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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人」和提著自己腦袋的聖人

作者:包慧怡

轉自:文匯學人

哲學園鳴謝

在訪問羅曼或哥特風格的歐洲大教堂或修道院廢墟時,若你慢下腳步,仔細觀察建築陰影中的柱頭或過梁,有時會看到一個神秘誘人、又隱隱令人不安的藝術形象:一顆男性的頭顱,口中噴湧出植株,四周被濃密的藤蔓或樹葉包圍。這種頭顱的雕像在英語中被稱作 「綠人」(Green Man),從古典時期到中世紀甚至現代,它一直蟄伏在諸多異教和基督教建築的角落,別名「綠葉中的傑克」(Jack in the Green)、「五月國王」(King of May)或者「花環人」(Garland)。該形象同樣盛行於歐洲各地,它的法語名字包括:「綠人」(l』homme vert)、「樹葉頭 」(la tête de feuilles)、「葉面具」(le masque feuillu)和「樹葉人」(le feuillu);在德語中它同樣被稱為 「綠人」(der grüner Mensch)或者「葉面具」(Blattmaske)。「綠人」作為一個貫穿古代至文藝復興藝術的有力形象,一直被看作大自然力量的象徵,一種生命力的縮影,一個撥開葉片向外窺視的精靈,一類魔法師、惡作劇者或者羅賓漢。這一形象看似沉睡在文明的背光處,兩千多年來卻從未銷聲匿跡,在今日英國,僅僅倫敦一城中就有至少11座名叫「綠人」的酒吧,它們的招牌常是一顆吹著號角的綠人頭顱,暗示著綠人與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關係。

倫敦考文垂花園外的酒吧招牌

現代民俗學家們常把 「綠人」形象追溯到前基督教時期的異教文明,尤其是古凱爾特和古斯堪的納維亞文化中的「頭顱崇拜」。在這些文明中,頭顱是神靈棲居的地方,是人類的肉身唯一能「分享」神性的部分,亦是靈魂的居所。頭顱是容納知識、靈感、預言的寶座,甚至具有抵禦魔鬼入侵的辟邪之力。因此,古凱爾特人有在神龕、門廊或井邊安放頭顱的習俗——經過處理的真人頭,或者木雕石刻的人頭。許多中世紀聖徒傳中亦保留了種種圍繞「頭顱崇拜」的敘事,比如12至13世紀中古威爾士語神話集《馬比諾吉翁》(Mabinogion)中記載的「有福的布蘭」就是這麼一位凱爾特聖人:他的頭顱被砍下後,7年內持續與友人們談笑風生,又過了80年才陷入沉默,被埋在一個名叫Gwynfryn(威爾士語「白山」)的地方,即今日倫敦塔所在地——埋時面向法國,因為這顆頭顱具有守護不列顛免受外族侵略的魔力。至今縈繞倫敦塔的烏鴉據說亦與布蘭的頭顱有關,「布蘭」在威爾士語中意為「烏鴉」。在古斯堪的納維亞語境中,冰島史詩《埃達》(Edda)中記載了奧丁曾將霜巨人密彌爾的頭顱保存在井中,每當遇到無法決斷之事,奧丁便會前往密彌爾之井,向這顆仍能說話的頭顱索要神諭。

奧丁手持密彌爾的頭顱

除了作為知識和靈性的寶座之外,「頭顱」還是另一組緊密相連的概念的象徵:生命力、生殖力、季節更替、時光流傳。這或許也是「小綠人」形象流轉範圍如此廣泛、影響如此深遠的原因之一:「綠人」口中噴涌而出的樹葉彷彿自然界力量的凝縮,是植物乃至一切生命能量最直觀的視覺符號。建築與雕塑中「綠人」形象可以進一步細分為三大類:「枝繁葉茂頭」(foliate head,被綠葉縈繞的頭顱),「吞噬頭」(disgorging head,口吐藤蔓的頭顱)和「吸血頭」(bloodsucker head,從七竅均噴湧出綠葉的頭顱),三者都與一些表現為「頭顱」的異教神的藝術形象十分相似。在凱爾特神話中,頭顱神名喚刻努諾斯(Cernnunos),是野性生命和自然的守護神,常被雕刻成一顆生著雄鹿犄角的頭顱,見於地界石、立柱和大型器皿的外表。在希臘神話中,頭顱神由酒神與大洋神的藝術形象結合而成(盤繞於酒神發間的葡萄藤變為海藻,纏住大洋神的頭顱),因而被稱作狄俄尼索斯-俄刻阿努斯(Dionysius-Oceanus),一些學者將這一形象溯源至狄俄尼索斯秘儀中使用的酒神面具,或是古希臘羊人劇中演員佩戴的面具。

