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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晏幾道(1038-110),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第七子。父子二人皆以填詞名家,父稱"大晏",子稱"小晏",這在後人看來自然是一段佳話,當時卻未必然。

晏幾道作為宰相的公子,他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文學才華,卻全無父親為官處事的能力。填詞於晏殊而言只是"偶然自喜而為爾",於晏幾道而言幾乎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在那個屬於"身份社會"的時代,晏幾道能夠留名青史,小山詞能夠無礙無阻地傳承至今,實在是一件很僥倖的事情。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在宋朝詞壇的文人圈中,晏幾道其實是一個相當邊緣化的存在——宰相公子的身份使他自幼習慣了錦衣玉食,實在無憂無慮慣了,即便後來家道中落,甚至連基本生活都出現問題,他也終於走不出姜夔那一步;他憑著父親的餘蔭擔任過小小不言的公職,但他既沒有鑽營權勢的私心,也沒有兼濟天下的壯志,甚至缺乏應對基本人際關係的情商;他也不曾加入哪個文學同盟,永遠疏離於任何或緊密或鬆散的組織。

晏幾道完全是賈寶玉一般的人物,除了在自家的女兒國里發生一些朦朧而青澀的戀愛——甚至還構不成真正意義上的戀愛。

他的青年時代就是在"大觀園"里消磨過去的。他在詞集自序中提到的"蓮、鴻、蘋、雲"都是友人家中歌女的名字。今天我們在《小山詞》里讀到的許多嵌著"蓮、鴻、蘋、雲"字眼的小令,便都是為這幾名女子而作的。為歌女填詞,無論如何都是宋代文人的雅趣,甚至可以說是一項傳統,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一經晏幾道寫來,卻平添了離經叛道的色彩。試舉一首《臨江仙》: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

曉霜紅葉舞歸程。

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尊前清淚,陽關疊里離聲。

少陵詩思舊才名。

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僅從文學角度來看,這首詞倒算不得《小山詞》中的佳作,所以鮮見於一般選本,但如果要從《小山詞》中選一首最能代表晏幾道其人的作品,那這首《臨江仙)》無疑會成為首選。

詞的最後兩句:"雲鴻相約處,煙霧九重城",點明這是為雲鴻兩名歌女而作,彼此惜別。張草紉有考證背景:"這首詞作於叔原從潁昌許田鎮回汴京時,時間大約在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秋。起二句謂在許田鎮三年,友情甚好,有惜別之意。離京前曾與雲、鴻相約,三年任滿後再見,如今可以回京踐約了。"

詞意之所以離經叛道,首句便已經露了端倪:"淡水三年歡意",語出《莊子·山木》"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將自己與歌女的情誼比作淡若水的君子之交,亦即將歌女引入了君子的陣營。之所以說晏幾道酷似賈寶玉,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最是如此。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莊子這兩句話里的深刻洞見,而在時世的推移里,那些本應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覺,即便在鳳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裡,又怎會出現歌女的身影呢?她們本屬小人,出類拔萃者也不過是供上流社會隨意消遣的娛樂明星。她們沒有節操,也沒人要求她們有什麼節操。只有小晏將"淡若水"的這種本屬君子社會的精神奢侈品賤價處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這簡直羞辱到士大夫階層了。

這倒不能全怪當時士大夫的偏見,因為在歌女身上,往往真的體現著"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的聖人古訓。譬如蘇軾途經姑熟(今安徽當塗)的時候,在一場宴會上偶遇舊識:一位名叫勝之的歌女曾是別人的家伎,曾經不止一次地為自己歌唱侑觴,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寫過讚美她的詞作,這時她的舊主人已經故去,她依舊明眸皓齒、言笑晏晏,做了新主人家中的歌女。

人們為什麼經常感嘆物是人非,因為物是不變的,人是多變而易老的。人的速變對比於物的不變,越發顯出滄桑與悲愴。而此時此刻,歌女勝之在蘇軾眼裡變成了物,因為她是不變的,舊主人的死並沒有在她的臉上增添絲哀戚。這倒讓蘇軾撫今追昔,感到無限的哀戚了。於是,蘇軾遮著臉,不願和勝之照面,甚至號啕大哭起來,而勝之呢,見舊相識在這個聽歌看舞的場合莫名其妙地大放悲聲,禁不住被這滑稽場面逗得大笑。蘇軾深受觸動後來寫下一首《西江月》,詞句洗凈了此前逢場作戲中寫給勝之的諧濾腔調:

別夢已隨流水,淚巾猶裛香泉。

相如依舊是臞仙。

人在瑤台閬苑。

花霧縈風縹緲,歌珠滴水清圓。

蛾眉新作十分妍。

走馬歸來便面。

勝之受盡新主人的寵愛,盡態極妍中無法理解蘇軾的悲傷。蘇軾從此常以此事為例,勸人不要蓄養歌伎。

蘇軾的傷感與悲涼顯然更多來自他自己的立場,其實平心而論,歌伎畢競不是妻妾,兩者享有的權利不同,承擔的義務也相應不同。從身份言,家伎只是家奴,可以被家主任意買賣。舊主人故去,若能有新主人收留,繼續操持歌舞侑觴的營生,這究竟又有多大過錯呢?

