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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常寶華的能力 他的代表作確實少了點

撰文/雲也退,專欄作家

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常寶華先生(1930.12-2018.9.7)

士兵是最懂集體主義的人,士兵笑的時候,規格都是統一的。「笑點」這個詞招我討厭,可我不能否認戰士們的笑點真的很低,給他們表演相聲,會比較容易。我聽《雜談諸葛亮》,這是段八十年代——也許是七十年代末?——的老相聲,台下坐著的就是戰士,台上的「二常」既在表演,又在指揮,戰士們的笑聲和適時的掌聲,像一個個應聲而起、接受檢閱的方陣。

這是聽了很多遍後的體會,也是常寶華和常貴田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他們的相聲是「量身打造」、「精準投放」的,是勵志的。尤其是常貴田,他非常高調,在台上,他幾乎沒有跟常寶華拉家常的時候,他說話常常用詩朗誦的語氣,鼓勵台下的觀眾積極進取。《雜談諸葛亮》里說諸葛亮早年的勤學:「諸葛亮十七歲,由山東老家到了湖北卧龍崗,住的是茅廬草舍,每天耕於南陽,沒有荒廢自己的光陰,不虛度年華……一邊種地,一邊讀書,他學政治,學軍事,學數學,學物理,學夷文,學法語……」說他每天晚上,用懸樑刺股的方式學習,說他娶黃阿丑為妻,是重才而輕貌,日後也只生了諸葛瞻一個孩子,以免分散精力。

到了結尾,常貴田則不忘升華主題:「今天,咱們的學習環境,比那個時候好千百倍,青年同志們,只要發奮學習,一定能夠成材,一定能夠超過、趕上諸葛亮。」

還有《說海》,以及《火中情》,「二常」的相聲里都有朗誦的味道。不過,一個人在少年時代,接受這樣的熏陶多少是有好處的,聽著聽著,胸就挺了,腰桿都直了起來,從內而外,連造血幹細胞都加大了馬力。

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常寶華、常亮正在說相聲

《雜談諸葛亮》甚至對我應付作文都有幫助。那時寫作文都興唱高調,舉一些先進分子典型,表示要向他們學習。別人拿出來說的都是勞模,像什麼包起帆、徐虎,或者科學家如袁隆平,我則用上《雜談諸葛亮》里說的兩個人:常貴田講,上海有個青年,奚柳方(音),鑽研古代漢語成績突出,選到師範學院工作,又講安徽有個青年茅萬雲(音),「對裝卸機械化做出了貢獻」,被提拔為技術員。

我把這倆人名加點油醋寫好交上去,主題、立意都沒毛病,老師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卻也沒有為此過問。

戰士們熱烈的反應,掩蓋了這些正能量相聲的「先天不足」。不過更重要的是,這是常家人的相聲,內容再怎麼貧乏,主題再怎麼牽強,一般不會招人討厭。常派有特殊的基因,特殊的土壤,從父親常連安辦啟明茶社開始拉起的這一支父子兵,延續了一種擔得起「美學」二字的、有韻味的風格,說句誇張的話,不好笑的包袱,也是可以當歌劇來聽的。

常貴田有種讓人時刻精神一振的高調,常寶華會摔,會刨,卻不會過分。因為他們是一體的,從風格到價值感,都互相認同。在1984年演的《火中情》里,常貴田上來就宣稱古代有「詩聖」屈原,「詩仙」李白,唯獨沒有「詩神」,「我立志填補這個空白」,「要懷著強烈的使命感,去呼喚時代的風雲……詩神,要有囊括四海的氣概,包舉宇宙的胸懷,這(胸懷)裡邊是計算機,原子彈,宇宙飛船,登月火箭!」常寶華回答說:「我看你這裡頭呀,蘿蔔鹹菜,饅頭稀飯。」

這算是他摔侄子摔得最狠的一次了,但也摔出了一點少有的生活氣息(這在部隊相聲這個「垂直領域」里實在是少見的),事實上《火中情》的主題仍然是那麼的勵志,那麼的主旋律,謳歌了一次救火的壯舉。更多的時候,常寶華是降低自己,用出於無知的打岔,來支持常貴田的高調,像在《說海》中,常貴田考問他「中國有幾個海?」常寶華回答了北海、中南海、什剎海,以及袁世海,每說一個海,話音所透出的那種猶豫不決,那種擺明了胡說八道卻依然「求別說破」的賊兮兮的心態,是他的絕活之一。

