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讀經典｜馮內古特：自殺流行病患者

文化 09-13

短讀經典｜馮內古特：自殺流行病患者

作者簡介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國黑色幽默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喜劇形式表現悲劇內容，讓人們在災難、荒誕、絕望面前發出笑聲。代表作《五號屠宰場》《囚鳥》《神槍手迪克》等。

本文為一起悅讀俱樂部第395期讀書會共讀文本

自殺流行病患者

當數量極大的新喪寡婦向眾人炫耀她們的黑紗時，官方極力否認本國正遭受一場瘟疫。而對這個已經瘋狂了很久的世界，見怪不怪的民眾和媒體也沒有意識到，現在的局勢已經變得不可收拾。報紙上充斥著死亡事件的報道，這倒是很尋常的，因為報紙總喜歡報道死亡事件。最早意識到事態嚴重的是人壽保險公司，他們對這種事情最為敏感，這是理所應當的。他們有幾百萬上千萬客戶，而他們的保險條款是以平均預期壽命為六十八歲的標準設計的。可是，在短短六個月里，保險額超過兩萬美元的已婚美國男性的平均死亡年齡降落到了四十七歲，簡直是駭人聽聞！

「已經降到了四十七歲……而且還在降低。」位於康涅格州的美國誠信公平人壽和傷害保險公司的總裁說。這位總裁本人正好四十六歲、作為本國第八大保險公司的總裁，他真是年輕有為。他總是板著臉，臉色一向很憔悴，身材也十分瘦弱，但野心勃勃，前任總裁對他的評價是：「能幹得可怕！」他的名字叫米利甘。

前任總裁已升任為沒有實權的董事會主席，這時正和米利甘一起待在位於哈特福德的董事會會議室里。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紳士，一輩子單身，他的名字叫布里德。

董事會會議室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是美國聯邦衛生福利部的年輕流行病學專家艾弗雷特醫生。給這場瘟疫命名的正是艾弗雷特醫生。他稱這是「自殺流行病」。「你說平均四十七歲，」他問米利甘，「這是準確的數據嗎？」

「我們正缺少準確的數據，」米利甘苦笑著說，「我們的首席精算師兩天前自殺了，從他的辦公室窗戶跳下去的。」

「是有家屬的人嗎？」艾弗雷特醫生問。

「當然，」董事會主席說，「他的家屬現在都過得很好，他投保了人壽險。他的債務都還清了，他的遺孀還將得到一大筆收入，以後的生活有了保證，他的孩子也可以輕鬆上大學，不必邊工邊讀。」這位老人的話語中帶著憂傷，也帶著沉重的嘲諷意味。

「保險是個好東西，」他說，「特別是到了生效兩年之後。」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在保險合同生效兩年之後自殺，大部分人可以獲得豐厚的賠付，那是最合算的「有家屬的人，」他說，「都會買這樣的保險。」

「他留下遺囑了嗎？」艾弗雷特醫生問。

他留下了兩份遺，」懂事會主席說，「一份是給我們的，建議我們聘請一名吉卜賽算命先生接替他的職位。另一份是給他的老婆和孩子的。他說得很簡單：『我愛你們，無與倫比。我這樣做，你們就可以得到你們應得的一切。』」他用幽怨的眼神看著艾弗雷特醫生，還朝這位全國最傑出的自殺流行病學專家眨了眨眼。「我敢說，這樣的情節對你而言已經不再新鮮了。」

艾弗雷特醫生點了點頭，略帶疲倦地說：「我熟悉得很，就像兒科醫生對水痘那樣熟悉。」

米利甘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想知道的是，政府會怎麼應對？」他說，「按當前的死亡率，過不了八個月，公司就要完蛋！我想每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的情況都完全一樣。政府會有什麼作為嗎？」

「你覺得政府應該怎麼樣？」艾弗雷特醫生間，「我們還比較開放，我們接受任何意見，甚至渴望你們能提意見。」

「好吧，」米利甘說，「政府作為是首要的。」

「對，是首要的。」艾弗雷特醫生附和著說完，就拿起筆準備做記錄。

「政府應該公開疫情，公布預防控制辦法。不要保密！」

「好極了！」艾弗雷特醫生說，「我們馬上給記者打電話，我們馬上在這裡召開發布會，公布所有數據，不用幾分鐘，全世界的人就都會知道真相。」他掉頭對那位董事會主席說，「現代通訊技術真神奇，對不對？和人壽保險一樣神奇。」他伸手去夠桌子上的電話機，拿起了話筒。「本地午報的記者叫什麼名字？」

米利甘把話筒搶過去，又放到座機上。艾弗雷特醫生故作驚訝地看著他，笑了笑說：「我想那是第一步。我們走完這一步，就可以走第二步。」

米利甘閉上眼睛，用手掐著鼻樑。美國誠信公平保險公司的年輕總裁在緊閉的眼帘底下有許多秘密的思量。第一步走完之後，保險公司的緊張狀況肯定將全面曝光，全國將爆發有史以來最壯烈的金融危機。而對於自殺流行病的防控，公開信息只會讓更多的人更快地死亡，本來會在幾年內陸續自殺的人，都會產生恐慌，因而擠在這幾星期內突擊自殺。至於更宏觀的問題，例如美國經濟衰弱，美國形象破滅，美國人的生命比錢更沒有價值，那都不是米利甘所牽掛的。他最牽掛的是最直接的，和他關係最密切的問題。自殺性流行病將讓公司一蹶不振，從而毀滅他的光明前途，這才是他心裡最大的牽掛，相比之下，其他任何影響都不值一提。

