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丈母娘說：「是你老人家欠我的…」

第一次見岳母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從岳母看我的眼神中我感覺到她老人家對我這個未來的女婿是滿意的，我隱約感覺眼前這個未來的丈母娘有點面熟，只是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後來知道她是在照相館工作，我才想起兩年前我們班同學從兗州去曲阜游三孔，我去一家國營照相館買膠捲，就是她老人家賣給我的。

岳父大人（嚴格的說當時只能是准岳父）是百貨公司的業務經理，正好我這個學期學了商業物價，與他老人家談的也是非常投機。中午，准岳母大人為我準備了午飯，因為是第一次去，做了四個菜，其中有她老人家最拿手的辣子雞，看樣子我是得到了兩位老人家的認可。

年輕時的岳父岳母

岳母年輕時是個大美人，據說岳父就是因為岳母長的漂亮才看上她的。因為上學晚，那時岳母還是個初中學生，高高的個子，烏黑的一雙大眼睛，梳了兩條大辮子，還是學校腰鼓隊的隊長。因為岳母的成份高，兩人的婚事遇到了相當大的阻力，而岳父為了岳母竟然到了什麼都可以不要的地步，可見岳母的魅力非同一般了。

說起岳母上學的事，她那時的老師竟然是我上電大時的輔導老師，這麼說來，我與岳母是師出同門了。

　　岳父岳母一家 後排左一為作者夫人

岳母是個強人，五個孩子生的一個比一個聰明、漂亮，打扮的也是利利索索。岳母常說，五個孩子的媽媽能當總理，此話不無道理。在那個困難的年代，岳母沒少受了苦。岳母最多提起的就是岳父參加社教期間，她自己帶著三個孩子，那時老三，即我的妻子剛出生，岳母既要照顧婆母，還要照顧孩子，自己當時的工資只有31元，要給保姆15元，岳父的工資是41元，扣下20元的生活費後還要還賬15元（據岳母說，當時欠了單位幾百元），兩人剩下的工資只有22元，這就是一家人的生活費。

後來先後又有了下面兩個弟妹，岳母就更忙了，日子過的也就更艱難了，經常是一邊吃飯，一邊喂孩子，晚上從來沒有在十一點之前睡過覺。岳母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自己再難也要讓孩子們出去象個樣，岳父的單位有處理的小塊布頭，岳母就買來拼接，給孩子們做成了很漂亮的衣服，外人看了無不羨慕。

岳母平時最怕的是孩子生病，岳母說，你妹妹一歲多的時候有一天發燒，有氣無力的直喊媽媽，岳母一看情況不好，就急忙抱著往醫院跑，等到了醫院，孩子已經眼睛發獃，不省人事了，幸好搶救及時，撿了一條命。

　　岳父岳母生活照

岳母也是個能人。二十多年前就參與照相館的承包經營，後來自己又開了一家小百貨店，雖然沒有發了大財，至少沒有因為錢受了難為。

最讓我佩服岳母能力的，是在二十多年前蓋房子的事，那時還沒有現在的商品房，都是買一塊地基自己蓋。沒有蓋過房子的人是無法體會到什麼是操心的，我有一位同事，剛剛退休就張羅著為兒子蓋房子，等房子蓋好了，他也一屁股蹲下再也沒有起來，可見操心操到什麼程度。而岳母蓋房子就像是在壘積木，在別人看來很難的事，她卻舉重若輕，從容應對。

記得當時是大姐夫負責現場，岳母是實際上的總指揮，蓋房子最難的是解決材料問題，岳母總是輕而易舉的想到在哪裡能弄到什麼材料，讓誰去辦等等，安排的井井有條。岳父雖然沒操心不多，卻愁的唉聲嘆氣，人也老了很多，與他在單位出色的工作表現判若兩人。

　　岳母工作照

岳母還是一個美食家，做的一手好菜，原因一是岳母曾經在國營飯店干過會計，耳熏目染，自己也學會了不少菜，就像我第一次吃到的炒辣子雞，與飯店做的水平不相上下；二是孩子多，岳母總是千方百計的給孩子們調理伙食，做出營養豐富而又可口的飯菜。

夏天岳母喜歡做涼麵條，吃涼麵條最關鍵的是配佐料，岳母用胡蘿蔔、鹽香椿芽、蒜泥、麻汁等配的佐料非常地道，一碗麵條下肚，暑意頓消。

冬天岳母做的「三丁」是大家最愛吃的菜，就是熗鍋炸甜麵醬後炒肉丁，再放蘿蔔丁、花生米等加上老湯燉上一大鍋，隨吃隨盛。這個菜看似簡單，其實裡面還有幾個關鍵的步驟，比如熗鍋、炸醬、炒肉丁、調味等，少了那一步都做不出這道家常美味菜。

岳母還有一個絕活，就是做餛飩，這是我從來都沒有吃過的這麼可口的餛飩，就是外面的飯店也鮮見這樣做法的餛飩。餛飩餡是頭天用精肉放點蔥、姜、鹽和甜醬喂一夜等第二天備用，湯料是用燉的大骨頭湯，裡面放些燉爛的剔骨肉（有時是用雞絲和雞湯）、薄雞蛋皮、韭黃或者切碎的蒜瓣等，再加上少許香醋、香油等調料，吃起來別提那個美了。