有時候需要忽略演員去聽相聲,有時候則要反過來,忽略相聲,去聽演員。常氏叔侄配得上後一種態度,那些吉光片羽,讓語言成為高於生活的藝術,卻又精準地錨住生活中的人的真相。以常寶華的能力,他的代表作確實少了點,不過,我覺得我懂他的價值。

為了讓家族平穩過渡到1949年10月之後,常連安很明智地將他的「蘑菇」兒子們送進軍隊。不久以後,老大常寶堃死在了朝鮮戰場,然後,老四常寶華在海政文工團,踏踏實實地給常寶堃之子常貴田捧哏。即便是在六十年代的錄音,他們叔侄也聽不出「老派」的味道,身在軍隊,他們的相聲在一個垂直的領域裡深耕,這個領域需要激勵,需要示範性的昂揚,所以,只要明白台下是一些什麼樣的觀眾,就能懂得它們的合理。此外,像《帽子工廠》里過時的台詞——「我們送她(江青)一頂帽子:資產階級野心家!」,還有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舞台腔,則可以理解為一種過渡性的美學追求,一種因身在某一時代而不可能甩脫的氣息。時代就是時代,一直被追趕,從未被超越。

他們當然也有很多演出,台下坐的不是軍人。《法制漫談》可能是全民普法時一台法制主題相聲匯演的一部分,從腳本到演出,他們表現完美,以至於其中像「偷聽敵台,中毒太深,老想上那邊(國外)升官發財去」這樣的台詞,今天聽起來也不是瑕疵,而是一種「信息增量」。正相反,《絕處逢生》徹底失敗,它講的是一個年輕人,因為工作不好遭到女友的嫌棄,打算用假跳樓來要挾女友,結果被熱心的眾人救下,併當眾悔改的故事。相聲的後半段基本上是聽不下去的,可它的原始腳本是個純正的諷刺劇,是按主旋律的需要被點金成鐵的。不論傑作還是敗作,常氏叔侄的相聲,都掛著明晃晃的「鐐銬」。

可是常寶華閃光的時刻,「鐐銬」是無法置喙的。在《福壽全》里,常貴田要常寶華為他的香港老爺的葬禮戴孝,常寶華一次次拒絕,又被一次次物質利益的許諾所打動。當聽說自己需要打幡哭喪時,他憤而開罵,拂袖要走,然而,一聽說老爺門下有美如天仙的丫環,「誰給打幡,讓他隨便挑一個」時,他趕忙又恢復了諂態,遞眼色撣塵土地伺候起來。在1990年的相聲交流演播中,常氏叔侄的《名不符實》,說到在牙膏廣告里放個穿比基尼的「大美人」,常寶華掩面表示不敢看,但是手指頭開了道縫,在常貴田的追問下,他只好承認「這種鏡頭也比較少,怎麼著我也得zei兩眼」。

這都是他的「本色出演」,顯露出一個人蜿曲的心術。他所表現的小人之態有著大師級的光彩,如果他在北京人藝,去《茶館》里當個角色,那是綽綽有餘。

常寶華、常遠表演《和諧家園》

我覺得他是一本可以無限解讀的書,而通過演出錄音只能看到冰山一角,這種感覺曾迫使我專門跑到十五干休所去訪問他。在我面前,他說了很多關於《追溯》的事,他說自己如何把它改成舞台劇,在台灣表演,說如何在座椅靠背里放了觀眾反饋卡,在演出之後收集研究。而關於《絕處逢生》,他就隻字不提了。

留得下來的都是應該留下來的。當年,常寶華寫《帽子工廠》時,還一起寫了《四人幫辦報》、《狗頭軍師張》等,但它們早就被遺忘了,也不值得遺憾。人不能超越時代,在軍隊的文工團里,常氏叔侄拿出了上邊要求他們拿出的那一部分才華,其他那些是否還有機會施展,真的要靠機運。是機運讓他在花甲之年表演了《追溯》,所以命運很公平。我樂於把常先生的魅力和他長壽的訣竅,跟他的認命感、邊界感聯繫在一起,他有藝術家的氣場,卻不曾要求過自己配不上的東西。

在《雜談諸葛亮》里,常貴田說起了青年人如何成才,常寶華接話說,他認為,要想成為有用的人才,最關鍵的是運氣:「有這麼一句俗話,叫『驢走時運馬走膘,駱駝單走羅鍋橋,兔子要是走時運,獵槍它都瞄不著』。」我沒在別人那裡聽過這句俗話,可是常先生說出來卻顯得很有理,「夫子自道」似的那麼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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