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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可怕之處,是它令我們徘徊於反抗與順從之間

原標題:「貧窮」的可怕之處,是它令我們徘徊於反抗與順從之間


最近我們常常聽到的一個新詞兒,叫「消費降級」。今年以來,榨菜、速食麵、二鍋頭等商品銷量上升、拼多多等以省錢為最大宗旨的App迅速流行,讓不少人感慨我們的消費水平降級了。雖然這一說法有偏頗之處,但它的流行確實反應著我們的「消費焦慮」。


與「消費降級」同時流行起來的另一個說法,叫做「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它道出了很多人的無奈:當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生活方式的不同,已經形成越來越深的阻隔。長期限於貧窮,固有的階層地位甚至讓人失去了想像另一種生活的能力。


說到貧窮,需要借用「絕對貧窮」與「相對貧窮」這一對概念。消滅絕對貧窮雖然任重而道遠,但與之相比全球正面臨另一個同樣棘手的問題:相對貧窮。當人類的簡單勞動開始被人工智慧取代,當財富在人群中的差距越來越大無法彌縫,相對貧窮的困惑正在向普通人襲來,引起我們對貧窮更深刻的體認和恐懼。


本文作者在一線的扶貧工作中,觀察到鄉村的貧困人口,實際與城市中產同樣面對「絕對貧窮」與「相對貧窮」的撕裂,而人們面對貧窮,不斷在反抗與順從之間徘徊。或許,這正是貧窮的可怕之處,它拉扯著我們的日常精力,讓人失去從容與洒脫。如果說,我們距離超越「相對貧窮」還有漫長艱難的道路,那至少,我們應當學會體諒這種徘徊,而非脫口而出「窮人就是懶」、「窮人就是沒本事」這樣粗暴鄙薄的言論——畢竟,除了金字塔頂端的極端富裕人口,誰不是處於「相對貧窮」的焦慮之中呢。

撰文 | 蘇敦復


消滅貧窮


這是經濟學問題,更是社會學問題


現在的人們常常會自我調侃,「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能笑著說自己貧窮的人,大多其實是不愁吃穿的普通人,這句調侃,是突然了解到財富金字塔頂端一隅時的心理感受。「貧窮」,可以簡單理解為物質條件極其匱乏,也可延伸理解為生活中各個維度的不足。但物質本身的極度匱乏只是形成貧窮感受的一個條件,更多的時候,相對貧窮,才是真正困擾人的問題。


在遙遠的莽荒時代,人類還在與自然做抗爭,生存所需無法保障,但當時的人不蓄私產,只關心生存與種族延續,並不存在對貧窮的認知。直至家庭這種社會組織興起,財產私有化並開始遺贈傳承,在人與人之間出現多寡之別,兼之社會組織形式更加複雜,社會地位的分別凸顯——貧窮,才成為一個有意義的概念。


貧窮自產生之日起,似乎就是要被消除的,它使個人或家庭不能維持正常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需要,是不利於人的。與貧困的概念相對,非貧窮的標準簡單來說就是維持正常的物質精神需要。我們現行的扶貧政策下,核心關注「不愁吃、不愁穿,住房安全有保障、義務教育有保障、基本醫療有保障」,以此為標準消除貧困現象,應該說,是基於經濟學的數據判斷。這一判斷告訴我們,貧窮與非貧窮是可以量化和超越的。


延伸閱讀



《貧窮的終結》


作者: (美)傑弗里·薩克斯

譯者: 鄒光


版本: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年8月


本書認為,貧窮並非與生而來,私人市場力量與公共政策的相互補充,加上更為和諧的全球治理體系,人類完全有能力在2025年消滅極端貧困。而極端貧困之外,相對貧困正成為一個日益撕扯公眾的話題。


但我們面對的是「可以」超越但又「無法」超越的貧窮。放眼全球,世界上還有大約10億人口日收入少於0.99美元,無法保證溫飽,而世界糧食產量的絕對值,早在十幾年前就足以讓全世界的人吃飽。發展經濟學對貧窮的定義是缺乏生活機會,或許脫離貧窮在平均數據上早就可以做到,但貧窮的人卻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機會。


與此同時,貧窮問題還有更重要的一種存在形式——相對貧窮。如果說社會發展和技術進步很大程度上在解決絕對貧窮的問題,隨之而來的,社會運作機制和生產資料運作方式的變化,使得富裕與貧窮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即相對貧窮愈演愈烈。


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對貧窮最深刻的體認,不來自莽荒時代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而來自「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強烈對比。


反抗貧窮


為何擺脫貧窮如此艱難?


