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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裡就給老師上課:張壽武與其老師的故事

我覺得數學最妙的地方是:正確是基於簡單的理由,而不是複雜的理由。數學與科學和文學一樣,能夠留下來的東西都是最簡單的。——張壽武

張壽武簡介:

1962年生於安徽,1983年畢業於中山大學數學系,1986年在中科院數學所獲碩士學位後赴美國留學,1991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1996年任該校教授,同年證明世界性難題波戈莫洛夫猜想。1997年在世界上率先於全實域上推廣了格羅斯—乍基亞公式。1998年應邀在德國柏林舉行的世界數學家大會上作45分鐘報告,同年獲旨在獎勵全球傑出華人數學家的晨興數學金獎。目前,正在努力證明ABC猜想。

寫在前面:

2007年7月26日,哈佛大學數學家丘成桐教授出資100萬元,以其父之名在中國科學院晨興數學中心設立丘鎮英基金會,用於資助世界頂尖級數學家來華舉辦講座和從事學術研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數學家張壽武教授應邀作首場「丘鎮英學術講座」。

「基金會的主要用途是邀請傑出青年科學家來演講,因此第一位演講者很重要,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在數學領域最有貢獻的年輕數學家,所以,我很高興能請到張壽武來作第一個演講。」在張壽武演講結束後,丘成桐評價道:「這個演講漂亮得不得了!1997年,我在晨興數學中心希望全國做幾何分析的人要向漢密爾頓學習;今天,我還是在晨興數學中心宣布我希望中國數學家向張壽武學習,他正領導我們走出數論上一個新的方向。」

近日,張壽武到晨興數學中心主持一個討論班,其間,他接受了《科學時報》專訪,從在安徽農村的田埂上自學,到成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數學教授,他講述了自己的數學之路。他說:「我是一個運氣非常好的人,一直做自己非常喜歡的事。我小時候喜歡數學,小學四年級時就想學數論,長大了還是做數學。我特別喜歡做數學的過程,坐在那裡慢慢地思考、重新規劃,把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弄成一個很小的問題。我覺得數學最妙的地方是:正確是基於簡單的理由,而不是複雜的理由。數學與科學和文學一樣,能夠留下來的東西都是最簡單的。」

1962年,張壽武出生在安徽省和縣西埠鎮五星大范村,是家裡的第三個孩子,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家裡生活十分貧困,父母除種田外,還靠捕魚、養鴨為生。他小時候很喜歡音樂,加之體質特別差,父母給他買了一把二胡,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進生產隊的宣傳隊,就不用干農活了。但他終究沒學成二胡。

「在小學一二年級時,我就知道自己算東西比別人更快。」他說,「我爸爸特別聰明,儘管他沒有念過任何書,但每天捕魚回來後,經常給我說這魚多少錢一斤,我拿筆算,他憑藉經驗口算,我倆的結果只差幾分錢,所以那時,我就對口算很好奇。」

「小學四年級我就想做個數學家」

張壽武7歲時報名上了村裡的小學,但念了兩天就回家了,因為母親說妹妹和堂弟沒人帶,他就在家裡呆了一年,帶妹妹和弟弟;第二年,又發現家裡沒有人放鴨子,所以報名後又回家放鴨子,放到快考試時母親就讓他去考試,他說:「我沒有念過書怎麼考?」張壽武和大自己9歲的哥哥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哥哥就教了教他,結果他「勉強考過了」,這樣使得他對自學更感興趣。小學四年級時,他就想成為數學家,但當時老師很不喜歡他,因為他總是「不上課或遲到」。

1976年,張壽武考取了十里初中,對數學的興趣更濃了,但他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田裡放鴨,哥哥從鄉里下放知青的手中借來「文革」前的初中幾何和代數供他學習。一年不到,張壽武就學完了這兩本書,並能熟練地掌握和運用書中的知識。初二時,他開始鑽研高中數學,物理老師認為他很有數學天賦,便將有關高中數學的課本和理論書籍介紹給他。