岳母最愛吃的是餃子，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包上一次，最有意思的是過年包的餃子，一般是素餡的，意思是一年「肅靜」，平平安安。下餃子時，最後一鍋坯總要留下內圈的幾個，意思是「富有」。前年年後的一天，岳母正在準備中午飯，看到來的人多了，就讓我去前涼台看看還有沒有餃子，我一看一鍋坯還有那麼幾圈，就大喊了一聲「有！」，高興的老太太直抿著嘴笑，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熗鍋麵條是岳母愛吃的家常飯，我原來是不會做飯的，有一次岳母讓我下麵條，我當時忘了先熗鍋的事，麵條都下了，白菜也放進去了，一看切好的蔥姜還放在案板上，心想早放晚放還不都一樣嗎？結果岳母一口就吃出來了，問我是不是沒有熗鍋？我心裡一咯噔，這老太太怎麼這麼厲害，熗沒熗鍋都吃得出來？

後來我就潛心研究熗鍋麵條，結果發現這熗鍋工序看似簡單，其實對於調味來說太重要了，我在岳母熗鍋的基礎上有所發揮，以至於家人都愛喝我下的熗鍋麵條，甚至我都能判斷出別人熗鍋的水平來了。

要說起美食來，不能不說說岳母過年的「過油」，「過油」帶有越過越有的涵義，本身就是個吉利詞。「過油」首先是場面大，一般是在年臘月二十六這一天全家總動員，岳母是當然的總指揮，大哥劈燒大鍋的柴火，岳父和妹夫輪換當火頭軍，大姐夫在過油的頭天就將雞塊、魚塊、酥肉等料備好了，「過油」這天他是主操作手，大嫂、大姐、小妹、弟妹分別剁白菜、擀麻葉（面里放芝麻那種）、做發糕（將面搓成長條再盤起來，上面放上紅棗，寓意是步步登高，紅紅火火）、包藕盒等。老五領著小孩們放鞭炮，我只能打個下雜什麼的，而妻呢，我記著她一般是個吃家，炸好的東西，東捏一塊，西揑一塊。其次是數量多：整鯉魚過油大半周轉箱，炸帶魚塊大半箱，炸雞塊大半箱，酥肉一整箱，炸丸子（用料：青蘿蔔、山藥皮、麵粉、雞蛋及各種調料）大半箱，麻葉面袋大小的一大塑料袋。最後炸完這些料後，把油盛出來，添水清煮雞塊一臉盆，再煮豬頭肉、豬蹄、豬下水等一臉盆。泡好的生花生去皮，再加青豆和蔥、姜調料一臉盆。

從正月初一以後，姊妹五個各家都不再開火了，除了早餐在自己家裡吃，中餐和晚餐都回家吃，這些東西一般要吃到正月十六以後。自從岳父岳母從平房搬進樓房後，沒有了「過油」的方便條件，人們過年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東西隨時都能買到，也不再準備過多的油炸食品了，只是象徵性的炸一些而已了。

　　岳父岳母在北京八達嶺長城

岳母會做的麵食和菜肴太多了，我跟岳母說了，等有時間您口述，我執筆，我要給您出一本《劉姥姥家常面點菜譜》，保證暢銷，當然，版權是您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岳母越來越不象原來那個反映機敏、辦事利索的強勢、幹練的岳母了，特別是岳父去世以後，岳母似乎象換了一個人一樣，整天唉聲嘆氣，想死想活的。岳父與岳母是五十多年的患難夫妻，岳父的去世對於岳母來說彷彿象是晴天霹靂、天塌下來一樣，使岳母失去了主心骨、老來伴。

有道是高處不勝寒，岳母的心態是我們無法體會得出來的。也就是從那時起，岳母原來不太明顯的缺點，逐步顯現出來。

按照妻的說法，岳母最大的缺點就是自私、不怕麻煩人，這與岳父的性格大相徑庭。凡是她的事，有兩個人不用一個人，有三個人決不用兩個人。岳父剛去世時，岳母要求晚上每個房間都要有人，加上陪她睡覺的一人，就需要至少三個人。有幾次去看眼病，也是兩、三個人陪著去的。岳母的娘家親戚也是大家大口的，每次來都是一大幫，岳母心想你們有人我也有人，去兗州走親戚也是

　　作者與岳母在泗水河濱公園

前呼後擁。不過岳母也有這個資本，五個兒女，加上兒媳、女婿總共是十個人，孫子輩的孩子也慢慢長大，可以支使的人就更多了，年輕時為了孩子付出了很多，現在用用孩子們也是應當的，好在兒女們都很孝順，一般總是一呼百應，隨叫隨到。