而當我們讀過蘇軾當初在勝之的舊主人家寫給勝之的詞作,恐怕更是平添一分感慨。一首《減字木蘭花》是這樣寫的:

雙鬟綠墜。嬌眼橫波眉黛翠。

妙舞蹣躚。掌上身輕意態妍。

曲窮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噴。

老大逢歡。昏眼猶能仔細看。

這是讚賞勝之舞姿妙曼,性格活潑,還很儘力地為自己表演。讀這首詞要意一下古音:下闋"笑倚人旁香喘噴","噴"讀作fèn;"昏眼猶能仔細看"讀作kān再如一首方言俚語腔的《減字木蘭花》

天然宅院。賽了千千並萬萬。

說與賢知。表德元來是勝之。

今來十四。海里猴兒奴子是。

要賭休痴。六隻骰兒六點兒。

所謂"海里猴兒"即"好孩兒"的諧音,"奴子"即少年奴婢,"六隻骰兒六點兒",賭博擲色子擲出這樣的點子,叫作"沒賽",即最大的點數,引申為沒人賽得過。這樣的寫法,只是純粹的玩弄文字罷了。蘇軾畢竟交遊廣博,文名滿天下,總會在各種宴飲中寫下這樣的詞作,而詞句中為我們呈現出來的歌女樣子,究竟比玩物好過幾分呢?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雙鬟綠墜。嬌眼橫波眉黛翠

晏幾道從未以玩賞的心態與歌女交往,《小山詞》中的歌女從不似蘇軾詞中這番樣子。蘇軾是豁達的名士,晏幾道卻是純真的孩子。所以晏幾道雖然有宰相公子這樣的顯赫出身,卻始終是士大夫世界的局外人。世故圓滑的小人們不會把他引為同道,只會笑他的痴;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會鄙薄他的為人,以潔身自好的姿態和他保持距離。

美、愛、真才是他的王國,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國里才能如魚得水。

士大夫的文學創作,詩從來都是最重要、最正經的事情,以詩立言可以傳之名山,而填詞只用餘力,誰也不該在"消遣"上花費太大的功夫。但是,越是富於文藝氣質的人,越是被詞的魅力吸引過去,以至於一往情深,一發而不可收。

晏幾道正是這樣的人,他無心於世俗功名,不介意主流價值觀的方向,既然含著銀湯匙出生,索性含著銀湯匙到死。所以他罕有寫詩,更不曾寫過什麼高頭講章。既然歌女永遠是他的社交圈子裡最重要的部分,那麼他最理想的社交語言—儘管他真的毫無社交意識——自然非詞莫屬。

隨著父親晏殊的升謫與生死,晏幾道的人生也經歷著幾番去留與跌宕,也因而與歌女們發生著各種悲歡離合。文學往往源於聚散無常的人生,以下這首《採桑子》最宜於我們概覽晏幾道的人生與詞境,儘管這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

紅窗碧玉新名舊,猶綰雙螺。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小來竹馬同遊客,慣聽清歌。

今日蹉跎。惱亂工夫暈翠蛾。

這首詞記述與一名歌女的久別重逢,回憶她年少的時候是如何的風姿綽約,如何的為人追捧,而今青春不復,所有繁華俱成往事;自己曾與她青梅竹馬,聽慣了她的歌聲,那是多麼久遠的回憶啊;此時此刻,為著自己的造訪,她正在緊緊張張地梳妝打扮,大約不想讓自己看到她臉上的歲月留痕吧。

這樣的內容,很容易使我們聯想到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曾經"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終於耐不住歲月催人,"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但是,在表面故事的高度相似之下,潛藏著最本質的區別。《琵琶行》完全一派士大夫腔調,寫琵琶女只是借他人酒澆自己胸中塊壘。很難說白居易對琵琶女真的有多少同情—不,他從來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他在顯貴時廣蓄家伎,其中著名者如"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所稱賞的樊素與小蠻,但稱賞之餘,他還會"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家伎稍稍年長,就會被賣出換取年輕的新人—他只是在潯陽江那個特定場景中從琵琶女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哀,一首名動天下的長詩無非因為自己的仕途蹭蹬掬一把同情的淚水,在無數的有著同樣遭際的士大夫心中激起最廣泛的共鳴罷了。

