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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于勒亭

(註: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一個白鬍子窮老頭兒向我們乞求施捨。我的同伴阿韭竟給了他5塊錢。我覺得有點驚奇——那相當於我交易一筆股票的傭金了。他於是對我說:

這個可憐人使我想起很久前的一段往事,這段往事我一直念念不能忘懷。下面我就來講給您聽。

我的家庭原籍阿斯托克(註:A-stock的音譯),並不是有錢人家,連大家說的中產都算不上,也就是勉強度日罷了。我的父親做事,很晚才從辦公室回來,掙的錢不多。我有兩個姐姐。

我的母親對我們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她常常因為這麼多年來被迫共克時艱,而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一些含蓄、惡毒的責備話發泄在我的父親身上。這個可憐人這時候總做出一個手勢,叫我看了心裡十分難過。他總是張開了手摸一下額頭,好像要抹去根本不存在的汗珠,並且總是一句話也不回答。我體會到他那種面對消費降級而無可奈何的痛苦。那時家裡樣樣都要節省;即便出門吃飯總是先上丑團點評找優惠券,日用品也是常常上拼夕夕。姐姐們網購衣服,都要找人拼團,並且總選特價款,還常常要賣家給返現。我們日常吃的是韭菜和用各種方式做的麵條。據說這又衛生又富於營養,不過我還是喜歡吃別的東西。

我要是哪天忘記把手機錢包里三位數的零錢買寶寶理財,那就要狠狠地挨一頓罵。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家裡機場附近的山上去散步。如果是冬天,我的父親會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套著手套,讓我母親挽著胳膊;我的母親打扮得五顏六色,好像節日懸萬國旗的海船。姐姐們總是最先打扮整齊,等待著出發的命令;可是到了最後一刻,總會在一家之主的禮服上發現一塊忘記擦掉的污跡,於是趕快用舊布蘸了汽油來把它擦掉。

於是我的父親頭上依舊頂著大禮帽,只穿著背心,露著兩隻襯衫袖管,等著這道手續做完;在這時候,我的母親架上她的近視眼鏡,脫下了手套,免得弄髒它,忙得個不亦樂乎。

全家很隆重地上路了。姐姐們挽著胳膊走在最前面。她們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甚至是別人所說的「大齡剩女」,所以常帶她們出來叫城裡人看看。我依在我母親的左邊,我父親在她的右首。我現在還記得我可憐的雙親在星期日散步時候那種正言厲色、舉止莊重、鄭重其事的神氣。他們挺直了腰,伸直了腿,邁著沉著的步伐向前走著,就彷彿他們的態度舉止關係著一樁極端重要的大事。

每個星期日,只要一看見那些從遼遠地方歸來降落的航班,我的父親總要說他那句從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亭就在這個飛機上,那會多麼叫人驚喜呀!」

我父親的弟弟于勒亭叔叔是全家惟一的希望,而在這以前曾經是全家的禍害。我從小就聽家裡人談論這位叔叔,我對他已是那樣熟悉,大概一見面就能立刻認出他來。他動身到美洲去以前的生活,連細枝末節我都完全知道,雖然家裡人談起他這一段生活總是壓低了聲音。

據說他當初很是風光,一度上過國內的富豪榜前10,就是說他曾經掌握著一個名叫「樂觀網」的商業帝國,這在普通人的家庭里,算是草根逆襲的典範。然後就有「生態七子」的布局,這在功成身就的人中,已稱得上是個中翹楚了。然後便是各種增發、質押乃至減持,融資以支撐起令人窒息的夢想,甚至要將海水煮沸。我的父親也相信了他的夢想,將我們的身家全部押到了樂觀網的股票上。

一項投資的成功與否,只有結果能夠決定。

總之,于勒亭叔叔把所融得的那部分錢花得一乾二淨,在拉到了同學會和老鄉「榮創」的投資後,最終依然欠下一屁股債,他於是登上一架開往美利堅的航班,說是要去造車了。

一到了那裡,我這位於勒亭叔叔就稱他的「FoF」項目進展順利,說下周就能回國,並且希望能彌補我父親和其他投資人的損失,負責到底。這封信在我的家庭里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于勒亭,大家都認為不會回來,甚至被拉入失信名單的于勒亭,一下子成了正直好人,有良心的人,是阿斯托克大陸上的好子弟,跟所有阿斯托克們一樣公正無欺了。