到初中三年級時,他才比較正規地在學校里上學,因為那時開始正式中考,也就是說初中升高中需要經過考試,不像哥哥那樣通過推薦升學。當時鄉里有100多人參加考試,5個人考上了縣裡最好的高中——和縣一中,他是其中一位,雖然是最後一名,但「當然是很好的事」。

張壽武高中時開始正規念書,但他覺得正規念書一點意思都沒有,「以前念書是想念什麼就念什麼,但到高中後念書就是為了高考。」他說,「在高中我要補語文、補英文,什麼都要補。我現在發現當時補的東西都忘掉了,記得的還是在田埂上念的東西。」

高一時,他對數學達到了痴迷的程度,哥哥託人從合肥工業大學給他帶來幾本高等數學,他開始自學高等數學。在一次數學競賽中,別人用技巧答題,他卻用了自學的微積分,老師發現答案都是對的,但不知道怎麼改他的卷子,只好讓他自己去改。老師對他說:「你大概不用上數學課了。」

為數學成「色盲」

高中時,張壽武的數學確實很好,但高考卻考砸了。

「因為我平時不吃很多早餐,高考時家人囑咐我要多吃點,結果那一天吃得太多,坐在考場里就昏呼呼的,當時數學滿分是100分,附加題20分,我很快做完了前面的題目,卻發現有一道題特難,附加題也很容易,3個小時的考試,我1個小時就出來了,和老師一對題,才發現自己漏掉了一個題目中的一段話。」他說,「這個代價太大了,20分就沒有了。我得了79分,而且因為正式分數不滿80分,附加題的分數就不能算。」

反而他的化學考得非常好,「這是一件太滑稽的事,我一點不懂化學,一個實驗也沒做過,我花了一個星期來背化學,卻考了96分」。他實在喜歡數學,在大學的志願中他全部填的是數學系,這時發現上好大學的數學系的希望不大了,於是決定不念大學了,要在家裡通過自學考研究生。

張壽武的一位舅舅身患癌症,聽到這個消息後緊張得不得了,便騎著一條水牛走了兩公里的路來到他家,語重心長地勸他說:「家裡有5個小孩,你是老三,還有兩個妹妹,家裡窮得不得了,如果不去念書,萬一明年考不上……」他答應去上大學,舅舅問他有什麼要求,他說要買一本數學手冊,舅舅就給了他5元錢。

1980年,張壽武挑著一根扁擔,一邊是母親做的被子和被子里的數學手冊,一邊是另一位做皮匠的舅舅送的工具箱,帶著縣裡資助的22元路費,乘火車從馬鞍山到了廣州,到中山大學化學系報到。大學讓他很驚奇,他說:「從鄉下到城裡,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火車、坐火車,第一次到大城市。我覺得大學好得不得了,所有的人都覺得學校里的飯很難吃,但我覺得學校里的飯最好吃,比家裡的飯好多了。」

張壽武是因為化學成績好而被分配到化學系,老師也很喜歡他,但他一心一意要學數學。這時,同寢室的一位同學也一心一意想學物理,於是兩人成天在寢室里合計,終於想出一招:在新生入學兩三個月體檢時,一人裝鼻炎,一人裝色盲,這樣就不能學化學了。

體檢時,護士拿色盲檢查圖冊給張壽武看,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他都說看不懂,護士憤怒地說:「最後一頁是黑白的,根本沒有顏色,你不是色盲,是瞎子。」他只好向她求情,說自己實在不想學化學,只想學數學,就這樣成了「色盲」。

但張壽武高考的數學成績只有79分,這在數學系是最低分,他拿著卷子給數學系的教授說明了當時的情況,「他們就收了我,於是我就轉到數學系了。」

在大學裡給老師上課。

在數學系,張壽武基本上也是自學,主要原因是他在化學系耽誤了半個學期,所以數學系的老師給他一個不成文的政策:只要通過考試就可以不修課,希望他因此能趕上。但當他很快趕上時,老師們卻忘了收回這個政策,結果數學系只有他一個人所有的課都不需要考勤,只要考試合格就行了,他說:「這實際上給了我自學的時間。」