說到這裡，使我想起難以忘懷的往事，那是在我的女兒一歲多時，因我的母親得了重病，不能給看孩子，我們兩人都要上班，這時岳父剛剛退休，妻就把女兒交給岳父岳母照看，這在當時真是解決了我們倆人的大困難。要知道，家裡的其他四個孫子輩的，誰都沒有被他們二位老人照看過，我的女兒是獨一份。因為岳父岳母年輕時為孩子操心操夠了，不想再操孩子的孩子的心了。所以，我經常向女兒講起這件事。女兒也很懂事，在她三歲多時岳母的腿摔壞了，當時岳父被公司返聘，白天不能在家照顧岳母，女兒就負責給岳母拿東西、端尿盆等，很是中用。現在女兒已經讀研究生了，每次放假回來，總要先陪姥姥住幾天。

岳母原來重男輕女的思想比較嚴重，現在有了很大的改變，今年寒假後女兒要走了，就在女兒向姥姥告別時，她老人家依依不捨，竟然眼淚汪汪的，我記得她的孫子去韓國上學她都沒有掉過淚。岳母的缺點還表現在偏向上，也許這不只是岳母自己才有的缺點，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五個手指有長短。五個兒女中她最疼愛的是老五，最拿大哥不當回事。這也難怪，五弟處理問題比較理智，說話幽默，招人喜歡。大哥說話直，容易得罪人，還經常干一些讓家人操心的事。只要老五一回家，岳母不管多累，總是親自為他做好吃的，老五說什麼難聽的她都不生氣。大哥就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出力不討好，對他說話從來沒有好聽的，多數都是帶罵的。大哥被罵急了，有時也回敬兩句，說什麼：「你生他們姊妹幾個都生的這麼聰明，怎麼就把我生的這麼笨？」，氣的老岳母張口結舌，無話可答，心想，誰不想自己的兒女都好啊？你個冤孽！但是，對於兒媳、女婿又不一樣了。記得有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岳母說要我下麵條，等大哥回來再下，免得麵條糗了。我就先準備熗鍋的料，雖然這已經是我非常拿手的活了，結果一時忙就忘了大哥的事，熗完鍋就把麵條下上了。岳母一下臉拉的老長，邊吃邊說她明天要去兗州，意思分明是說，你明天不用再來了。我當時想，這回麵條熗鍋

　　2006年女兒上大學前全家合影 前中後排左側為作者一家三口

「熗」的很好啊，怎麼老太太會不高興呢？再一想才知道是麵條下早了，當時我也有點不高興，不就這麼點事，值得生這麼大的氣嗎？回家就把此事與妻說了，妻知道她媽媽的性格，說那你以後就不要去了。

正巧，我這兩天有事，真沒有去，結果第二天岳母就讓大哥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吃飯，第三天又親自給我打。第四天與妻回家，岳母與妻說自己這兩天怎麼這麼邪，動不動就生氣。我知道岳母是為那天的事後悔，岳母是個從來不認錯的人，這個脾氣是岳父給慣出來的，今天能有這個態度實在令我意外。

雖然我不能與她的五個兒女相比，但是在五個兒媳、女婿中，岳母對我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決不是最差的，從她現在的態度上能看得出來，並且這天岳母為我做了我最愛吃的清燉鯉魚。再說了，我不是她親生的，怎麼能要求她象對她五個兒女一樣呢？我也不能與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計較這點小事。反過來說，如果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還會生氣嗎？再退一步講，如果當時我想的周到一點，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2018年7月作者與岳母在汶上蓮花湖

我的朋友說過這樣的話，說是孝順沒有過火的。這包括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現在物質條件都能過的去，老人也不缺什麼東西，主要是多給老人精神方面的安慰，這是現在「孝」的主要方面。能做到這一點，說句實話，不是沒有難度，包括親生的兒女在內都未必能做的完全到位，其中最難的就是如何對待老人的缺點。

我的另一位朋友說過這樣的話，說是老人沒有錯。這當然不是說老人真的沒有錯，也不是要求我們去愚孝，而是需要兒女多理解、多包容老人，特別是當老人「惹」你不高興時，你如何對待？其實，當我們想想，如果我們到了老年，會不會出現更多的缺點？再想想老人用生命和最美好的時光養育了兒女，兒女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原諒老人的缺點呢？如果我們連自己家裡老人的缺點都不能包容，那我們還能包容誰呢？

2018年7月作者夫妻與岳母在汶上蓮花湖

有一天我與岳母開玩笑說：「咱娘倆到底誰欠誰的？」，岳母一聽半生氣的說：「當然是你欠我的了！」。我明白岳母話里的意思，就說：「不對，是你老人家欠我的」。「你欠我的！」，岳母是個得理不讓人的人，何況我說出這樣的話？岳母竟像小孩一樣與我爭執起來。

我說：「也許咱娘倆前世就是親娘倆，那時我長的又丑又沒本事，你根本沒有把我當親生兒子對待，就像現在你對大哥一樣，我發誓下輩子不想讓你再當娘了，但是你還是想當俺娘。結果這一世，你為了實現你的願望，就把你二妮給我了，我一看也沒有辦法，還是得喊你娘，你說到底誰欠誰的？」。

「去你的！」岳母聽了哭笑不得。也許這不是笑話，因為我與岳母是一個姓，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有點眼熟呢，不然，她為什麼會給我一個讓我深深愛著的妻呢？

寫於二一一年母親節

2017年年初二女兒女婿回門全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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