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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2100年前那場偉大的「鹽鐵會議」

文 | 諶旭彬

公元前81年,距今約2100年前一個初春,長安城發生了一場永垂不朽的思想交鋒。

交鋒的對象,一方是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核心,包括御史丞、丞相史等人在內的官僚集團,另一方是來自三輔和太常的「賢良」和來自郡國的「文學」,也就是出身底層的中、小知識分子。

按帝制政治運行的正常軌跡,這兩群人——公卿與布衣,本無可能聚到一起,就國家的經濟路線,從核心理念到具體政策,面對面展開唇槍舌戰。官僚集團一貫懶得理會底層知識分子的批評;底層知識分子的聲音,也一貫難以抵達廟堂。

契機始於公元前87年。

這一年,漢武帝死了。

武帝死後,受遺詔輔政的大將軍霍光與御史大夫桑弘羊,分據內廷與外朝,呈對峙之勢。桑弘羊深耕朝堂垂60年,掌控財權近30年,以其為核心結成的利益集團盤根錯節,非輕易可以撼動。霍光遂施展手段,於廟堂之上,給予不滿「桑弘羊經濟路線」已久的底層知識分子(亦即「賢良」與「文學」)以發聲渠道,對其實施打擊。

漢昭帝始元六年二月,60餘名「賢良文學」,終於首次有機會站到漢帝國經濟政策的制定者面前,對其提出尖銳的批評。

這場貫穿了恐嚇與不屈的論辯,史稱「鹽鐵會議」。

圖:上世紀70年代連環畫《桑弘羊舌戰群儒》

官僚利益集團的恐嚇與攻擊

漢帝國官方,從未就這次辯論,發布過任何官方文件。

《漢書·食貨志》中的記述非常簡單,不足百字,僅扼要總結了辯論雙方的核心觀點——「賢良文學」們要求廢除鹽鐵官營、廢除國家均輸,希望政府從商業活動中抽身,「毋與天下爭利」;桑弘羊則回應稱,這些官營產業乃「國家大業」,不可廢除。

這場偉大辯論的具體內容,能夠流傳至今,得益於一位叫做桓寬的儒家學者。

時為辯論發生後約30年,桓寬搜集了「賢良文學」們存於民間的多種會議記錄,「序其次第,飾其語言,增其條目」,編成《鹽鐵論》一書,還原了這場辯論的大致情狀。

(1)當心你們的腦袋

據《鹽鐵論》,整個辯論過程中,以桑弘羊為首的官僚利益集團,始終在恐嚇「賢良文學」。

比如,桑弘羊給「賢良文學」講歷史典故:

「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咸聚於江、淮之間,講議集論,著書數十篇。然卒於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

大意是:「儒墨文學」之徒當年依附於淮南王劉安與衡山王劉賜,結果二王被定性為謀逆,「儒墨文學」之徒也禍及宗族。潛台詞,是在說霍光如同二劉,也不會有好結果,你們這幫傢伙,和霍光攪在一起,要當心腦袋。

丞相史也給反覆給「賢良文學」講古:

「……此顏異所以誅黜,而狄山死於匈奴也。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而喪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

大司農顏異,反對武帝發行「白鹿皮幣」,死於腹誹之罪;博士狄山,反對攻擊匈奴,被武帝送去前線,讓匈奴人砍了腦袋。據此,丞相史嚴厲警告「賢良文學」,吃朝廷的飯卻批評朝廷的政策(處其位而非其朝),生在盛世卻訕謗自己的皇帝(生乎世而訕其上),最後命喪黃泉,可怪不得別人!

桑弘羊在講古中,特別喜歡提主父偃「以其舌自殺」之類因言獲罪的故事,以之威脅「賢良文學」。他還拿秋蟬來做了一番可怕的比喻:

「諸生獨不見夏季之螇乎?音聲入耳,秋風至而聲無。者生無易由言,不顧其患,患至而後默,晚矣。」

大意是:你們這幫傢伙,見過夏末叫得歡的蟬嗎?秋風一來就全沒了聲息。你們現在口不擇言,等到禍患臨頭,再想閉嘴,可就晚了!

圖:明代嘉靖版《鹽鐵論》內頁

(2)窮人還是閉嘴吧

除了恐嚇,以桑弘羊為首的官僚利益集團,還在辯論過程中,一再攻擊「賢良文學」出身低賤,說他們沒有資格議論國家的大政方針。

在桑弘羊看來,具有管仲那般智慧的人,不會做卑賤的廝役,能像陶朱公那般謀算的人,不會身陷貧困。據此,他嘲笑「文學」:

「文學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大言而不從,高厲而行卑,誹譽訾議,以要名采善於當世。」

大意是:你們這些「文學」,能說不能做,身為下民卻訕笑上官,窮困潦倒卻非議富者,別有用心地稱頌與誹謗,信口開河地言談與議論,不過是沽名釣譽,想要博取世人的稱道。

又嘲笑「賢良」:

「夫祿不過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滿檐石者,不足以計事。儒皆貧羸,衣冠不完,安知國家之政,縣官之事乎!」

大意是:俸祿不足一把米的人,不配談論治國之道,家中存糧不到一石的人,沒資格商議天下大事。你們這些儒生窮困潦倒,衣冠尚且難以齊全,哪裡懂得國家之政、州縣之事!