在大學一年級,張壽武就開始給老師上課。「這是特別好的運氣,原因是第一次考高等代數時,考卷里有兩部分題目,一部分比較抽象,一部分比較具體,其他同學都能做出具體的題目,但是做不出抽象的題目,只有我一個人能做出抽象的題目而做不出具體的題目。這時老師覺得很奇怪,讓助教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我以前沒有學過線性代數,只自學過抽象代數。這位老師也很想學抽象代數,但學不懂,所以讓我和他一起學抽象代數,他給了我一本書,我學會後就給老師們作報告,當時還有兩位副教授在聽,所以,大學一年級時我們兩個人就開討論班了。這對我來說是運氣非常好的事,因為當時沒有多少大學生有這樣的機會給老師講課,能夠自己學東西再給教授講,這感覺很不一樣,我就學得很快。」

受陳景潤事迹的影響,張壽武對數論很有興趣,上大學後,他發現用華羅庚和王元的方法很難對哥德巴赫猜想作進一步推廣,決定主攻代數,所以,他將大學裡的所有時間都花在學代數上。

大學二年級時,他的數學教授從別處聽來「同調代數」的概念,認為這是很重要的學問,但自己學不懂,就讓張壽武學,學會再報告。於是,張壽武從圖書館裡借來同調代數的書開始學,但這是一本英文書,他從來沒有念過英文,所以只好一邊拿著字典,將文字翻譯成口語,再學習,再作報告。「這時下面坐的人多,有十幾個,不僅有數學系的兩位老師,還有到中山大學來培訓的老師,那兩年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念抽象代數。」

張壽武的大學生活過得特別愉快,唯一一次很糟糕的事是一門數學考試不合格。原因是他提前參加了79級的常微分方程考試,他得了75分,便要求學校再給他一次考試機會,準備參加同年級同學的考試。為了讓班上的同學都能考出好分數,他將上次的考題和答案油印出來讓大家學習,沒想到兩次考卷居然是一樣的,結果,班上的同學都考了90多分,老師調查清楚情況後非常憤怒,將他的考卷扣到59分,雖然補考時他得了100分,但不及格的記錄還在那裡,這讓他十分緊張,考慮到會影響以後的分配,他決定提前考研究生。於是,他提前一年將所有的課程都學完了。

談到大學生活,張壽武說:「大學階段我很高興,一直是在寬鬆的環境中自學,與老師作交流。在大學,我最大的收穫是能夠將學習過的數學講出來,數學和語言統一起來了。」

「這個碩士學位就送給你了」

1982年暑假,張壽武準備報考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的研究生,複習時他不想重複性地做標準習題,「我不喜歡做技巧性的事,喜歡做項目,一個東西要讓我想兩三天而不是一兩個小時,我就覺得很有意思」。他決定讀美國斯坦福大學數學家喬治波利亞(George Polya)的兩本書:《分析中的問題和定理》卷一和卷二。

在安徽鄉下,他一邊曬稻子,一邊讀波利亞的書。「這本書特別難念,每一道習題都像是一篇小論文,要好長時間才能做出來。」他說,「冬天時就參加考試,我的運氣真是好,當時公共考試考分析和代數兩項,幾乎所有題目都在波利亞的書上,而且還有一道題出錯了,我把題改過來後又解出來,自我感覺非常滿意。」

大學快畢業時,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一位數學教授到中山大學訪問,張壽武的老師希望把他推薦給這位教授,但這位教授說:「你太年輕了,不要念這種代數,這是過時的東西。你應該念代數幾何。」這樣,張壽武知道自己以後要念代數幾何了。