晏幾道卻不同,寫歌女便僅僅在寫歌女,她們於他從不會成為借題發揮之題,不會成為澆自己胸中塊壘的他人之酒。晏幾道並沒有白居易那樣的高遠抱負,因此不會有白居易那樣的深沉失落。在白居易以及一切主流士大夫眼中微不足道的事情,譬如與一名青梅竹馬的歌女久別重逢,便足以激蕩晏幾道心裡最大的波瀾。他的世界也許太窄小,因而太純粹。在與歌女的關係當中,他甚至從未意識到自己有著"宰相公子"的地位,即便使歌女侑觴,他與她們也總是保持著一點足以產生羞澀的距離。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小來竹馬同遊客,慣聽清歌

我們常會在晏幾道的詞句中看到不應屬於他這個階層的羞澀,似乎他愛意萌生的對象並非身在賤籍的歌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女神。他會寫盡自己的志忑和焦灼,別無寄託,更沒有半點輕浮的口吻,如這樣一首《採桑子》:

金風玉露初涼夜,秋草窗前。

淺醉閑眠。一枕江風夢不圓。

長情短恨難憑寄,枉費紅箋。

試拂幺弦。卻恐琴心可暗傳。

這完全是初戀的味道,他在秋涼中半醉半眠,斷斷續續地夢著他的戀人;已經寄給她許多書信,而想說的話似乎仍然沒有說出一句;隨手撫弄琴弦,卻怕琴聲泄露了心事。我們彷彿看到了一個深陷在暗戀中的小男生,始終在患得患失,不敢走出表白的一步。

詞的最末兩句最是傳神:"試拂幺弦。卻恐琴心可暗傳。"所謂幺弦,即琵琶的第四弦,琵琶弦中最細的一根。"幺弦"可以代琵琶,但修辭上之所以特意以"幺弦"借代,是因為它最能彈出輕柔的音色與微妙的變化。《琵琶行》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小弦"即"幺弦",可以如泣如訴,或如張先《千秋歲》名句,所謂"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

愈在意,便愈是不敢表露,因為結果只要稍稍不如人意,對痴戀中的人而言就不啻一場滅頂之災。如此青澀與羞赧的調子譜出了《小山詞》的主音,亦譜出了《小山詞》在宋代詞壇的獨特處。

擅於言情的詞人各有各的基調,而"試拂幺弦。卻恐琴心可暗傳"的基調我們幾乎不會在秦觀、柳永身上看到,當然更不會在蘇軾、辛棄疾的詞中看到。這是晏幾道獨有的標籤—在士大夫與歌女的關係里,只有晏幾道公然將前者擺在了弱者的地位。在時人眼中這純屬離經叛道,在今人眼中這卻是難能可貴。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試拂幺弦。卻恐琴心可暗傳

晏幾道在士大夫的世界裡從來尋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託與思念盡數傾瀉在歌女身上:

夢入江南煙水路。

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里消魂無說處。

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

卻倚緩弦歌別緒。

斷腸移破秦箏柱。

小晏一生的心緒幾乎都在這首《蝶戀花》里。江南煙水路不僅僅是他夢裡的世界,更是他最後退守的精神家園,他走遍那裡的每一寸士地,苦苦期待與心上人重遇。終於沒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夢裡無處傾訴,醒來只有無窮的惆悵。他想將相思全部寫滿信紙,但到頭來這封信卻寫不盡,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撥動琴弦,樂聲排遣不了愁懷反讓人墜落進無限的低迷里去。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欲盡此情書尺素

黃庭堅總結過他的"四痴":"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我們不難想像,晏幾道既然有著孩子式的"四痴",那麼,在他身邊的常人而非別有用心者的眼裡,他會是個多麼討人嫌的角色,後人對他的太多欣賞畢竟是由越拉越開的審美距離慢慢造就的。只有那些美麗而多情的歌女,從不憚貼近他的身邊,周旋在他的左右。而他,在一路偃蹇到底的歲月里,也不斷以新詞懷念著她們。以下這首《臨江仙》便是其中的名作: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上闋寫得亦真亦幻:夢,也許是一場酒宴後的睡夢,醒來發覺早已曲終人散,只剩下樓台高鎖、簾幕低垂;也許是恍惚中對當年歡宴的回憶,在今日的冷寂中,當年的歌舞宛如夢幻。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小晏生涯中鮮有功名,鮮有詩歌,填詞幾乎就是一切。而在他的填詞世界裡,隨處盛開著歌女的名字——或如"小蓮未解論心素",或如"阿茸十五腰肢好",或如"遙想疏梅此際",或如"渾似阿蓮雙枕畔",或如"憑誰寄小蓮",或如"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朦朧的愛慕與大膽的戀情或如冷火,或如烈焰,時不時在這裡或那裡燃燒,熔鑄成詞,為後人在草蛇灰線中留下鐵證。