丞相史也使用了相同的邏輯,來攻擊「賢良文學」:

「飯蔬糲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饑寒者不可以言慈,緒業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大意是:給父母吃粗茶淡飯,不能算孝敬;讓妻子兒女挨餓受凍,不能算慈愛;自己的事業還沒有頭緒,不能算有剖析之能。立身處世,這三點做不到,你們這幫傢伙,還是給我閉嘴吧。

連環畫《桑弘羊舌戰群儒》中,桑弘羊的形象異常高大

「賢良文學」對官營經濟的批評

桑弘羊們赤裸裸的威脅,並未嚇阻住「賢良文學」。

比如,丞相史警告「賢良文學」,吃朝廷的飯卻批評朝廷的政策(處其位而非其朝),生在盛世卻訕謗自己的皇帝(生乎世而訕其上),恐將落得命喪黃泉的結局。「文學」的回復是:

「塞士之塗,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稷也。故聖人為政,必先誅之,偽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也。今子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悲夫。」

大意是:堵塞民眾上升的渠道,禁錮他們的言論自由,每日里阿諛奉承,皇帝從來聽不到批評之詞,這是秦滅亡的原因。所以聖人執政,必先殺掉這類花言巧語傾覆國家之人。如今你們竟然用亡國之言來嚇唬我們,實在是太可悲了!

再如,桑弘羊嘲諷儒生窮困潦倒,衣冠尚且難以齊全,沒有資格談論國事。「賢良文學」的回應是:

「夫賤不害智,貧不妨行。……公卿積億萬,大夫積千金,士積百金,利己並財以聚;百姓寒苦,流離於路,儒獨何以完其衣冠也?」

大意是:身份低賤,不妨礙有才智;貧困潦倒,不妨礙有德行。你們這些傢伙只知道斂財,公卿積錢億萬,大夫積錢千金,士積錢百斤。百姓饑寒交迫,路上全是流民,我們儒者衣冠難以齊全,有什麼好奇怪的!

連環畫《桑弘羊舌戰群儒》將桑定性為論戰的勝利者

整個「鹽鐵會議」期間,「賢良文學」不斷重申藏富於民的理念,將批評的矛頭,集中指向了鹽鐵官營、國家均輸等政策,亦即由朝廷直接經營或間接控制的工商業。桑弘羊們則不斷強調,正是自己藏富於國的經濟政策,造就了「武帝盛世」。

「賢良文學」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桑弘羊口中「盛世」的真面目。

比如,桑弘揚拒不承認「鐵器官營」對民生有害,還說該政策有助於讓民眾對耕作更有信心。「賢良文學」卻如此描述他們在基層的所見所聞:

「縣官鼓鑄鐵器,大抵多為大器,務應員程,不給民用。民用鈍弊,割草不痛。是以農夫作劇,得獲者少,百姓苦之矣。」

官府造出來的鐵農具,都是些大傢伙,只求完成上級布置的鑄造任務,完全不考慮農民實際使用是否便利。拿著官府鑄造的鈍刀,草都割不斷。農民花了更多的精力,收穫卻減少了,真是痛苦不堪。

「賢良文學」們還說:

「以前老百姓可以自己鑄造農具的時候,鐵器的質量好,又便宜又好用。現在政府鑄造的鐵器,多數質量低劣、成本高昂。以前那種幾家人合作的民營鐵器作坊,一心想著打造好的農具,他們珍惜自己的信譽,質量不好就不願意拿到集市上出售。農忙的時候,他們還願意推著車子,把農具運到田間小路上,方便農夫們購買,使他們不耽誤農時;而且既收錢,也可以用糧食換,還可以拿破損的農具添補一些錢糧以舊換新,甚至還接受賒欠。如今呢?鹽鐵官營了,價格統一了,只收錢了,也變貴了。生產出來的鐵器大多數是殘次品,購買者沒有了選擇的自由。農民犧牲農時,大老遠跑進城來,還常碰上主管鐵器專賣的官員不在店內,只得一趟兩趟再跑。於是,窮困潦倒的百姓,只好回歸到用木棒耕地、用手除草的時代。糧食減產了,吃不起官營的高價鹽,就只好吃淡食。以前私營時,農民不必離開耕地,也有充足的好農具可以挑選,如今鐵器官營,他們不但買不到適用的好農具,自己還會被抓去無償打鐵,因為官營鐵器作坊里的役夫和囚徒,沒有生產積極性,常常完不成上級布置的生產任務。而一旦劣質農具出現積壓,賣不出去,鐵官又會強制攤派,將它們配售給百姓。」

