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只有孤獨從不退場
0
1
過早的成名,突然的爆發,這麼令人羨慕的開始,往往是很多悲劇人生的模型。但卡森是作家中最特別的一個。她的作品並不好讀,就如她的人一樣,有一種謎一般的氣質,人群中,你一眼就能分辨出她。她註定是與眾不同的。
早在《心是孤獨的獵手》大獲讚譽之前,這本書的作者卡森·麥卡勒斯就已經被公認為「出版經紀人的夢想」。年僅 23 歲(可能更小),她就穿著一身男士白襯衫,滿眼惺忪,一副剛起床不久的樣子拍下了這張照片。那就是謎一般的卡森·麥卡勒斯,一位真正的,從頭至尾的「美國傳奇」。
在這個大器晚成的作家圈子裡,極少有人像麥卡勒斯這般。她的作品大部分完成於三十歲之前,不到五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對於一些人來說,她作為一個作家的重要性在於,她不僅書寫關於女性的青春期,更用一種獨特的敏感寫出了永遠的十三歲,就像《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米克·凱莉。很多人都說米克就是卡森的青春自畫像。但其實,卡森·麥卡勒斯不僅僅是那麼一個神奇而略有一些不正常的孩子,她拒絕出門,拒絕和同齡人玩耍,只因為她忙於在自己的記事本上寫作。
理解《心是孤獨的獵手》這本小說,就如同閱讀和理解我們自己的孤獨一般沉重。
02
卡森長著一張少女味的娃娃臉,愛穿偏男款的衣服,她總是下巴倚在手腕上,手中夾著支煙,嘴角有深深的紋路,然後用那雙又圓又大,裡面布滿了不羈,嘲諷,迷惑,疏離和天真的眼睛望向拜訪者。
這些東西都混合在她身上,混合成了她在世間的獨有一份。
在身體上她是絕對受阻的,她總是生病,中風這種事情她十分熟悉,她在 29 歲,身體還散發著蓬勃氣息時就半身癱瘓。但在思想和行動層面,她是活躍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張著大大的懷抱,睜著瞳孔,不作任何拒絕的收集著世上的愛與孤獨。
我用了不作任何拒絕這詞,這世上大多數人對世間的陰暗面,落寞感充耳不聞,他們編織了精美絕倫散發著童話氣息的盒子,然後將自己鎖成了金絲雀,因此他們也失去了接近生命真理的可能。
但她從不拒絕,充滿包容,愛探究,善於挖掘自身,善於將整個大世界溶解到自己的內心之海中,她比世上大多數人都顯得孤僻,顯得不可理喻,但她也比更多人通達,觸摸到那眾人追逐的金色地平線。
卡森.麥卡勒斯以寫作為生,在她的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里,有一段話這樣寫道:
「……一個從來只想到紡紗機、飯盒、床,然後又是紡紗機的紡織工人,——這樣的一個人說不定某個星期天喝了幾杯酒,見到了沼澤地里的一朵百合花。
「
也許他會把花捏在手裡,細細觀察這纖細的金黃色的酒杯形狀的花朵,他心中沒準會升起一種象痛楚一樣刺人的甜美的感覺。「
一個織布工人也許會突然抬起頭來,生平第一次看到一月午夜天空中那種寒冽、神奇的光輝。於是一種察覺自己何等渺小的深深的恐懼會突然使他的心臟暫時停止跳動。一個人喝多了愛密利亞小姐的酒以後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也許會感到痛苦,也許是快樂得癱瘓了一般——可是這樣的經驗能顯示出真理;他能使自己的靈魂溫暖起來,見到了隱藏在那裡的信息。」
「能使自己的靈魂溫暖起來,見到了那隱藏在那裡的信息。」
這句話就彷彿找到了讀卡森小說的方法,就彷彿找到了孤獨與愛那個黑匣子的鑰匙。
國外發行的卡森·麥卡勒斯系列作品
在《心是孤獨的獵手》里,啞巴辛格炙熱而持久的愛著,暴飲暴食,酗酒,被表哥送進精神病院的朋友安托納珀羅斯,在安托納珀羅斯面前,辛格總是急切不停地說話,用他的雙手迅速比划出一系列的動作,形成一個詞語,神色急切,灰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他的朋友安托納珀羅斯除了渴求吃喝,發發脾氣外,用手比划出的詞,統共只有
「
聖主耶穌」,「
上帝」或「親愛的瑪利亞」。
