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教師成為學校制度的受害者
在教育領域,我已經工作三十多年了。我對教育基本的看法是,時間越久,對教育越感到迷惑;對教育的了解越深入,對教育的現實越感到不安。有時,真的不知道變革的道路(如果真有變革道路的話)應該在哪裡,所以經常會陷入各種各樣的困惑之中。我寫了那麼多本書,可能都是困惑的產物吧。
今天,我特地給旅居德國的一位朋友掛了電話作諮詢,想了解一下德國的教育管理。她告訴我,總的說德國的教育是由各個州管理的,但整個國家的狀況基本一致,每個州的政策有所不同。她所在的州跟其它地方一樣,你想做個教師是需要一些基本的條件的。比如,必須獲得碩士以上學位,如果教數學,就應該是數學教育碩士才有資格在學校里任教。當然,在學校里任教,有個類似於試教的過程。試教基本要兩年以上,經過考核,符合準入標準之後被錄為正式教師。正式教師,一般一個人每周要教十八節以上的課,任教兩門學科。每個暑期大概有48天左右的休息時間,周末正常的休息是不受影響的,學校也不會組織任何的培訓、進修、開會等佔用假期的活動。教師研修,基本上是屬於個人的工作。成為正式教師之後,享受公務員的待遇,也就是按年限晉級,沒有任何職稱的要求,也不評選職稱,也沒有任何常規性和有助於影響到加薪這樣的評比。
作為一個老師,和公務員一樣每月要交工資稅,另外,上交醫療保險一塊,其它什麼失業保險等都沒有交了。總的說,希望成為教師的人還是特別多的,同時,教師職業雖然辛苦,但特別的穩定。當然,她告訴我還一點很重要:作為一個教師,每個人要擔負兩門學科,每周有十八節以上的課,還是很辛苦、很繁忙,所以必須專註於自己的工作。反過來她也向我詢問,關於中國教師教育的改革,從她了解的情況來看,有點亂,教師的負擔有點重。
我說,實際上有時所謂的改革(如果說真有改革的話),秉持的最核心的原則在我看來無外乎有三條:
第一條原則,有助於教師專註地從事教育工作。這是最核心的一條,就他的專業、就他的本職工作、就他日常的所思所想所為,能夠有所促進。這樣的促進,本身就是提高教育質量的一種保障,同時又使教師有更多的身心靈的專註狀態,有生命的熱情,能一以貫之、全神貫注地投射到自己的工作中去。這一點是極其重要的,也是所有改革的第一原則。
第二條原則與第一條原則相關,應該儘可能減輕教師的負擔。減輕負擔,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無形的。比如說有形的,要大量減少,或者剔除與日常工作無關的、非教育的,各種瑣碎的、實際上是擾亂心智的各種事務,這在中國是非常具體的事情。另外一種是無形的,過於龐大的班生數,過多的對學生的檢測,還有一些非教育的其它目的的各類活動。
第三條,提高教師待遇。從事任何工作,不談錢是不行的,錢要作為談論的核心的東西。如果變革使得教師收入越來越少,那麼職業吸引力就會大打折扣。
其實這三條,是屬於常態的改革,即便是這樣常態的改革,要實施起來還是很困難的。比如說談教師的負擔方面,它是具有無限膨脹的可能性的,如在世界各國沒有必要實行的中小學教師職稱制度,在中國是直接跟教師的工資、待遇結合在一起的。教師就會花大量的時間為晉級用力,他職業專註的中心不完全是在課堂,也不在學生這方面,他會更專註於提升自己的待遇,包括為教師的地位而努力、苦惱、競爭,甚至為它要使出十八般的武藝,真是費盡心力。
說到今天教師的苦惱,真實的苦惱並不在於一些具體的困難,比如發現班上有個幫助他很困難。有次我跟雷夫對話時,雷夫談到:有些學生你不能真正有效地幫助他,你感到無助,感到束手無策,覺得作為一個教師很痛苦,好想嚎啕大哭。中國的教師很少有這一類的嚎啕大哭,我們經常是為評不上職稱、得不到榮譽,得不到自己認為應有的帶有福利色彩的、名目繁多的榮譽而感到崩潰,感到羞愧,感到極為痛苦,同時覺得自己身邊滿目都是仇人,這是我們的一種常態。
另外一個常態是,教育始終難以有自己的獨立性。各種管理、政出多門,管理是全方位的,使得學校變成了「應查教育」(各種檢查、評比)的重災區,打亂正常的教育節奏,打亂應有的教育專註力,各種各樣的檢查從來沒有停止過,真的是可以用得上「無休無止」。這種檢查很多,有時還可以稱為「一票否決」。教育管理部門本身如臨大敵,學校也如臨大敵,所有人都如臨大敵。其實,一個人不可能有三頭六臂,專註了這方面,肯定會丟失另一方面。