再如,公元前110年,桑弘羊在漢武帝的支持下,於全國範圍內開始推行「均輸法」。按官方定義,「均輸法」即政府均輸官在甲地廉價買進某種特產,再轉運至不出產該商品的乙地高價出售,賺取差價。在「鹽鐵會議」上,桑弘羊堅稱,自己搞國家均輸,是一件「平萬物而便百姓」、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賢良文學」卻毫不留情地指出,這種說法,是赤裸裸的謊言:

「以前向百姓徵稅,只徵收他們出產的東西,不征他們沒有的東西。農民交納農產品,婦女交納紡織品。現在,均輸法名義上是在當地徵收特產,但均輸官為了牟取更大的利潤,其實際做法,卻是不收當地出產的東西,改為索取當地無法生產的東西。老百姓只好賤賣掉自己的產品,去市場上(實際上也是由官府經營)買了均輸官要求的東西。最近我們聽說,有的地方在命令百姓生產布絮,還包括齊、阿的細絹,蜀、漢的麻布等產品在內,官府對他們任意刁難,以欺詐手段強行低價收購,農民翻倍受苦,婦女重複納稅,根本看不到『均輸』何在。官府濫發命令,關閉城門,壟斷市場,什麼東西都強行低價收購,囤積居奇造成物價飛漲,等市場嚴重缺貨時再高價出售牟取暴利。這種低價購入高價出售的政府經商行為,也根本看不到『平準』何在。」

換言之,所謂的「均輸法」,不過是朝廷以其無遠弗屆的政治權力,在經濟領域造成全方位的壟斷局面,操縱物價,賤買貴賣,以牟取暴利。自此,西漢的國家機器,自上而下全面商業化、逐利化,民營商業則徹底萎縮、集體退場(據《鹽鐵論》,與官府合作囤積居奇者仍部分存在)。

「賢良文學」如此這般「用事實說話」,惱羞成怒的桑弘羊,只好訴諸人身攻擊:

「所謂的『文學高第』(即被選為「賢良文學」之人),才智上必須能夠闡明和實施先王的治國之道。不出仕時必須為人師表,出仕後必須以身作則供人效仿。你們這群所謂的『文學』,談論治國之道,只會左一個堯舜,右一個孔墨,真讓你們去管理政務就手足無措,可謂說得頭頭是道,現實一事無成。穿著異於鄉民的衣冠,能力上無異於凡人。你們中選為『賢良文學』,只不過運氣好,並不代表真有水平,我本來啊,就不該和你們討論什麼治國之道。」

「賢良文學」的回應是:

「文學不中聖主之時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我們這幫「文學」,能力確實有限。但如今廟堂上的執政者,能力也高不到哪裡去。

圖:「賢良文學」直言桑弘羊是不合格的執政者

管仲與商鞅,一對不散的幽靈

在「鹽鐵會議」上,桑弘羊多次提及管仲與商鞅,並以他們的理念為自己辯護。

他是一個忠實的管、商信徒。

管仲說過,治理天下的首要之務,是必須做到「利出一孔」,讓民眾只有一條獲利渠道。具體的做法是:

「利出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半屈;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羨,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親君若父母。」

意即:利出一孔,就不能讓老百姓有多餘的錢,不能讓他們有其他發財的渠道。只有做到「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恩賜與剝奪、貧困與富有,全部操之於政府、君王之手,老百姓才會視政府為日月,愛君王如父母。

商鞅完全繼承了管仲的思想。《商君書》「弱民篇」里明言:「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具體的做法則是:「利出一孔,則國多物;出十孔,則國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亂。」

桑弘羊推行的鹽鐵官營、國家均輸,正是管、商「利出一孔」理念下的產物。

儘管「賢良文學」在論辯中將桑弘羊批評得體無完膚,但這場會議僅僅象徵性地廢除了一項「酒類國營專賣」政策——打倒了桑弘羊的霍光,同樣對「利出一孔」懷有濃厚興趣。他不喜歡桑弘羊,但他喜歡桑弘羊設計的鹽鐵官營、國家均輸政策;正如他喜歡「賢良文學」對桑弘羊的批評,但不喜歡「賢良文學」展開批評所依賴的政治、經濟理念。

所以,終霍光之世,這場由他推動發起的中國思想史上的偉大辯論,始終沒有形成任何官方文件,也未被載入任何官方檔案;參與論辯的60餘位「賢良文學」,也幾乎連名姓都沒有留下,全部消失無蹤——辯論發生約30年後,桓寬在搜集資料編纂《鹽鐵論》時,只尋到了四位留下了名或者姓的「賢良文學」,他們是:

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國萬生、中山劉子雍、九江祝生。

較之管仲與商鞅,他們的被遺忘,實在有些太過迅速了。

連環畫《桑弘羊舌戰群儒》中,萬生、唐生的形象很猥瑣

參考資料:

《漢書·食貨志》。

王利器,《鹽鐵論校注》。

徐復觀,《<鹽鐵論>中的政治社會文化問題》。

《商君書》。

《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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