有一張報紙又告訴大家,說他又拉到了另一位首富級大佬的10億美刀融資,馬上就要大幹一場。

幾個月後又接到新的消息:

FoF的第一輛量產車已經下線了……

這個消息成了我們家裡的福音書。一有空就要到股吧上去跟帖,見人就要講給他聽。

雖然,隨後的日子裡,並沒有什麼大的消息傳出,FoF的電動車也沒有在馬路上奔跑,可是我父親的希望卻在與日俱增;我的母親也常常這樣說:

「只要這個好心的于勒亭一回來,我們的境況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個有擔當的人!」

於是每個星期日,一看見飛機降落的時候,我父親總是重複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于勒亭就在這個航班上,那會多麼叫人驚喜呀!」

叔叔回國這樁事十拿九穩,大家擬定了上千種計劃,甚至於計划到要用翻本的錢再買一套學區房。我不敢肯定我的父親是不是已經就這件事進行過商談。

我的大姐那時二十八歲,二姐二十六歲。她們還沒有結婚,全家都為這件事十分發愁。

後來終於有一個看中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一個媒體人,沒有什麼錢,但是誠實可靠。我總認為這個年輕人下決心求婚,不再遲疑,完全是因為那幾天,樂觀網的股票徑直漲了100%。

我們家趕忙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婚禮之後全家都到X港小游一次。

X港是阿斯托克韭民們理想的遊玩地點,路並不遠;從都市出發,大約半個小時的通關,再乘地下鐵,便算是到了境外的土地上,因為這裡是特別行政區。因此,一個內地人只要花上1個鐘頭,就可以感受到國際大都市的繁華,並且研究一下保留下來的民俗傳統。

X港之行成了我們朝思暮想、時時刻刻盼望、等待的一件事了。

我們終於動身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大家呆著;我的父親慌慌張張地監視著我們的三個過了關口;我的母親不放心地挽著我那未嫁姐姐的胳膊。自從二姐出嫁後,我的大姐就像一窩雞里剩下的一隻小雞一樣有點丟魂失魄;在我們後邊是那對新婚夫婦,他們總落在後面,使我常常要回過頭去看看。

站台上擠滿了人。我們已經上了地鐵,火車離開了車站,駛向不遠處的都市。我們看著窗外的樹影、建築向後退去,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們一樣,感到快活而驕傲。

我的父親高高挺著藏在禮服裡面的肚子,這件禮服,家裡人在當天早上仔細地擦掉了所有的污跡,此刻在他四周散布著出門日子裡必有的汽油味;我一聞到這股氣味,就知道星期日到了。

我們流連在W港的碼頭,享受習習的海風,穿梭在西環的小巷中,尋找本地美味的食肆。在一家店門外,我的父親忽然看見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很漂亮的太太吃烤生蚝。一個衣服襤褸的年老水手拿小刀撬開生蚝,抹上蒜蓉,遞給了兩位先生,再由他們傳給兩位太太。他們的吃法也很文雅,一方精緻的手帕托著蚝殼,把嘴稍稍向前伸著,免得弄髒了衣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喝了進去,蚝殼就扔在旁邊。

在國際大都市裡吃一頓海鮮,這件文雅的事毫無疑問打動了我父親的心。他認為這是雅緻高級的好派頭兒,於是他走到我母親和兩位姐姐身邊問道:

「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吃生蚝?」

我的母親有點遲疑不決,她怕花錢;但是兩位姐姐馬上表示贊成。於是我的母親很不痛快地說:

「我怕傷胃,你買給孩子們吃好了,可別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

然後轉過身對著我,她又說:

「那個於小蔥,他用不著吃了,別把小孩子慣壞了。」

我只好留在我母親身邊,心裡覺得這種不同的待遇很不公道。我一直望著我的父親,看見他鄭重其事地帶著兩個女兒和女婿向那個衣服襤褸的老水手走去。

先前的那兩位太太已經走開,我父親就教給姐姐怎樣吃才不至於讓汁水灑出來,他甚至要吃一個做做樣子給她們看。他剛一試著模仿那兩位太太,就立刻把生蚝的汁水全濺在他的禮服上,於是我聽見我的母親嘟囔著說:

「何苦來!老老實實待一會兒多好!」

不過我的父親突然間好像不安起來;他向旁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著擠在賣生蚝的身邊的女兒女婿,突然他向我們走了回來。他的臉色似乎十分蒼白,眼神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

「真奇怪!這個賣生蚝的怎麼這樣像于勒亭!」

我的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

「哪個于勒亭?」

我的父親說:

「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美洲,正操持著他的造車大計,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他哩。」

我的母親也怕起來了,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瘋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為什麼這樣胡說八道?」

可是我的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

「你去看看吧!最好還是你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你親眼去看看。」

她站起身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他又老又臟,滿臉都是皺紋,眼睛始終不離開他手裡乾的活兒。

我的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

「我看就是他。去跟店長打聽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別叫這個小子又回來纏上咱們!」

我的父親趕緊去了,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我心裡感到異常激動。

店長是個大高個兒,瘦瘦的,蓄著長長的頰鬚,他正在收銀台點賬,那不可一世的神氣,就彷彿他開的是一個米其林3星餐廳。

我的父親客客氣氣地和他搭上了話,一面恭維一面打聽與他生意上有關的事情,例如:今天燒鵝賣得怎樣?上座率幾何?翻台幾次?等等。

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們談論的至少是美利堅合眾國哩。

後來終於談到門口那個賣生蚝的,我的父親有點局促不安地問:

「您門口有一個賣生蚝的,看上去倒很有趣。您知道點兒這個人的底細嗎?」

店長最後對這番談話感到不耐煩了,他冷冷地回答:

「他是個來自阿斯托克的流浪漢,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帶回國。據說他在阿斯托克還有親戚,不過他不願回去找他們,因為他欠著他們錢。他叫于勒亭……聽說他在那邊曾經一度闊綽過,可是您看他今天落魄到了什麼地步。」

我的父親臉色煞白,兩眼呆直,嗓子發哽地說:

「啊!啊!好……很好……我並不感到奇怪……謝謝您,店長。」

他說完就走了,店長困惑不解地望著他走遠了。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神色是那麼張皇,母親趕緊對他說:

「你先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一屁股就坐在長凳上,嘴裡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他,真是他!」

然後他就問:

「咱們怎麼辦呢?……」

我母親馬上回答:

「應該把孩子們領開。莫白炒既然已經全知道了,就讓他去把他們找回來。千萬要留心,別叫咱們女婿起疑心。」

我的父親好像嚇傻了,低聲嘟噥著:

「真是飛來橫禍!」

我的母親突然大發雷霆,說:

「我早就知道這個賊不會有出息,早晚會再來纏上我們!倒好像一個失信的人,還能讓人抱什麼希望似的!」

我父親用手抹了一下額頭,正如平常受到太太責備時那樣。

我母親接著又說:

「把錢交給於小蔥,叫他趕快去把生蚝錢付清。已經夠倒霉的了,要是再被這個討飯的認出來,在這可就有熱鬧看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

她站了起來,他們在給了我一個五港幣的硬幣以後,就走了。

我的兩個姐姐等著父親不來,正在納悶。我說媽媽有點著涼,隨即問那個賣生蚝的:

「應該付您多少錢,先生?」

我真想喊他:「我的叔叔。」

他回答:

「兩個半港幣。」

我把五港幣的硬幣給了他,他把找頭遞迴給我。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隻滿是皺痕的水手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張貧困衰老的臉,滿面愁容,疲憊不堪。我心裡默念道:

「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

我給了他50港仙的小費,他趕緊謝我:

「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輕先生!」

說話的聲調是窮人接到施捨時的聲調。我心想他在那邊一定要過飯。

兩個姐姐看我這麼慷慨,覺得奇怪,仔細地端詳著我。

等我把兩港幣交給我父親,母親詫異起來,問:

「吃了三塊錢?……這不可能。」

我用堅定的口氣宣布:

「我給了50仙的小費。」

我的母親嚇了一跳,瞪著眼睛望著我說:

「你簡直是瘋了!拿50仙給這個人,給這個無賴!……」

她沒有再往下說,因為我的父親望望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後來大家都不再說話。

在我們面前,天邊遠遠地彷彿有一片烏黑的雲壓了過來。我的母親一肚子心事,愁得了不得。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我父親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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