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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聰談父親傅雷:他永遠在思想,永遠在感受

作者:冬曉

傅聰談父親傅雷:他永遠在思想,永遠在感受

傅雷先生(1908.04.07—1966.09.03)

知識分子應該像鳥,風雨欲來,鳥第一個感受到,知識分子是最敏銳的,應該永遠走在時代的前面。可是我們也參與了現代迷信,沒有盡到知識分子的責任。

冬曉:《傅雷家書》已由三聯書店出版,您有些什麼想法,願意向讀者講些什麼嗎?

傅聰:父親一故世,歐洲就有好幾個雜誌的負責人問我這批書信,因為在國外很多朋友知道爸爸給我寫了許多信,我那時的妻子也收到他不少信。有個出版社多次問我,願出高價,我都拒絕了。原因是我覺得爸爸的這份家書是有永恆性價值的,是一個很特殊的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的見證,我不願讓它成為任何一種好意或惡意的政治勢力的工具。現在由三聯書店來出版它,我高興,但有時也有些 doubt。

馮亦代:疑慮?

傅聰:這詞不好譯,不是對某個人、某件事的疑慮,而是自己思想上的東西。格不同,難譯。

我爸爸是個赤裸裸的人,不僅對我,對朋友也這樣。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寫,他的內心生活全部在信中反映出來了。但這些信都是他五六十年代寫的,都帶著當時的時代氣氛和他的心境、情緒。雖然他一直是坐在書齋里的人,但從信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跟當時的社會生活血肉相連的。不過有些想法,我想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可能會很不同了。

冬曉:那是反映了當時條件下一個知識分子的思想和感情。

傅聰:這些信的價值正在於此。我剛才說我還有些 doubt,就是說他在某個時期對自己作了相當多的解剖,自我批評,現在看,有一些可能還要回到原來的認識上去。如他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到社會上去,看到了整個國家轟轟烈烈的建設景象,深受感動,又說看到了許多解放戰爭、革命戰爭時期的小說,補了課,使他感到他以前的「不能夠只問目的不問手段」的認識是書生之見。可是我覺得他原來的這個見解卻是對的。經過十年浩劫,甚至一九五七年以來的歷史,證明了只問目的不擇手段是不行的,不擇手段本身就把目的否定了。也許我有點杞人憂天的 doubt。因爸爸在國內文藝界有一定聲望,大家尊敬他,這些家書出版後,會不會對有些內容不能真正從本質上去了解,而只從表面上去看?

冬曉:人們會理解的。在當時,他在信中反映的就是一個老知識分子對我們黨和國家的那種虔誠,那種熱愛。他急於要跟上新的時代,急於要使自己融合到新的時代中去,所以他努力地改造自己、否定自己,是那樣一種真摯的感情。

傅聰:也許我在西方耽久了。我認為一切信仰沒有經常在懷疑中錘鍊是靠不住的,是迷信。我覺得我們知識分子對造成現代迷信也有責任,知識分子應該像鳥,風雨欲來,鳥第一個感受到,知識分子是最敏銳的,應該永遠走在時代的前面。可是我們也參與了現代迷信,沒有盡到知識分子的責任。

爸爸說過:「主觀地熱愛一切,客觀地了解一切。」我覺得這還不夠。中國為什麼走這麼大的彎路?正因為中國人太主觀地熱愛一切,而不客觀地多作懷疑,多懷疑就不會盲目闖禍了。爸爸基本上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他說的「了解一切」,就包括懷疑。了解包括分析,分析就先要懷疑,先要提出問號。他在一封信里說,「我執著真理,卻又死死抱懷疑態度。」死抱住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會使我們停滯,得不到更多的更進步的真理。我想我們的社會的確不應該死抱住教條不放,而應該不斷地探求新的真理。

傅聰談父親傅雷:他永遠在思想,永遠在感受

《傅雷家書:三聯初版紀念本》內文

他是一個在中國最優秀的傳統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識分子,同時又是「五四」的覺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東西決不是表面的、生活習慣上的小節的東西。現在在國外可以碰到很多生活非常洋化,西裝革履,家裡連中文也不說了的人,可是這些人對西方文化根本沒有一點點真正的了解。

冬曉:您認為這些家書中反映的最本質的思想是什麼?