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晏幾道只一味地歌其歌女。常有人批評《小山詞》題材過窄,但是,正如賈寶玉斷不會想要大觀園之外的世界,晏幾道亦斷不屑於他的窄小門扉之外的萬里關山。

所以他詞句里的聚散匆匆總是與歌女有關——聚則沉溺,散則傷悼,既難免聚短而離長,便難免憂傷以終老。當好友沈廉叔、陳君龍先後離世,兩家歌伎蓮、鴻、蘋、雲風流雲散,於小晏而言幾如世界末日一般。試看首《蝶戀花》:

卷絮風頭寒欲盡。

墜粉飄紅,日日成香陣。

新酒又添殘酒困。

今春不減前春恨。

蝶去鶯飛無處問。

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

惱亂層波橫一寸。

斜陽只與黃昏近。

一切傷感與煩惱,都只因為"蝶去鶯飛無處問",蓮、鴻、蘋、雲如今安在,只剩下"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的徒然。我們很難在其他詞人的筆下見到這樣的情緒,因為小晏失去的不僅是幾位紅顏知己,而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最有活力亦最值得珍惜的那一部分。當年的歡聚,最見於一首《鷓鴣天》,這是小晏最知名的小令之一: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釒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當是與蓮、鴻、蘋、雲之中的某位歌女久別重逢而作。上闋寫回憶:當年的華筵上她如何拼著酒醉,表演一輪又一輪的歌舞,直到明月西沉;下闋寫當下:別後相思太久太苦,意外的重逢使人欣喜若狂,疑真疑夢。撫今追昔的凄然,就在這一首小令當中寫到了極致。

細讀下來,就會讀出小晏詞中獨有的與歌女知音互賞、惺惺相惜的感覺。歌女之所以"殷勤",之所以"拚卻",自是因為引小晏為知音,甘願為他獻上全部的才藝。"拚"是《小山詞》里最常見的字眼,同"拼",有pīn、pàn兩讀。無論小晏對歌女抑或歌女對小晏,常常要"拚"上什麼,這個字上每每見出一往情深、無所保留的真摯。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一組名聯最見出"拚"的意思,歌舞忽然不再是酒席上可有可無的娛人節目,卻儼然是一種"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的盡興傾吐,正如前述晏殊《山亭柳》所謂"若有知音見賞,不辭遍唱《陽春》"。既然知音近在眼前,舞便"舞低楊柳樓心月",歌便"歌盡桃花扇底風",總要酣暢淋滴才好。而在有心的聽者那裡,她的聲音就是他要喝的酒。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這首《鷓鴣天》里,知音互訴的酣暢感很容易使我們聯想起晏殊那首《山亭柳》來,但小晏不同於乃父,他從來只是很單純地寫自己與歌女的交誼,僅此而已,斷不會有那種借他人酒澆自己胸中塊壘式的寄託。兩者孰高孰下似乎是件極難論定的事,至少在美學意義上可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儘管在古人的世界裡,詠美人香草卻別無寄託的文學簡直有點可恥。

幸而小晏是當時社會裡十足的邊緣人,我們今天才能夠讀到這等純粹的言情之語:

醉別西樓醒不記。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還少睡。

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里字。

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紅燭自憐無好計。

夜寒空替人垂淚。

這首《蝶戀花》也是小晏最知名的小令之一,感慨人生聚散只如春夢秋雲。其實對於他這樣的人,漫道久別,哪怕在當日里剛剛別過,也會生出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如江南梅雨天里不散的雲,如巫山朝朝暮暮不歇的雨。一首《鶴鴣天》這樣寫道: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

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首句"玉簫",若簡單講,原是唐人韋皋的侍女,後人以其名代指豪門侍女。

"小令尊前見玉簫"這一句詞里讀出更深刻的意思。一個"見"字,忽然有了"重見"的感覺,而這番"重見"分明承載著一份執著,正是這份執著使得三生三世的輪迴也淡不去有情人苦苦尋求重見的心。一見玉簫,詞人便不可救藥地沉迷,沉迷在她"太妖燒"的歌聲里,於是"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如此歸來,未消的是酒意,難耐的是相思,而在這樣的春色里,在這樣的一個迢迢長夜裡,仍未盡失的理智提醒著自己"碧雲天共楚官遙"的冷冷現實。

這首詞最能見出晏幾道特有的洒脫,若換旁人來寫同樣的題材,在"碧雲天共楚宮遙"這樣的嘆惋之後,一定會順勢以"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一類的決絕語收束,晏幾道卻偏偏可以一筆宕開,讓現實的束縛讓位給夢魂的自在。

這位有著寶玉一般情思和家世的詞人,他是宋代最擅於言情的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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