1983年對張壽武來說特別重要,第一件事是他考上了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研究生,第二件事是數學所王元院士剛從國外回來,在數學所作了一個報告,介紹德國青年數學家格爾德?法爾廷斯(Faltings)對莫德爾(Mordel)猜想的證明。

「元老說這個定理太漂亮了,證明也只用了30多頁紙,但除了前言,他看不懂其中任何一段。」這對張壽武的震動很大,他對王元說:「我要跟你念數論,我就念這篇文章,3年之內看懂這篇文章,你就給我一個學位。」王元說:「你看吧,看懂了就給你一個碩士學位。」 但這篇文章確實太難了,張壽武一邊看這篇文章,一邊看哈特遜恩(Robin Hartshorne)的標準代數幾何,這本書是他花2.9元從北京原八一中學附近的一個外文書店買來的。3年快過去了,他將哈特遜恩的書念完了,還是無法看懂法爾廷斯的論文,畢業時就「胡做」了一篇論文,他清楚地記得:「答辯完後,元老說,你講的東西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考慮到你每天8點之前就到辦公室,很用功,這個碩士學位就送給你了,以後要靠真才實學才行。」

因為機遇而到哥倫比亞大學。

1985年,當張壽武還在做研究生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數學系的哥德費爾德(Goldfeld)教授到數學所訪問,王元讓張壽武陪他。哥德費爾德作報告時,張壽武就坐在第一排,不停地幫他擦黑板。但在陪他到故宮時,張壽武緊張得不得了,因為除了數學,他不會講一句日常英語,於是便帶了一本英漢字典。

在故宮買了門票後,「我發現我的運氣又來了,故宮上所有的說明都有英文,不用我說一句話。我就跟在他後面,然後開始討論數學,給他談法爾廷斯的論文。這時我發現他完全不懂代數幾何,但對我做的東西非常有興趣。我問他我應該念什麼,他說,你應該去念日本數學家志村五朗的一本書:《自守函數算術理論的介紹》」。

哥德費爾德回去後,張壽武好不容易在圖書館找到這本書,但沒能念懂。這時,他開始申請出國了。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普林斯頓大學,因為法爾廷斯在那裡,但王元希望他去哥倫比亞大學跟哥德費爾德。後來不知為什麼,他申請哥倫比亞大學的資料全丟了。有一天,哥德費爾德寫信告訴他沒收到材料,問他是否還願意到哥倫比亞,他說:「願意。」結果,哥德費爾德親自找來申請表填上,又找人寫推薦信,這時王元正好在美國,他對哥德費爾德說:「張壽武是我們中國最好的學生。」張壽武的托福考了480分,當時滿分是600,錄取線是550,他不敢將自己的托福成績寄過去。一段時間後,他收到了哥倫比亞的錄取通知書。

「我終於感動了我的上帝」

1986年9月,張壽武來到哥倫比亞大學,哥德費爾德建議他學自守形式,並給了他一篇文章,讓他念完後做一個格羅斯—乍基亞公式(Gross-Zagier)。他花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沒有做出來,就對哥德費爾德說:「我做不出來,我不跟您做了,您推薦我去普林斯頓跟法爾廷斯做吧。」哥德費爾德說,不做也行,並為他到普林斯頓寫了推薦信。

為了慎重起見,張壽武專程到普林斯頓見法爾廷斯,法爾廷斯同意給他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很高興,將自己所有要說的英語全部寫下來、背熟。在會面時,他對法爾廷斯說:「我很崇拜您,讀過您的文章,也讀過很多書。」半個小時很快到了,法爾廷斯沒有說一句話,站起來就離開了,張壽武很驚訝:「他顯然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他畢竟還是給了我半個小時。」

當天晚上,張壽武到普林斯頓大學數學系主任項武忠家裡吃飯,項武忠告訴他,哥德費爾德在給他的推薦信中說:張壽武在哥倫比亞學得很好,基本上不需要到普林斯頓。他說:「我想也許因為這封信,我就不能到普林斯頓了。」