傅聰:赤子之心。爸爸的信從頭到尾貫穿的最本質的東西就是這個。看這些信,可以用這麼一句話概括這個人:他一生沒有一分鐘度過的是行屍走肉的時光,他的腦永遠在思想,他的心永遠在感受。

他是一個在中國最優秀的傳統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識分子(我說的是最優秀的傳統,從屈原一直到現在的傳統),同時又是「五四」的覺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東西決不是表面的、生活習慣上的小節的東西。你現在在國外可以碰到很多生活非常洋化,西裝革履,家裡連中文也不說了的人,可是這些人對西方文化根本沒有一點點真正的了解。而爸爸為什麼對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為他在中國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

我爸爸責己責人都非常嚴,是個非常嚴謹的人。這一方面是由於他有著東方文化的根,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從西方文化中來的,他的那種科學態度,很強的邏輯性,講原則,這些都是西方文化的優點,他是接受了這些優點的。他在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時說過,他受這本書影響很大。羅曼·羅蘭作為一個歐洲人,有這麼個理想,他希望能夠把德國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兩個民族的文化取長補短,創造一個更燦爛的文化。我爸爸一輩子追求的就是希望在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間取長補短,融合創造出一種新的更燦爛的全人類的文化。

傅聰談父親傅雷:他永遠在思想,永遠在感受

翻譯羅曼羅蘭「巨人三傳」時期的傅雷(1934年2月)

剛才說的赤子之心,還要講回來。我爸爸這個人也有很多缺點,因為他是個非常活生生的、豐富的人,他的缺點優點都不是一般的,都是比較大的。如他脾氣的暴躁,一時衝動不能控制,可以使人目瞪口呆。

傅敏:可是他同時又可以是絕對冷靜,很理智,很嚴謹。

傅聰:那絕對如此,一切強烈,幅度很大。最主要的一點,是我爸爸這個人完全是真的。這跟知識高低、品質好壞沒有關係。

馮亦代:我第一次見你爸爸是在鄭振鐸先生那裡,那時鄭先生就說他一輩子要為「赤子之心」受累。

傅聰:他之所以是這麼一個很特殊的典型,說到最後,他還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的特殊之點是感性第一,這感性第一說到底就是赤子之心。所以他雖然一方面那麼嚴謹,同時他又是一個大慈大悲的人,他的同情心非常博大,處處為人家著想,小處為兒子,稍大點為朋友,再大點為國家為政府著想,從他的書信中可以看出很多這樣的態度。抱了這樣一種態度,再加上科學分析能力,這樣的人就是優秀的人。社會上都是這樣的人,那這個社會就是理想世界了。可是我們中國人大都感性的部分太多,缺少理性的東西;盲目的信仰太多,濫好人太多,懷疑、思考太少,信仰沒有在懷疑中鑄煉。

我每次回國來,常常一點點小事就馬上使我心裡暖起來,馬上就樂觀起來,因為我還是一顆中國人的心,感情也是中國人的。我覺得如果東方人能保持這種赤子之心,而又盡量學習西方人的理智、科學精神、邏輯性,這就是我爸爸一直孜孜追求著的世界文化的理想。

我爸爸對我影響最主要的是什麼?可以用一句話說:獨立思考。他是一個活生生的榜樣,獨立思考,一切都不人云亦云,決不盲從。盲目的信仰已經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還要騙自己。

冬曉:請談談傅雷先生對您最大最可貴的影響和幫助是什麼?

傅聰:他最強調的是做人。沒有這一條就談不上藝術,談不上音樂,一切都談不上。我覺得整個國家也一樣,國家要好的話,第一人的素質要好,人的素質用簡單化的方法來說明是很危險的,像小孩子看戲那樣,這是好人,那是壞人。其實好人壞人的區別並沒有那麼簡單。人類社會不管發展到什麼階段,一定會有矛盾,人也有智力的、品格的種種矛盾。後天能給人的素質以影響的除了感性上的東西,如新中國剛創立時全中國有那樣一種氣氛,我想那時候全中國的人都好像忽然變得好了很多,那是感性的東西,感性的東西佔了很大部分。但單純靠這感性的東西是不夠的,一定要有理性的東西。我爸爸一輩子所追求的就是要把感性的東西融合到理性里去,就是我剛才講的信仰和懷疑的問題。

你問我爸爸對我影響最主要的是什麼?可以用一句話說:獨立思考。他是一個活生生的榜樣,獨立思考,一切都不人云亦云,決不盲從。盲目的信仰已經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還要騙自己。

我認為我爸爸是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歐洲的近代文明是從文藝復興開始的。經過了四個多世紀的沉睡,除了從經濟基礎分析,經濟結構、整個制度從封建走向資本主義的萌芽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條是人的覺醒。那時歐洲資本主義還是非常弱的,但人已開始不安於人云亦云,他們不光是追求對宇宙提出問題,也開始考慮人活著為了什麼。我覺得我們也應該考慮這個,爸爸的信從頭至尾講的也就是這些。有了這個基礎以後,一切從這個基礎上產生的進步才可能鞏固,才是真正的進步。

傅聰談父親傅雷:他永遠在思想,永遠在感受

傅雷譯《藝術哲學》手稿(1961年2月)

我剛才講過,國外很多生活完全洋化的人,他們的生活其實充滿了很多封建的東西。生活上的很多東西好像都現代化了,都有了洋房汽車,這個社會並不見得就是理想的社會,本質的真正改變才是主要的東西。

我看中國現在最需要補課的是人文科學而不是自然科學。物質不現代化沒什麼壞處,可能還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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