辛格從來不知道他的朋友是否能真正理解自己說過的話,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有和安托納珀羅斯在一起時,才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在其他地方,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他總是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因為他的沉默他成了別人眼中上帝的存在,大家都向辛格傾述,總覺得在辛格那平靜的表情下有著深不可測的智慧。
事實上,能夠讀懂唇語的聾啞人,只限於極慢的語速和誇張的口型。
辛格從未真正弄懂對方在說什麼,他總是渴望結束這些生活,去精神病院和他的朋友安托納珀羅斯在一起,和安托納珀羅斯見上一面能讓他平靜半年,甚至於他羨慕安托納珀羅斯病床旁的病人。
為了和他心愛的朋友在一起,他情願自己是個精神病人。
然而他孤獨唯一的出口安托納珀羅斯死了,那幾乎等於他生命的全部,辛格的心不再能感受到溫暖,他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窒息之中,之後他用槍朝自己的胸膛開了一槍,血流得到處都是。
安托納珀羅斯帶走了辛格,而辛格帶走了其他人對他的傾述,其他人對他的寄託和愛。每個人又都陷入了沒有任何出口和寄託的生命荒蕪之中。
卡森.麥卡勒斯就這樣輕輕的撕開了表象,將人間的寂寞擺在檯面上,寫出每個生命孤獨的註腳。
人總愛上不愛自己的人,人與人互相發生關係,交往,兩個人看似走得如此之近,但兩顆心卻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我們在孤獨的海上,拚命想抓住點什麼來顯得我們不那麼孤獨,事實上這一切,就像一出自導自演的黃粱一夢。
而終結,很多時候,不是靠自醒,是靠另一個人決然離去來結束。
卡森.麥卡勒斯說,愛戀是一種孤獨的感情。「你必須記住,真正的故事發生在戀愛者本人的靈魂里。」別人永遠不會了解。
這多麼冷酷,終其一生尋找失落的另一半,到頭來卻不過是一場自我旋轉的舞蹈。
但朋友,你要知道,作家從來不是把生之路堵死的那一類人,實際上他們不作任何掩飾的將生活真相揭露之人。
越是偉大的作家,揭露得就越深刻。
03
曾其何時,我執著地認為孤獨是最深的絕望和冰冷。
但細讀幾遍卡森的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我發現了孤獨的另一面。
在卡森的小說中,沒有人是不被愛之人,哪怕那個人在現實層面是有多麼不被理解,外表和財富,品行,都令人感到多麼的醜陋和貧瘠。
任性、自我的安托納珀羅斯被辛格深深愛著,啞巴辛格被獨立在社交圈之外的米克愛著,米克又被比夫愛著,科普蘭尊敬辛格,事實上他也是被自己種族的黑人所尊敬的人。
在卡森的其它小說中,也可以見到這種關於每個人都值得被愛的平等,《傷心咖啡館之歌》里那個長著細細的羅圈腿,大雞胸,肩膀後面背著只大駝峰也就及人腰部高的羅鍋,也被鎮上最富有的女人愛密利亞小姐愛著。
卡森.麥卡勒斯將生活中的邊緣人,畸形人,種族等全部放在一個環境之中,並且以平等客觀冷靜的眼光,勾勒出一副脫離具體表象的交往。
人們愛著對方,是因為對方給予了自己溫暖,喚醒了自己身體中隱藏的一部分,這樣的情感超出了由財富,地位,外貌所構築的感情世界,這樣的眼光和構思,顯得尤為珍貴。
這樣觀察人世的角度,總令我想起中國的一對師徒作家,沈從文和汪曾祺。沈從文曾對汪曾祺說「要貼到人物上來寫」
。
作者要愛自己所寫的人物,要具有充滿人道主義的溫情,要有帶著抒情意味的同情心,與人物站在一個平台,用自己的心來貼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樂為自己的哀樂。
另外一句話是「千萬不要冷嘲」。
「因為這世上每個人都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
人生實在不可能完美,殘缺才是真相。
在這殘缺之中,卡森又書寫了數不清的溫柔和光亮。
《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辛格,總是穿著乾淨,舉止優雅,他能成為別人眼中的上帝是有原因的,除了安靜外,作為聾啞人,他並不聽收音機,但是為了小鎮上的人們,他買了收音機,這是否是因為他洞察了米克的小心思呢?
