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吳雪杉:20世紀長城意象的轉變
原標題:專訪吳雪杉:20世紀長城意象的轉變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今天,每一位中國公民讀到這段文字時,相應的旋律都會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響起。如果問長城有什麼樣的特點,我們第一反應會用長、雄偉等詞語形容,不過歷史的趣味之處在於,面對同樣的事物,百年前後的人們想法全然不同。
1912年,中華民國正式建立,同年,國內第一份銅版印刷的畫報《真相畫報》創刊。翻看其中刊載內容,《真相畫報》對當時上海、廣東各地拆除舊城牆一事大加讚賞,隨後提出一個問題:中國最古最大的城牆是長城,那麼長城該不該拆掉呢?《真相畫報》的問題一定程度反映出民國時代人們對長城的困惑。1925年5月,魯迅在《莽原》周刊上發表散文《長城》,痛批:「偉大的長城……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迹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11年後,作家雷石榆在詩中又提及:「萬里長城喲!你的存在值得我讚歎,你的滅亡也值得我鼓掌。」
就是這一座「該不該拆」、「不過一種古迹」、「滅亡也值得我鼓掌」的長城,如今我們卻要用「血肉」重新築起。從「拆長城」到「築長城」,期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是「築長城」而不是「築黃河」?還有什麼事物和長城一樣,在我們的觀念中發生巨大反轉?中央美術學院吳雪杉副教授曾出版專著《長城:一部抗戰時期的視覺文化史》,細緻分析長城意象在抗戰時期的變遷,近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這些問題專訪了吳雪杉。
吳雪杉覺得,長城在20世紀的含義非常豐富,而作為「血肉長城」、「新的長城」的意向,是伴隨著中國人民在抗日戰爭中的優秀表現出現的。之所以是長城,而不是黃河或者其他,是因為長城的獨特性,從世界範圍來看,沒有任何一座建築能與中國長城相比,歐洲人最早提出將長城作為中國最有標誌性的建築物,後來中國接受這個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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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一部抗戰時期的視覺文化史》
澎湃新聞:抗戰時期,長城作為一種宣傳意象,在國統區、解放區、淪陷區的表現有何不同?
吳雪杉:立場不同,宣傳的目標和策略就有區別。淪陷區由日本或是當時的偽政府控制,現在對淪陷區內的很多情況,研究非常有限。我在書里有一部分談及這個問題,主要是東北地區對長城的視覺宣傳。因為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時,他們自認為跟中華民國的邊界是長城,所以長城在他們的視覺宣傳里是作為邊界出現的。偽滿洲國的宣傳還會把長城風景化,把它看作屬於滿洲的古代遺迹、歷史風景,用這種方式假造偽滿洲國的合法性。日本經常製作一種「天堂/地獄」對立模式的宣傳圖像,1937年以前以長城為界,一邊地獄,一邊天堂,1937年以後把國統區和解放區描繪成地獄,把日本佔領的區域畫成天堂。
《古北口附近的「長城一景」》,1938年
如果再細分解放區和國統區,也有一些差別。《義勇軍進行曲》在國統區非常流行,各式聚會、遊行常常會唱這首歌。解放區也唱《義勇軍進行曲》,不過因為毛澤東的《長征謠》,也就是後來的《清平樂·六盤山》在解放區流傳很廣,所以關於長城還會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共產黨領導的敵後武裝活動一度圍繞長城戰鬥,某種程度上也對「不到長城非好漢」做了註解。
張進學《解放山海關》,1945年
澎湃新聞:外國媒體怎樣看當時「新的長城」?中國人也認同嗎?
吳雪杉:羅靚The Avant-Garde and the Popular in Modern China一書有一章討論《義勇軍進行曲》在歐美的傳播和翻唱,部分回答了這個問題。我比較關注的是西方世界出現的「新長城」漫畫,這些漫畫表明一部分歐美國家認同了中國提出的「新長城」觀念,還把它畫成漫畫來傳播。其中幾張漫畫後來又回傳到中國,而且在中國特別受歡迎,被反覆轉載。
菲茨帕特里克《中國新長城》, 1938年
如果從更長的歷史時段來看外國媒體對中國的評價,會看到從晚清到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時期,中國長期處於半殖民地的境遇,所以西方媒體在漫畫里對中國的形象呈現都很糟糕,多是負面刻板印象。但在抗日戰爭期間,中國軍隊抵抗得非常堅決,提升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評價。閱讀當時的報紙會發現,中國在抗戰中取得某個戰役勝利的時候,西方媒體在報道的標題、語氣和相應的漫畫插圖上都會傾向中國。後來歸屬同盟國一方的歐美國家支持中國的抗日戰爭,他們對中國政府的處境會抱持同情和理解的態度。
中國內部對長城形象的認同程度沒法量化。民國時期有些政治人物在談話或文章里引述了「新長城」這個概念,例如陳誠、馮玉祥,表明他們認同這個概念。這也涉及到立場問題,抗戰期間支持抗日的人很難不認同這個概念。對「新長城」這個提法也有少量批評,比如,有人說為了更好的抗戰,我們要有一些更具體的口號,像「血肉長城」、「新的長城」這樣的口號似乎太抽象,我們能不能提其他的口號?這個批評現在看起來也是正面的。
郭沫若《血肉的長城》,《大抗戰畫報》1937年第3期
澎湃新聞:為什麼是長城這個意象脫穎而出,它有什麼特殊性?
