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小民和魏鵬遠，那些被錢吃死的饑民

原標題：賴小民和魏鵬遠，那些被錢吃死的饑民

作者：秦朔

來源：秦朔的朋友圈

一跌快要到底！8月31日公布的中國華融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02799.HK）財報顯示，公司上半年實現利潤11.36億元，較去年同期下降93.1%，實現歸屬於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6.84億元，和去年同期相比大跌94.9%。

9月4日，華融官方網站發布了《中國華融就近期情況答記者問》，表示業績有較大下滑，主要是在當前去槓桿的宏觀大背景下，突發事件及市場因素同頻共振的結果。「從突發事件來看，上半年中國華融經歷了賴小民個人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的事件，官方通報表明，賴小民問題是個人問題，但短期對公司經營的影響不可避免。」

今年4月17日，華融黨委書記、董事長賴小民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這起「417案」被媒體稱為新中國建國以來第一大金融腐敗案。雖然投資者心中已經做好了華融業績向下的準備，但跌幅如此之大還是大吃一驚，財報發布當日股價大跌10.93%，之後仍在下跌。

根據財新傳媒的報道，辦案人員在幾處賴小民的房產里搜出本外幣以人民幣計算，共計2.7億元的現金，約3噸，放在一起超過3立方米。而這並非賴小民腐敗案的全部金額，僅是冰山一角，他由此刷新了2014年4月原國家能源局煤炭司副司長魏鵬遠被查後，在其家中被發現本外幣摺合人民幣2.3億元現金的記錄。

魏鵬遠2016年10月被河北省保定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在其死刑緩期執行二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後，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賴小民在魏鵬遠之後再創記錄，對他的判決不會輕過魏鵬遠，這應是大概率事件。

怎麼看待這些案件？我想到的角度是，這些早衣食無憂的「上等人」，貪慾為何如此旺盛，吃錢永不飽？

人的行為習慣往往受童年時的體驗和記憶的深刻影響，那些體驗和記憶會形成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情結」（complex），影響人的一生。「情結」是「個人無意識」中的一部分，它會干擾正常的意識。榮格曾說，「今天，人們似乎都知道人是有情結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情結也會擁有我們」。

魏鵬遠1959年出生在遼寧省錦西縣（1994年更名為葫蘆島市）笊（zhào）籬頭子村，1977年考入阜新礦業學院（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前身）。賴小民1962年7月出生在江西瑞金，1979年考入江西財經大學。他們都是農村子弟，小時候都吃過不少苦，飢餓成為他們的一種情結。

魏鵬遠在被審判時交代說，「錢能讓子孫不再過自己小時候的那種苦日子」。

賴小民接受媒體採訪時則說，「家裡父母都沒有文化，斗大字不識一丁，靠做點小生意、養豬來維持生計，養活一家人、五兄妹。我們家那時每月人均收入不到13塊錢，15塊錢以下叫特困戶。好在有大學助學金制度，甲等助學金每月21塊5，我一領到助學金先把一個月飯票17塊5全買掉，剩下4塊錢買點毛巾等東西。靠國家助學金讀完了四年大學。」這些細節他永遠忘不掉。

魏鵬遠和賴小民畢業後都進了很好的政府部門，不存在飢餓問題了，但「飢餓情結」並不會隨著肚子飢餓的消失終結。榮格打過一個比方，「如同一輛汽車轉過拐角，失去蹤影一樣，當某個事物從我們的意識中失去時，事實上它仍然存在。汽車實際上只是離開了視線，正如日後也許會看到它一樣，我們的意識還會回想起曾失去的東西」。當「飢餓情結」和手中的權力相結合，它就會發作。

魏鵬遠的「飢餓情結」是在他1994年調任國家計委擔任能源司煤炭處副處長之後開始發作的。「第一次收錢是在1995年，有人送給我500元錢，我推說不要，那個人硬塞給我，我比較謹慎，我還打電話讓他取回錢，他說放你那兒吧，以後我過去再取。那人也沒來取，我就默認了。我開始很害怕，也抗拒過一段時間。」

魏鵬遠後來自悔說：「我為什麼收這麼多錢呢？什麼事情都要找人，拉關係，沒錢什麼事也做不了。沒錢，感覺沒有足夠的安全感。」

但錢和飯不一樣。飯吃飽了，不吃就行了。錢一旦開始吃，要麼就永遠吃不飽，要麼你想不吃了，別人一定要你繼續吃下去。

法院判決書說，魏鵬遠利用主管負責承辦煤炭項目的職權，在煤炭項目審核、股東變更、專家評審、升級改造、安全改造及煤炭企業承攬工程，以及在催要貨款、推銷設備等方面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266名請託人所在的228個單位給予的人民幣、歐元、美元、港元、黃金、汽車、房產、銀行卡、購物卡、字畫等，摺合人民幣共計211709113.17元。