張壽武很鬱悶地回到哥倫比亞大學,但還是想學法爾廷斯的學問,即算術代數幾何,於是重新跟了一位現代自守形式的專家賈戈爾(Jacquet)。賈戈爾將自己的朋友朗格朗茲(Langlands,朗格朗茲綱領的創始人)的一個題目給他。他念了很多東西,發現與之相關的算術代數幾何更有意思的,所以他遲遲沒有開始做東西。這時,賈戈爾每兩個星期見他一次,並將自己算的東西給他。「他已經算了40多頁,讓我再算60多頁就讓我畢業,可我還沒有開始算,再這樣下去,他都會幫我算完。」於是,他對賈戈爾說:「我不能再跟你念了,因為你太好了。」

1988年,法國數學教授斯匹若(Szpiro)到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半年,他是張壽武見到過的最風趣的老師:「每一兩年他就要來美國一次,我跟他在一起特別輕鬆,他的英文很差,我的英文也很差,只有他沒有說過我的英文差。上課時,他一手拿香煙,一手拿粉筆,偶爾搞錯了,就把粉筆放到嘴裡,用香煙在黑板上寫字。他把數學講得特別簡單,但思想特別深刻,卻沒有任何技巧。法爾廷斯是在見到了他後受到啟發,才證明了莫德爾猜想。」

斯匹若回到法國後,張壽武就沒有老師了,他寫信給斯匹若:能不能讓我跟您念書?能不能給我一個題目?斯匹若回信給了他一個題目,只有半頁紙。張壽武很用勁地做,還是做不出來,但因為他跟哥德費爾德學過兩個月,跟賈戈爾學過一年,所以他算出了一個非常好的例子,有30多頁。之後,他去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參加一個日美數學會,在酒會上第二次見到了法爾廷斯,「我告訴他我學了好多數學,有問題向他請教,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法爾廷斯只回了一句「不知道」,就離開了,這讓張壽武很尷尬,「他一點都不在乎我」。

回到哥倫比亞大學後,張壽武將所有的東西都寫出來,有了兩篇比較像樣的論文,這時斯匹若特別高興,並在法國高等研究中心給他申請了一個博士後職位,儘管這時他還沒有獲得博士學位。

1989年6月,張壽武和太太到法國,「我們住的博士後公寓特別好,外面鳥語花香,裡面條件很好,那時我的文章寫出來了,我在法國龐加萊研究所作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正式的學術報告,那時我對斯匹若的問題有一些突破。」

在法國高等研究中心,張壽武第三次見到法爾廷斯,並將自己的文章給他看,「他看後很高興,對我笑了一笑,這是三次見面中最友好的一次,但還是沒有說一句話,但這時我已

經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他是我最崇拜的一個人,我終於感動了我的上帝。實際上他當時只有35歲,他32歲時獲得了菲爾茨獎」。

在法國的訪問非常成功,一年後,張壽武的太太懷孕了,兩人便回到美國。一到哥倫比亞,他發現了一件讓他驚喜不已的事:哥德費爾德已經為他申請了一筆斯隆(Sloan)全額交換學生獎。1990年,帶著這筆錢,張壽武到普林斯頓跟法爾廷斯念了一年,「終於實現了我的夢想」。

學會真正做數學。

在普林斯頓,張壽武第一件事是問法爾廷斯能不能給他一個題目,法爾廷斯只講了一句話:「容易的題目我都做了,剩下的都特難,比如黎曼猜想。」張壽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

種日爾曼人式的幽默,覺得很難受。

但突然有一天,法爾廷斯對他說:「我要開一門課,你記一下筆記,整理完後,我們一星期見兩次,對照筆記。」張壽武說:「以前學的都是零零散散的工具,沒有經過大家的指點,那一年跟大家念了一年,那一年對我這輩子來說都極為重要,他的風格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法爾廷斯在課堂上講了一位法國數學家Bismut的論文。張壽武說:「這些文章特別長,基本上都是200到300頁,很難念,但法爾廷斯就有這樣的本事,他看了前言部分後,就有辦法把別人做了多少年的東西都造出來。我覺得我沒有這樣的本事。」