教育有時的確成了一塊唐僧的肉,誰都可以來嘗一口,吃一口,它的另外一種狀態則是——誰都可能是廚師,誰都可能是駕駛員,誰都可以來發號施令,誰都可以設立名目,進行各種各樣的檢查。有時,它的邏輯是非常矛盾的,所謂的檢查,是為了提高教育質量,提高辦學水平,提高學校影響力,但是這種檢查本身是對教育正常秩序的擾亂,對教育專註力的扭曲,對教育獨立品格的一種否定。
當這一類反教育、對教育的破壞成為一種常態的時候,你就喪失了對它的警惕。當然,你更也不可能對它的抵制,教育本身就是體制邏輯構成的一個部分。你只能順從,而且每次檢查都要認真對待,不像有些學者所說的「做假不要做得那麼認真」,所有的做假都得精益求精,遮人耳目,掩耳盜鈴,甚至要共謀,對反教育的行為要共謀,精心策劃。
這一切,實際上經常使得教師心智非常很混亂,內心與行為割裂非常厲害,矛盾衝突很厲害,對我們所信從的教育的真善美會產生巨大的一種困惑。即使把教育降格到只是一種職業,其實連職業追求都做不到。教育會使人感到羞愧難擋,同時又覺得特別的痛苦撕裂,無處逃脫,只要你身處其中,就是你身處的常態。
我的德國朋友跟我說,德國的教育管理是不管理的管理,它更多的會轉向一種自我的約束,自我的規範,自我的提升,就是個人職業境界的提升。職業,它本身有一種規範,不是說不管你,而是一種寬泛的職業規範與社會法律對人的約束。另一方面,我剛才所說的境界提升,這方面的管理都是自律的,包括教師研修、培訓,更多的是出自於知識內在的要求。也就是說,更多的會相信人向上、向善的本性,通過學校的學術氛圍,通過社會的文化追求、職業品格的提升,人是在社會這樣健康的場裡面,相互激蕩,相互激勵,相互約束,相互推動。也就是相信每一個人,相信每一個從教的人內心都有一種善性,都有追求職業榮耀的自尊心。
而我們的教育管理,更多的是有一種假想的對人往壞處、往低處、往不堪處設想的一種預設,這樣預設是長期規訓的結果,使得人會產生兩個方面的弊端:一是會特別相信所有體制邏輯,包括教師相信有主宰學生一切的權力,相信學生成長是離不開老師的,是需要按照教師的邏輯、按照學校的邏輯,按照社會規範的邏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而不會對邏輯本身產生質疑,沒有多維思考的意識。他會把這樣權力過度地放大,它本身就是威權政治的一個特徵。
另一方面,人他律性的學習、灌輸性的學習、壓制性的學習,會使人越學越蠢,越學越不相信自己,越學越相信權力系統、強力系統、檢測系統。生命的他律化,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成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的一個精神特徵。在這樣一種邏輯裡面,你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更多的是要從榮譽、從學生的排名、從社會地位,或者金錢、財富等這個系統來證明的。所以,對那種自由的思想,快樂的生活,充足的精神性的追求,都成了無用之物,教師群體變得特別乏味,教師之間精神交流的通道完全被堵塞,因為這是一群極為乏味、沒有精神生活的人,他們之間能交流什麼呢?所以,即使有交流,也會特別鄙俗化,特別的反文化,對生活的變化、對職業的動蕩,特別恐懼。所以,他會自覺地去追求比如榮譽、職稱以及各種職務,把這些看成是一種精神庇護所。
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宰制的精神生活,或這種宰制化的教育系統,對教師本身的傷害超過了學生,因為學生還有離開學校系統之後變革的可能性,學生還有更多的閱讀,更多的對世界豐富性理解之後自我更新的可能。而教師一直在這個系統里,一直是在宰制之中,一直受制於這種系統的強力,也只能認同這樣的邏輯。最後,也被這個邏輯徹底同化了。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上班路上聽聽張文質」,作者張文質。原標題《教師節感言:警惕教師成為學校制度的受害者》。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1、本文是芥末堆網轉載文章,原文:上班路上聽聽張文質;
2、芥末堆不接受通過公關費、車馬費等任何形式發布失實文章,只呈現有價值的內容給讀者;
3、如果你也從事教育,並希望被芥末堆報道,請您 填寫信息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