吳雪杉:長城很特別。從世界範圍來看,比如紫禁城,世界上各個國家都有古代宮殿,無非形式、大小有些差別。長城就不一樣,我們一直稱「萬里長城」,這樣一個長度的城牆矗立山上,西方人會覺得很神奇。雖然古羅馬也有一個哈德良長城,但在規模上遠遠不如萬里長城。在這一點上,長城在世界上獲得比所有其他中國建築包括其他人工製品更高的知名度。對西方人來說,如果問哪個建築或者物品更能代表中國或者中華文明,回答可能就是長城。實際上,把長城當做中國最有標誌性的建築物最早就是由歐洲人提出來的,後來中國接受了這個判斷。
威廉·亞歷山大《古北口附近的萬里長城景色》,1796年
就中國來說,長城歷史很悠久,即便在古代,中國北方有一個長城可能都在常識的範疇之內。不過多數人應該都沒見過長城,畢竟在古代旅遊是件很奢侈的事。現在留下的長城主要是明朝修建的。清軍入關以後,長城就沒什麼實際用途了。康熙、乾隆的詩作里也有所反映,他們認為天下一家,長城不能把一個完整的國家阻隔開來。這樣的觀念一直延續到民國。抗戰時期的長城也沒有起到實際作用,它無法擋住現代軍隊的飛機和大炮。但是在1933年,長城迎來一個很重要的時刻,這也有一點歷史的偶然蘊含其中。當時中國軍隊在長城一帶抵抗日軍入侵的戰役里非常英勇,讓這座古老建築和國家抵抗侵略的行為很好地契合起來。雖然「長城抗戰」最終沒有成功,但是出現了「血肉長城」的概念。後來又有了《義勇軍進行曲》的傳播,「血肉長城」的概念就一步步深入人心。
《古北口回憶》中的照片,1933年
這裡要提一下黃河,說起中華民族的象徵,常常會讓人想到黃河。中國古代有大量描寫黃河的文獻。在中國古代看來,黃河的災害和奉獻幾乎同樣高,因為黃河在歷史上多次決口泛濫。即便到20世紀初期黃河被塑造成「母親河」之後,黃河還是因為它造成的破壞被稱為「毒龍」,我們對黃河的情感非常複雜。長城也很複雜,不過「血肉長城」或「新的長城」在加上前綴之後剔除了長城的某些含義,讓它變得更純粹,在抗戰宣傳中更具有號召力。
澎湃新聞:您從視覺文化史的角度分析「血肉長城」,但又強調《義勇軍進行曲》帶來廣泛的影響,這個過程中視覺和聽覺傳播發揮的作用有差別嗎?於今天的國人而言,長城意象有什麼變化?
吳雪杉:二者發揮的作用不同。在網路出現之前,歌曲比圖像更易於傳播。《義勇軍進行曲》問世前,中國人通過一些文字記載、口頭傳說也都知道長城,比如孟姜女的故事。但長城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言人人殊。《義勇軍進行曲》賦予長城一個含義,也就是「新的長城」和「血肉長城」,它的流行又傳播了這個含義。但是《義勇軍進行曲》沒法告訴你這個「新的長城」是什麼樣子,它還需要一些視覺的東西把它傳達出來。即使在今天,很多人也沒有親眼看到長城,而是通過一些圖像或者影視作品來了解長城。所以「長城是什麼」是一個觀念問題,歌曲的作用更強大。「長城長什麼樣」是一個視覺問題,需要藉助圖像的力量。
山本贊七郎長城攝影,20世紀初
抗戰以後,長城意象又開始多元化。畢竟「新的長城」肯定蘊含著一個對立面,一個「老的長城」。這個「老的長城」還在。高名潞《牆:中國當代藝術的歷史與邊界》里提到長城在20世紀50年代以後成為一個落後的象徵。我個人感覺,長城在20世紀的含義非常豐富,民族象徵只是其中一種,它還可以是歷史的象徵、古老的象徵、東方文明的象徵,甚至是專制傳統的象徵,因為它的形成和秦始皇關係很緊密。它到底呈現出什麼意義,要看它怎麼使用,被誰使用。
澎湃新聞:從「拆長城」到「血肉長城」發生巨大反轉,還有沒有我們熟悉的意象也經過這個過程?
吳雪杉:反轉最典型的是北京城牆。北京城牆大部分被拆除了,當時很多人覺得這個城牆沒什麼用處,拆掉更好,但是現在多數人提到這件事情會表示惋惜、遺憾。霍布斯鮑姆在《傳統的發明》里提到傳統不是從古代一直延續到今天,而是不斷被發明出來,特別是20世紀發明了很多傳統。有些事物或者行為原來有實際用途,後來沒用了,就變成一種儀式、象徵,或者傳統。按照他的看法,一個東西要變成傳統,它的作用一定會發生改變,最著名的例子可能是埃菲爾鐵塔,它沒什麼具體功用,卻變成了法國的象徵。
作者:澎湃新聞 鄭薛飛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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