不管是1萬元還是幾百萬元的賄金，魏鵬遠因為擔心銀行轉賬風險，只收現金，為此專門在北京富麗城小區買了一套房子囤錢。

賴小民一直在機關工作，24歲當副處長，34歲當副司長，39歲當正廳級，直到2009年調任華融總裁。和魏鵬遠相比，他的「飢餓情結」發作得似乎比較晚，但一發作就如狼似虎而不可收。

魏鵬遠說「沒錢，感覺沒有足夠的安全感」，這是心理飢餓。賴小民則是沒錢也無法解決一些現實問題。他與原配暗中離婚後，在香港和新歡另有一對雙胞胎幼子。這種壓力，比天天把摺疊自行車從奧迪車裡取出來騎到單位的魏鵬遠要大不少。

魏鵬遠和賴小民的「飢餓」也是「攀比式的飢餓」。他們的權力可以點石成金讓很多人賺大錢，自己分享一點又算什麼呢？見慣了富豪，他們心裡自覺不自覺就想多吃一點，吃飽一點，年年都要水漲船高。

因為賴小民案，整個華融深受影響，賴小民自然也被視為問題的淵藪。但我傾向於認為，無論魏鵬遠還是賴小民，腐敗是真的，敬業也是真的。魏鵬遠擔任煤炭司副司長時經常加班，衣著樸素，皺巴巴的。賴小民更是工作狂、出差狂，每年出差飛的里程相當於繞地球七八圈。他們之所以埋頭工作，大概是一種「補償心理」。特別是賴小民，他靠國家助學金讀完大學，走上良好的工作崗位，說他不對國家感恩是不可能的。估計他想的是，雖然我自己拿了一些，但我也千方百計為華融做了很大貢獻。2017年中國華融實現稅後利潤266億元，2009年時只有幾個億利潤。他用拚命工作為罪惡感謀求一種平衡。他在華融期間瘦了20斤也是真的。這種扭曲，是我們這個時代某些掌權者的真實樣本。

但是，當賴小民要通過關聯交易為他在外部的「影子公司」輸血、攫取個人利益時，怎麼可能做到完全公平公正、不損害華融的利益呢？華融今天的業績大滑坡，肯定有當年賴小民埋下的地雷被爆破的原因。

作家王蒙說，我們民族的遺傳細胞裡頭有飢餓基因，基辛格回憶錄談到他在中國每頓飯吃的呀，他估計中國古代肯定把一個外國大使給餓死了，所以見著外國人就是吃，吃。我查了回憶錄，基辛格的原話是：「中國人殷勤好客名不虛傳，準是認定未開化的外賓快餓壞了，因此以創紀錄的速度給我們送來了豐盛的早餐。這一下子使白宮的工作人員為難了，因為他們知道，從此尼克松會要求他們加快賓夕法尼亞大街的服務速度。」

吃是中國的文化。歷史的記憶讓我們總是怕吃不飽。饑民的特徵籠罩著我們太久太久。以至於到了賴小民、魏鵬遠這樣吃錢的程度還沒有安全感。賴小民喜歡讀書，也出版過好多書，但這都治癒不了他的飢餓病灶。怎麼就這麼餓呢？！

被錢吃死的魏鵬遠在交代中說，他曾經認為錢能帶來安全感，但後來發現來路不正的錢根本無法帶給他安全感。尤其在自己的頂頭上司、曾經擔任過國家能源局局長的劉鐵男出事後，更是非常惶恐。「因為自己知道這些錢的來源違法，自己不敢把這些來路不明的錢存入銀行，一怕暴露、二怕露餡、三怕被查，每天沒有了安全感，在焦躁和惶恐中度日，怕別人告我。」

飽食終日，惴惴不安，這就是違法亂紀的金權一族的命運。

魯迅當年說，「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他那個年代大概想不到，大半個世紀後，「吃人」早結束了，「吃錢」又出來了。這是今天的新的饑荒。

賴小民和魏鵬遠，他們是被錢吃死的饑民。我們的時代如何從精神上、制度上、約束力上對這樣的饑民也進行一場扶貧？這場攻堅戰的難度也許並不亞於鄉村扶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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