反抗貧窮,應算得上人的本能,尤其是反抗絕對貧窮。追求基本生存條件之上的更好生活,是現代社會的的發展規律。但我們看到,太多的貧困者似乎在努力對抗貧窮,卻沒有收穫明顯的成效。


在我參與扶貧工作的一個貧困村裡,有家庭年收入不足2萬,為了享受6萬元建房貸款,舉債20餘萬元修建新房;有家庭一周不捨得吃一次肉,卻花費7、8萬元為過世的老人治喪;有家庭為了享受每年3000元的職校補貼,讓孩子放棄普通高等院校的就讀機會。他們中,不乏勤懇勞作的人,也渴望戰勝貧窮,卻無法理解、也不肯相信我們作為旁觀者關於對抗貧困勸告。

延伸閱讀



《貧窮的本質——我們為什麼擺脫不了貧窮》


作者:阿比吉特?班納吉/ 埃斯特?迪弗洛


譯者:景芳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3年4月


近年來關於貧窮研究,可能最為讀者耳熟能詳的一本著作。為什麼會貧窮,貧窮導致哪些特定問題,是什麼讓窮人陷入無法逃離「貧窮陷阱」的怪圈?這是《貧窮的本質》試圖回答的問題,兩位作者認為當今扶貧援助收效有限的一大原因,是人們對貧窮的理解遠不夠深刻。


麻省理工經濟學家阿比吉特?班納吉( Abhijit V. Banerjee )和埃斯特?迪弗洛( Esther Duflo )在《貧窮的本質》這一著作的開篇,就對貧窮者是否能夠自己脫離貧窮展開了討論,即是否存在「貧困陷阱」的問題。從個案來說,肯定有依靠個人力量脫離貧困的例子,但從貧窮人口的普遍發展來看,當貧窮的本質已經掌控了他們的思想,想要對抗,確實需要外力給予一根拐杖,甚至一件武器。當前我們強調扶貧工作中的「智志雙扶」,強調發展教育「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正是從對抗貧窮本質——思想和習慣——著手的扶貧思路。


雖然困難,但我們或許真的有能力反抗絕對貧窮,那麼,相對貧窮又如何呢?不難看到,隨著人類文明地進步,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在反抗絕對貧窮的同時,社會在造就並加大相對貧窮的問題,普通人擔憂的階層固化,似乎也越來越明顯。


延伸閱讀


《大地上的親人: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


作者: 黃燈


版本: 理想國 | 台海出版社 2017年3月


以一個農村兒媳的視角,記述了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橫跨湖南、湖北三個村莊家族的人世浮沉,為我們思考鄉村問題、社會問題,提供了寶貴的樣本。


在很多貧困縣的深度貧困村中,搖搖欲墜的土坯房邊,一樣有亭台樓閣俱全的別墅,精打細算依舊年年入不敷出的鄰居,可能是一年收入幾百萬的老闆。這些村中富人,不再依賴傳統的種植和養殖作為收入來源,而選擇從事工程建設或規模化經營,並通過壟斷、資本運作和科學管理,獲得了更強的應對天災和市場變化的能力,最終進一步拉開與村內普通農戶的差距。


農村如此,城市也一樣,反抗貧窮讓越來越多的人站在了生存之上,但獲得理想生活的願望卻越來越難以實現。幾個月來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的「消費降級」、一線城市租金大漲,讓「生活」二字的分量,逐漸變得沉重起來。當經濟評論要求我們不要「跨圈層」審視消費觀念和消費水平,不正說明我們已經掉落在「圈層」之外了嗎?相對貧窮的困擾,既存在於經濟落後的鄉村,更凸顯於我們引以為傲的城市,我們戰勝了絕對貧窮,卻無可避免落入相對貧窮的漩渦。


科技越發展,生產力水平越高,資本運作模式越成熟,掌握這些資源的組織和個人能夠形成的集聚效應就越強大,相對貧窮的問題也只會越來越嚴重。尤其在生物科學不斷尋求突破之下,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們,似乎已經看見了永生的曙光,待基因技術實現突破時,普通人的需要盤算的問題,或將從生活,再次淪為「生存」。


從這個角度看,反抗貧窮,像是一個悖論。


順從貧窮

「佛系青年」與「張大爹」,面臨同樣的徘徊


雖然反抗貧窮是艱難的,在已經形成的相對貧窮中追求新的公平機會更加渺茫。從世界範圍內看,對極度貧困的國家和地區,有能力的國家和國際組織也會提供援助。有趣的是,並非所有的人和國家都在爭取和配合他者的幫助與貧困抗爭——順從貧窮,出人意料地,也是一種常見的選擇。


