但他的印學貢獻是突出的,他學篆刻初學浙派,後又學皖派鄧石如法「以書入印」,又向上求索直追秦漢古印。如上所說,他在34歲時遭遇家難,從此之後,他「一心開闢道路,打開新局」用戰國泉布、秦漢碑版、權詔、鏡銘等文字入印,終於融會貫通,自成一家面貌,成為「印外求印」的典範,他在「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一印的邊款里說:「取法在秦詔漢燈之間,為六百年來摹印家立一門戶」,如圖:
(趙之謙松江沈樹鏞考藏印記及邊款)
沙孟海先生在《印學史》一書中評論這個邊款說:「這話也並誇大之處」,後世的吳昌碩、黃牧甫、齊白石都學趙之謙以成名,足見他對篆刻史的意義太過重大。趙之謙的印學貢獻太多,我們只列兩條極重要者:
1、印外求印。鄧石如出現之前,大部分印人都是從古印章里討取創作文字取資的,待鄧石如創造性的開創「印從書出」之後,學鄧的印人們已經把文字取資對象轉移到了「印外」,但主要停留在自己的書法上,趙之謙本來也是這個大隊伍中的一人,但他不滿足於此,他處在一個金石盛極一時的時代,他在京接近十年,能見到的金石材料足夠多,又極方便,因此他有條件,也有才力將這些材料中的文字材料引入篆刻取資。趙之謙的印外探索,為後世印人開闊了視野,他的很多印作都是試驗性質的,但又是成功的。整個篆刻史,稱他為「印外求印」的開創者,恰當準確。學趙之謙的吳昌碩把取資擴大到封泥、磚瓦;學趙之謙的黃牧甫把取資擴大到鐘鼎銘文等;學趙之謙的齊白石見到趙之謙的「丁文蔚」一印,直接促成了他最有個性化的齊派印風。
(法吳紀功碑的丁文蔚及邊款)
2、皖浙橫站。趙之謙初學浙派,又見鄧石如,在「鉅鹿魏氏」一印的邊款中說:「浙、皖兩宗可數人,丁、黃、鄧、蔣、巴、胡、陳(曼生)」。他將浙派的丁敬等人與徽派的鄧石如並舉,可見在他眼裡,不管浙皖,印好的我都學習,最終他成了皖浙橫站的既有浙派刀趣,又有皖派筆墨味的自家印風,真的是「有筆尤有墨,有刀亦有石」。當然,他也是自傲的,他對兩派的宗師都有調侃之語,如:
(趙之謙:趙之謙印)
這方自用印的邊款里他寫道:「龍泓無此這詳,完白無此精悍」,不管何種風格,在趙之謙手裡都消化成自家風格,他是一位兼容並包的大師。
(趙之謙和他的鉅鹿魏氏及邊款)
「鉅鹿魏氏」這方印專門寫過文章,就是「古印有筆尤有墨,今人但有刀與石」的出處。當然,其他的貢獻還極多,比中章法中的疏密強化,再比如他中鋒深入的刀法等,再比中對漢印渾厚本質的研究等等,都極有可取之處。
三、篆刻作品
趙之謙一生刻印不多,但名印極多,除上述舉例說過的外,還有如下這些:
(元祐黨人之後)
(二金蝶堂)
(魏錫曾印)
(朱志復字子澤之印信)
(趙之謙)
(無悶)
(無悶)
(靈壽花館)
(吳潘祖蔭章)
(何傳洙印)
(王履元印)
(江湜)
(朱志復)
(小脈望館)
(沈)
(靈壽花館)
(金石録十卷人家)
(漢後隋前有此人)
(壽中金石佳且好兮及邊款)
(鄭齋所藏)
(趙之謙印)
(賜蘭堂及邊款)
據說最後這方「賜蘭堂」是趙之謙生平的最後一方印,這是人印俱老的作品。趙之謙因為聲名遠播,所作又方方是精品,價值不菲,因此,他的印作常常有好事之徒行移花接木、冒名頂替之事,所以對他的印作圖版,我們盡量採取審慎態度,收錄時,只採納出版物中確認過的作品,如有不妥,希請指出,不勝感謝。
(【印人傳】之32,部分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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