有一次,張壽武問法爾廷斯一個分析的問題,法爾廷斯要他到圖書館去查3卷書,告訴他答案就在裡面,並讓他第二天給出答案。這3卷書每一卷都有1000多頁,張壽武花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需要的那一頁,於是決定自己算。「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也能算出來,特別得意。這時我才知道大家是怎麼做數學的,他不是哪裡不懂查哪裡的文獻,而是哪裡不懂就做哪裡。後來我說,法爾廷斯做數學碰到一座山,一般人是爬雪山過草地,找一條近路走走,但他是用推土機將山推平了或者用炸彈給炸掉,他不會用技巧來做這件事,他完全是用力量來做的,他是那種力量型的,這是我在數學家中唯一見到的風格,他的力量太大了,這對我的影響很大。」

在普林斯頓跟法爾廷斯學了一年,張壽武學會了怎麼做數學:「不是在圖書館裡把別人的東西籌一籌,把別人的數學聯在一起,而是從最基礎的地方去做。」他回到哥倫比亞大學開始博士論文答辯,法爾廷斯作為答辯委員會成員也到了哥倫比亞大學,這在數學系引起了轟動,因為有時系裡請他作報告他也不一定會來。

1991年在美國申請職位很難。張壽武問教授們應該申請多少所學校,哥德費爾德說:「我的學生要申請100所,你應該申請75所。」斯匹若認為75所太多了,35所就夠了,但法爾廷斯說:「一個就夠了,你要去哪裡?我給你寫推薦信。」張壽武沒有那麼自信,他還是申請了30多所學校,結果哈佛、普林斯頓、麻省理工學院、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學等都同意給他職位。

張壽武說:「法爾廷斯說得對,其實我就想去普林斯頓大學跟他再做幾年。所以,我就到普林斯頓高等研究中心做了一年。接下來的3年里,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助理教授,大學給我的職位再加了3年。」

重回哥倫比亞。

1995年秋的一天,張壽武請哥德費爾德到普林斯頓作報告,哥德費爾德問他是否願意回到哥倫比亞,他說想。當年10月,他回哥倫比亞大學作了一個報告,發現還有3個人在競爭這個職位,他們都很出名。報告作完了,哥德費爾德把他罵得一文不值:「你沒希望了,你的英語太差了,那3個人肯定比你好。」

張壽武很憤怒,回到普林斯頓後,他發誓永遠再也不回哥倫比亞大學了。然而,在一個多月後的聖誕節前夕,他突然接到哥倫比亞大學數學系主任的電話:我們給你這個職位了。「這簡直不可思議,因為這期間沒有任何人跟我談到這件事。」他說,「後來哥德費爾德解釋說,我們看了所有的推薦信,你的最好,我們只能要你。」

1996年6月,張壽武準備回哥倫比亞,他發現自己租不起房子,看中了一幢房子也買不起。這時,哥德費爾德問他差多少錢,他將自己的存款數抄給了他,沒想到哥德費爾德去找哥大的副校長了,上午去,下午就拿回一張支票,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只有一句口頭協議:這錢是用來買房子的,不能買車。兩天後,他用學校的首付款買下了房子。然而,就在買房子的那幾天,他證明了廣義波戈莫洛夫(Bogomolov)猜想。

1997年,張壽武應邀在德國柏林舉行的國際數學家大會上作45分鐘報告;同年,他獲得獎勵全球傑出華人數學家的晨興數學獎金獎;1998年,他成為哥倫比亞大學正教授。他說: 「1998年,我到了生命中的一個高峰。」