幾位著名的「持頭聖人」

這些異教神祇的頭顱實際上就是一種「綠人」形象,若要追溯到比凱爾特與北歐 「頭顱崇拜」和古希臘酒神秘儀更古早的「去文明化」的過往,我們會發現它們實際上是一種植物的擬人化形象 (anthropomorphosis),尤其酷似老鼠簕等爵床科複葉植物。爵床科植物大都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覆蓋能力,善於尋找縫隙或鑽透堅硬表面為自己開路。傳說古希臘建築師卡利馬庫斯在遊歷柯林斯時,偶然在一名少女的墳頭目睹了從瓷磚中探出頭的爵床植物,遂用這一植物形象設計了柯林斯式柱頭。在基督教藝術中,已知第一次出現的「綠人」形象也是在墓葬裝飾中找到的——位於法國普瓦捷的聖女阿布蕾(St Abre)的墓石上雕著一尊從鼻孔里噴出爵床植物的人面(約作於400年)。進入中世紀後,諸多異教圖像都在基督教向歐洲全境擴張的過程中遭受打壓進而湮滅了,何以「小綠人」不僅倖存下來,還至今佔據著不少羅曼和哥特大教堂門楣、廊柱和檐角的顯赫位置?

巴黎聖母院左門廊處,持頭的聖德尼

藝術史上最著名的一次「綠人」入侵發生在6世紀的德國特里爾:尼科提烏斯主教為了重建5世紀時被法蘭克人燒毀的特里爾大教堂,從附近一座哈德良時代的神廟廢墟中搬來了大量巨石,並把一些四面刻有「綠人」的柱頭直接安在了新修大教堂的柱基上——還是在中殿和耳堂交叉口的醒目位置上,這座中世紀歐洲最重要的教堂之一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為一個異教圖像提供了合法的位置。一些學者認為這種合法性源自《約翰福音》中基督自稱是葡萄藤的章節:「我是真葡萄樹,我父是栽培的人」(《約》15:1);「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裡面的,我也常在他裡面,這人就多結果子」(《約》15:5)。我們認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十字架」一詞在諸多印歐語言中都源於「樹」一詞)本就與樹木意象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僅僅是通過《舊約·創世記》中的生命之樹 (到了公元3世紀,生命之樹通常已被描述成一種位於各各他的世界中心之地標,樹根處噴湧出一眼救贖的泉水);在《新約》次經《黑馬牧人書》中亦提到一棵「遮蓋著山嶺平原和整個地面」的巨大柳樹,它被稱為「天主聖子」的象徵(《黑·寓言第八》)。「綠人」背後植物神靈的重生能力同樣蘊含在 「復活」這一核心基督論事件中,異教的「頭顱」就這麼緩慢悄無聲息地滲入基督教藝術深處,甚至狡猾地化身為聖子的頭顱——幾乎算得上藝術史上最驚世駭俗而又未得到充分研究的一場變形記(metamorphosis)了。

德國班貝爾格教堂梁托上的爵床科樹葉人面,13世紀

不管怎麼說,由於聖徒敘事圖像學中有將聖徒與其受難時的刑具畫在一起的肖像傳統(比如聖凱瑟琳執輪子,聖勞倫斯執烤架,聖巴多羅買執匕首),而死於砍頭的聖徒又人數眾多,我們今天可以在雕塑和手抄本中看到大量提著自己腦袋的基督教聖人(120位之多),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 「持頭聖人」(cephalophores)。當然,這些聖徒肖像距離「綠人」和異教頭顱神的藝術形象已相去甚遠,但我們仍能看到受難、死亡與新生的主題在「頭顱」中不斷發展和變奏。

阿蘭·凱格-史密斯設計的「小綠人」圓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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