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布里德拿起話筒，打了聲招呼，接著就默默地聽著，然後把電話掛上。「又有兩架飛機墜毀，」他說。「一架在喬治亞州，機上有五十三名乘客，另一架在印第安納州，有二十九名乘客。」

「有沒有倖存者？」艾弗雷特醫生。

「一個都沒有，」布里德說，「本月有十一架飛機墜毀，到今天為止。」

「好吧！好吧！好吧！」米利甘一邊說著一邊很亢奮地站了起來，「政府必須採取行動，停飛所有飛機！禁止乘坐飛機！」

「好的！」艾弗雷特醫生說，「我們應該要求住在一樓的人都給窗戶安裝防護條，居住密集區要清除所有水體，禁止銷售任何火器、繩子、毒藥、刀片、小刀、汽車和船隻……」

米利甘癱軟地坐回到椅子上，他的希望全部破滅了。他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他的全家福照片，漫無目的地盯著那張照片。那張照片的情景是他用幾十萬美元買的海濱別墅，在別墅的後面，他的一艘四十八英尺長的摩托艇正停靠在碼頭。

「告訴我，」布里德對年輕的艾弗雷特醫生說，「你結婚了嗎？」

「沒有，「艾弗雷特醫生說，「政府有規定，禁止已婚男性從事自殺流行病研究。」

「哦？」

「他們發現，如果已婚男性研究自殺流行病，他們很可能還沒來得及提交研究報告，自己就會死於這種疾病。」艾弗雷特醫生說完搖了搖頭。「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或者說，我有時候能理解、有時候又不能理解。」

「自殺身亡的人必須是已婚的才能歸為自殺流行病患者嗎？必須有老婆有孩子，」艾弗雷特醫生說，「這是經典的家庭結構，有老婆還不算。而且，令人感到疑惑的是，如果有老婆還有一個孩子，那也不算。」他聳聳肩，接著說，「哦，我猜想，如果有哪個男人對他的媽媽或其他親屬特別有感情，或者對某些同事特別鍾情，可能從技術上講也屬於自殺流行病潛在患者，但這樣的案例微不足道。自殺流行病研究專家大多隻關注轟動性的數據。他們認為，自殺流行病患者大多是已婚且有一個以上孩子的成功男士。」

米利甘對他們兩人的談話絲毫不感興趣。這時，他毫無徵兆地將那張全家福照片拿到他們兩人面前。這個舉動有很深的意義。而照片上有一個相當普通的媽媽帶著三個相當普通的孩子，其中有一個還是襁褓中的嬰兒。

「你們看看，這些人真可愛！」他用沙啞的聲音說。

布里德和艾弗雷特醫生都吃驚不小，相互看了一眼，然後應米利甘的要求看著那張照片。他們的表情十分凝重，不約而同地認定：米利甘已經患上了自殺流行病，而且已經病入膏荒。

「你們看看，他們真可愛，」米利甘說。這時，他簡直就是那個逢人就自責的老水手*，嘮叨得讓人厭煩。「我一直能夠看著他們以後恐怕就不行了。」

布里德和艾弗雷特醫生還在看著那幾個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的人；與其看著那個即將要死的人，他們更寧願看那幾個人。

「你們看看我大兒子羅伯特，」米利甘說。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在發號令。「可憐的孩子，他再也不能去安多佛**上學了，從今往後，他得去公立學校讀書了。你們看看我女兒南希！她再也沒有馬，再也沒有遊艇，再也不能參加鄉村俱樂部了。你們再看看在媽媽懷抱里的馬爾文。可憐的寶寶！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裡來，但又突然發現，我什麼好處都給不了他！」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自責和羞恥感。

「這個可憐的寶寶，他得全靠自己奮鬥了！他們都是。一旦美國誠信公平保險公司完蛋了，他們的爸爸就什麼也給不了他們了。他們都得艱苦掙扎了。」他哭了起來。

這時，米利甘的聲音變得很柔弱，似乎充滿著恐懼。他接著讓那兩個單身漢看看他的妻子。她相貌平凡，身材臃腫，一眼就看得出是個懶惰邋遢的女人。「她真是個難得的好老婆！她和我同甘共苦，經歷了風風雨雨，給我生了那麼多孩子，幫我把家打理得那麼好！」說完，他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接著說，「我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為她帶來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切。但是，我卻要突然告訴她說……」他又頓了頓，然後用很細很輕的聲音說，「在一夜之間，那一切都將煙消雲散。」

米利甘抽泣著跑出董事會會議室，衝進他的辦公室，飛快地從辦公桌里拿出一把裝著子彈的左輪手槍。跟在後面的布里德和艾弗雷特醫生向他撲了過去，可是，他已經把他自己的腦袋給打爛了。這樣，他那份價值百萬美元的保險合同也就到期了。

這又增加了一個自殺流行病案例，一起為了創造財富而自殺的流行性事件。

「你看……」董事會主席說，「我曾經思考過像他這樣的美國人會有什麼下場。這些聰明能幹的新人種，他們都認為活著就要讓家裡越來越富有，越來越富有，越來越富有，否則就算白來到這個世界一趙。我經常琢磨著，要是經濟形勢惡化，要是這些聰明能幹的人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身價跌了，」布里德先是指著地板，接著指若天花板，「而不是升了，他們會怎麼辦。」

現在，經濟真的惡化了，自殺性流行病暴發前四個月就開始惡化了。

「這些都是只會走單行道的人。只能上不能下，」布里德說。

「他們的老婆和孩子也是只會走單行道，」艾弗雷特醫生說，「我的天啊！」他走到窗口，看著哈特福德的冬景。「這個國家現在的主要行當，就是為了生活而獻身。」

正文完

本文選自馮內古特生前未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眾生安眠》，黃協安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年6月。

短讀經典｜馮內古特：自殺流行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