「我現在處於陶醉狀態」

獲得晨興數學金獎與張壽武做格羅斯—乍基亞公式有關。這原本是1986年剛到美國時哥德費爾德讓他申請做博士學位的題目,但他兩個月沒做出來就不再做了。到1995年,他開始想做ABC猜想,ABC猜想在數學上的重要性遠遠大於費馬大定理,費馬大定理只是ABC猜想的一個推論;也就是說,只要ABC猜想證明了,費馬大定理也就被證明了。但是,懷爾斯(Wiles)在1995年宣稱證明了費馬大定理,張壽武十分沮喪,認為證明ABC猜想的重要性沒那麼大了,於是決定回去做格羅斯—乍基亞公式。

這時的張壽武已經在數學領域轉了一圈,學了許多不同的東西,能力比以前強多了,到2001年時,他在這個公式上做出了很好的工作,他說:「這些工作比我做波戈莫洛夫猜想更深刻,所以,2001年,我數學生命又達到了一個小高峰。」

但在接下來的4年里,他經歷了生命中一段不穩定的時期,他說:「也許是到40歲了吧,有一種向下滑的感覺,有三四年的時間比較鬱悶。」

到2005年,張壽武開始從整體上重新思考ABC猜想,到2006年時,他突然發現波戈莫洛夫猜想與格羅斯—乍基亞公式有聯繫,「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座橋,可以將兩個完全不同的陸地聯繫起來,一邊是L函數,一邊是丟方圖方程,所以這兩年我又處於非常激動的狀態,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鬱悶,但我現在確實處於自我陶醉的狀態。丘先生要中國數學家向我學習,我跟他說這是笑話。不過我會同時把這句話看成是對我的鼓勵。我會好好工作,好好帶學生。」

「中國數學需要簡潔」

「很多中國數學家的算功是最好的,但不知道算什麼;很多西方數學家知道算什麼,但算功不好。」在美國、法國呆了將近20年的張壽武這樣比較國內外數學家的差異。

「簡潔化數學,這是數學發展的動力.國內的數學大多停留在數的上面,太瑣碎,追求程序性的計算,可讀性很差,面越做越窄,很難提出偉大的思想,這種數學的生命力不強。」

張壽武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想當數學家:「因為那個時候我知道我算東西比別人快,特別喜歡口算,那時我知道做數學要有耐心,這是與其他小孩不一樣的地方。我特別喜歡做數學的過程,我對結果本身其實不在乎,我發現所有的數學題目做完後實際上都沒有意思,我非常喜歡做數學的過程,坐在那裡慢慢地思考,重新規劃,把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弄成一個很小的問題。有些數學家喜歡將事情弄得越玄乎越好,陽春白雪,這不是我的風格。我覺得數學最妙的地方是:正確是基於簡單的理由,而不是複雜的理由。實際上數學與科學和文學一樣,能夠留下來的東西都是最簡單的東西。」

「我對做數學的過程和其中的道理更感興趣,我對技巧沒有太大興趣,我做數學沒有記住任何技巧,到現在也不知道做數學有什麼技巧。」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大部分書都是在田埂上念的,我念書不痛苦,只是高中時痛苦了3年的時間,現在的學生們要痛苦12年的時間。

張壽武認為,數學課比較枯燥無味。有很多原因是老師沒有花功夫,他們喜歡拿個備課本在上面,好處是他在黑板上不出錯,缺點是學生什麼也記不住,在給學生講課時,我寧願在黑板上出錯,也要把最精彩的東西講出來,如果讓我在黑板上的完整與精彩之間作選擇,我覺得精彩比完整更重要。

張壽武提議說小學可以不用學太多數學,要多學點音樂、體育和外語;初中開始多念點數學,大學集中重點學;「少一點死記硬背,多一點人文方面的東西,不要扼殺孩子的創造力;我不反對奧數,但反對奧數的訓練方式。」

「數學跟任何學科一樣,需要傳承,不是一個人生下來就有的能力。有一個生命力強的好題目,就成功了99%,但在國內,題目是個大問題,差題目束縛了學生的創造力。」

*文章選載自和樂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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