脫離貧窮並非易事,其不易不僅僅來源於相對貧窮的難以逾越,也來源於貧窮自我循環、或者說惡性循環的性質。「貧困惡性循環理論」是美國經濟學家羅格納·納克斯(Ragnar Nurkse)提出的,從供給和需求兩方面論述了貧困現象的閉合邏輯。供給方面,貧窮易形成「低收入→低儲蓄能力→低資本形成→低生產率→低產出→低收入」的惡性循環,需求方面,同樣存在「低收入→低購買力→投資引誘不足→低資本形成→低生產率→低產出→低收入」的惡性循環。這種供給和需求,會讓貧窮者逐漸習慣,也逐漸決定了貧窮者的心智,在不威脅生存的情況下,自我放逐,按部就班地貧窮下去。



羅格納·納克斯(Ragnar Nurkse),美國經濟學家,1907年生於愛沙尼亞,20世紀30年代移居加拿大。二戰後,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任經濟學教授,直至去世。納克斯重新強調外部經濟的重要性,認為低收入經濟要取得寬廣層面上的進步,需伴隨相互支持並能增加成功機會的產業擴張,但巨大的困難在於貧困限制了資本的形成。他提出的「貧困惡性循環論」,是在貧困研究中的著名理論,產生深遠影響。


在過往的農村工作中,我接觸到不少自我放逐的貧困者,對其中一位張大爹印象深刻。他五十齣頭,一人獨居,身體尚可,但沒有文化,既不願意出賣勞力務工,也不想種植有政策扶持的經濟作物。秋日的午後,他便只靠在自己的連一張像樣床鋪都沒有的屋子前,曬著太陽,守著場院前的1畝蠶豆田。夜雨後的清晨,他能上山尋得很多新鮮雞樅,卻不願坐車到縣城高價賣出,只在村頭以極低的價格,轉讓給同村的農戶,以便在午飯前就能回家小酌一杯。


相較於對扶貧政策斤斤計較,對非全覆蓋補貼分厘必爭的人來說,張大爹的懶散甚至顯得「可愛」。雖然對他的自我放逐恨其不爭,但細細想來,這樣的生活模式形成由來已久,無論是出於無奈還是情願,他已習慣了貧窮的生活模式,在五十歲的時候,要求他成為一個熱愛工作不斷奮進的人,似乎太強人所難。


再觀城市中,「佛系青年」概念在年輕人中大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把目光聚焦於向內的自我,放棄與城市燈紅酒綠的碰撞,這一面「低慾望」的旗幟背後,有著大家曾經的野心與反抗,更有著不可得的隱忍和無奈的順從。看似生活光鮮亮麗的城市中產們,每日朝九晚五地工作,一邊掰著手指還房貸車貸,一邊忙活著將孩子送進培訓班,不時期待著下一代的前程和退休後的小日子,何嘗不是另一個層面的放逐和順從呢?


延伸閱讀


《雙面人:轉型鄉村中的人生、慾望與社會心態》


作者: 譚同學


版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6年12月


本書紮根田野,提出當下鄉村轉型中諸多「要命」的問題,其中之一便是當代農民同時兼具兩副完全相反的面孔:為利而「拚命」,但也常被虛無捕獲。如同本文所提及的觀察,「安貧樂道」還是奮鬥進取,我們常常在兩者之間徘徊。


我們或許可以寬容地將選擇對貧窮的順從,視為安貧樂道,至於是何種「道」,便是另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在中國文化中,貧寒曾經是一種驕傲——安於泥濘的莊子,歸於田園的陶淵明,一度成為精神領袖。貧而能守志,貧而能奮發,比起於財宦,更為人稱道。在近代知識分子群體中,還因此存在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顧頡剛、魯迅、吳文藻、胡適、徐逸棠、任乃強、彭家元等著名學者,無不在自傳中描述自己少年時的家境貧寒,但後人審視這些學者的成長經歷,發現他們都接受了完整的新式教育、接受高等教育甚至留學國外,他們的家庭經濟情況遠遠比自己敘述的好很多,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在文學作品中「哭窮」,將一段貧窮的生活作為某種裝點。


反抗與順從、自我放逐或者安貧樂道,我們對「貧窮」的態度實際上比預想中更為複雜。到底是先陷於貧窮而後安貧樂道,還是先安貧樂道才陷於貧窮,其複雜程度可能堪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古老謎題。


消除絕對貧窮是社會發展的大勢所趨,但相對貧窮在當前卻日趨嚴重。我們自然應該鼓勵反抗貧窮,呼籲給予反抗者更多公平的機會,但也要尊重順從貧窮尤其是相對貧窮的人——因為這些人也許亦曾與貧窮對抗,只是終究未能成功。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蘇敦復;編輯:走走。題圖素材來自電影《英雄本色》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中國人為何勤勞卻不富有?


我們逃離了鄉村和親人,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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