而米克,她那裡間和外間的區分真是迷人,外間喧鬧,但在心靈的裡間里有辛格先生,有那和她一直相伴的音樂。不管她在做什麼,總有音樂相伴,有時,她會邊走邊哼給自己聽,有時她靜靜聆聽自己的歌。夜晚走到大街上時,她會為自己歌唱,感覺全小鎮的居民都在傾聽自己的歌聲。
辛格和米克 | 《心是孤獨的獵手》劇照 1968
黑人醫生科普蘭,他總是在忙,忙於給貧苦的黑人看病,他身體疲倦,但他有比疲倦感更重要的使命感,他渴望能為解放黑人出力,他的出生並不好,但他努力讀書,樂于思考終於成為了醫生,他富有正義感,對於他人的苦難從未視而不見,他對白人並不敵視,因為他知道白人當中有著和他同胞遭受一樣困難的人。
失去了妻子的比夫,雖然喜歡著米克,但那更近乎於父女之愛,當米克的弟弟射傷了他的親戚貝比時,他並未做出不合理的要求,原本他是有理由提出更多的賠償的,但是他沒有,他理性而溫情的處理了事情,甚至幫助米克一家尋找因害怕而逃走的米克弟弟。
就算是《傷心咖啡館之歌》中最後叫木匠把門窗都釘上了木板,從此就呆在緊閉房間里的愛密利亞小姐。
她在鎮子上算得上是冷酷無情了,為了一點小利益能和別人講上一個鐘頭的價,可是你看,她喜歡給人治病,也經常給人治病,甚至於不在醫藥上收人費用。對於不能確診的病痛,她也有各種各樣親自按秘方煎制的葯,至於剛研發出來的葯,是葯三分毒,但她總是自己先吞下這些葯。對於幼兒吃的葯,她會特地配製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葯,那個葯是溫和的,甜蜜的。
卡森筆下的人兒,都是深陷孤獨之境的人,但他們仍然會去愛,以微弱之身愛,這份愛不單是愛情,幾乎是一種生命的本能。
誠然他們的愛都是註定沒有回應的單行道,但這正是人悲哀和偉大的地方。
人不可能藉助外物走出孤獨,當一個人蒙受了巨大生命的誤解和失愛之殤後,有的人找到法子結束了生命,有的人或許成為一個徹底冰冷的人,或許成為一個略帶一些智慧有著思考的人,倘若他還具備更大的能量,在痛苦中找到出口,看到悲哀的喜悅性,看到失落之底的生命力,他或許成為一個引人深思的哲學家,思考家,藝術家,作家。
卡森.麥卡勒斯顯然是最後一類人,她的孤獨比她書寫的任何一個角色都強烈,以至於她的孤獨成了無處不在的水,包容萬象之水,她在自我的孤獨中書寫出了所有人的孤獨。
04
她有一種潛藏在巨大孤獨之下的嘆息和呼喚。
幼年她愛鋼琴,她彈得極好,想當個鋼琴家。後來她愛上了寫作,此後對寫作之愛從未變過,她被譽為天才,實際上她第一部發表的文章名字就叫《神童》。
上天給了她一支筆,但是以她的身體為交換,起初是中風,接著癱瘓,肺炎,左耳失聰,又失去了左邊臀部。這可真是和創作之神的巨大交易,身體重要的三分之二都被拿走了。
她以殘疾之身愛過許多人事物,她的愛灼熱,洶湧,就像她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從不是柔弱無力的那一類,她們有趣,穿著中性,從不高抬或貶低任何。
她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她愛男人也愛女人,愛是她身體里無法抗拒的因素,是她的本能,她從不會因為 20 世紀美國人民的關注而掩飾自己的愛,你要知道,就算是在當時的美國,愛也是一件需要政治明確的事情,同性之愛,雙性之愛,是被不齒的。
她被自己的先生里夫斯所愛,但她的先生後來愛她,也愛過同性的男人,她愛過里夫斯,但她也愛過其它其它同性。
卡森和里夫斯
這一切都在關注她的人的眼目下發生,他們批判她,批判她如此坦誠,評判她半身不遂卻還蓬勃到令人刮目,那些批判她之人,就彷彿感到自己的心理活動,某日被擺上舞台供人觀賞一樣,他們批判卡森,就如同他們恐懼自己。
張愛玲說:「世人會原諒瓦格納的疏狂,但不會原諒我。」或許卡森.麥卡勒斯也會有同感。
卡森和張愛玲都是在創作中清冷孤僻,觀察入微到極點的人。他們的生活又都極具戲劇和坦誠性。
她們都不曾高高在上對人寫判詞,她們的書寫足夠真誠,她們足夠勇敢承認自己的人性之變動,她們深知自身為人的悲哀之處,她不會走向神秘主義或是尋求宗教庇佑,她們知道那裡頭摻雜了過多粉飾的幻想,所以她們以秉刀斧之筆書寫人間各苦。
-- -- --
當卡森.麥卡斯勒病入膏肓後,她仍然在書寫,最後命運用帶走了她身體的全部。
我想書寫到最後一刻時,她都用堅硬的殼包著自己的溫柔和疼痛,她都在呼喚愛與理解,公平,甚至於,只是放下自我的傾述,沉默著傾聽。
這些字眼太俗了,俗到人們不願意提起,不願意麵對。
但這確是多少人走向絕處的根源所在,這確是人一步步努力的方向。
正是因為卡森.麥卡勒斯從未體會到這些,她才如此燃燒生命,如此渴望。
《西方正典》里有一段話說:「心靈的自我對話本質上不是一種社會現實。西方經典的全部意義在於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獨,這一孤獨的最終形式是一個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
但由生到和死亡相逢,尚有一段長路不是嗎。
嗨,朋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
你可以選擇帶走獵槍,或是把獵槍掛回門上,然後往前走吧。
卡森.麥卡勒斯也在呢。
原文,即可購買
《心是孤獨的獵手》
※青鳥不傳雲外信, 丁香空結雨中愁。
※對於世界 ,我永遠是個陌生人
TAG:經典短篇閱讀小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