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怎麼污名化精神疾病的?
利維坦按:看過福柯《癲狂與文明》的人一定知道,西方世界在對待「瘋子」的普遍歷史立場,福柯將瘋癲與理性的關係史追溯至中世紀對麻風病人的排斥。不過,和西方世界不同的是,俄羅斯將「瘋子」視為聖愚
(又被稱為癲僧)
,這是俄羅斯東正教的特有人物。他們通常是渾身污垢、半瘋、半裸體的遊民傳教士,腳上甚至套上腳鐐的苦行僧,甚至有些人幾乎不能言語,他們的聲音卻被解釋為神諭。
而自電影工業崛起之後,西方主流在對待精神病患的態度上實際多是污名化的,那些著名的「瘋子」形象往往與
邪惡
有著難以割捨的關聯。這種長期的被劃分,使得公眾對於精神疾病的誤解更深了。好在我們不斷在更新對於精神病患的認知和詞語描述,這也意味著我們對待精神類疾病方面有了更加接近於真相的體察。文/Arwa Haider
譯/大葯
校對/安德烈
原文/www.bbc.com/culture/story/20180828-how-cinema-stigmatises-mental-illness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大葯在利維坦發布
精神病理學家R. D. 萊茵(R. D. Liang,1927-1989)。圖源:Breathe Psychology
出現在電影里的角色不一定都是瘋子,但是電影總愛展現心智不那麼健康的一面。這並不意味著電影行業在規避什麼不能討論的話題——影片們在多愁善感和感官衝擊的兩個極端中間肆意打擺。在這種情境下,電影《瘋癲之翼》(Mad to Be Normal)成了一股清流。這部傳記片以上世紀60年代為背景,主角萊茵(Laing)由大衛·田納特(David Tennant)扮演,是個複雜而又魅力十足的角色。
他因激進而富於同理心的精神病治療方法而著稱。
影片《瘋癲之翼》是R. D. 萊茵的傳記片。萊茵是一位格拉斯哥的精神病理學家,在精神疾病的治療上有不循慣例的想法。圖源:Plymouth Arts Centre
《瘋癲之翼》預告片:
(建議wifi環境下打開)
「電影仍舊在固化大眾對 『瘋癲』的認識。」
現實生活中,萊茵的言論非常激進
(他稱精神失常為「一種針對瘋狂世界的絕對理智調節」)
、反文化
(他認為傳統的社會「逼瘋了我們的孩子」,還給他的成年病人開致幻劑)
。他也一直與自己的心魔
(包括酗酒和抑鬱症)
鬥爭。與萊茵的扮演者田納特聯袂出演的還有伊麗莎白·莫斯(Elisabeth Moss),加布里埃爾·伯恩(Gabriel Byrne)以及邁克爾·甘本(Michael Gambon)。
雖然如此,主流院線依然不太能接受一位心理不太健康的主角。
《瘋癲之翼》預告片中打的口號是:「有些人覺得他是個瘋子……有些人覺得他是個聖人
」。
同時,在電視屏幕上,網飛(Netflix)將推出的新劇《瘋子》
(Maniac,根據同名挪威精神病院劇改編)
引起了熱議。在這部讓人眼花繚亂的美劇里,艾瑪·斯通(Emma Stone)和瓊納·希爾(Jonah Hill)飾演的陌生人共同參加了一次神秘的藥物試驗,據稱,這種葯可以解決精神問題;「這不是什麼療法——這是科學」,《瘋子》中的怪人曼特雷博士
【賈斯汀·塞洛克斯(Justin Theroux)飾】
告訴他的患者們。在《ELLE》雜誌的採訪中,斯通解釋道:
「我喜歡《瘋子》是因為故事裡的角色都有內心的掙扎,但是他們想要靠一片葯來解決自己的問題。但是等你看過片子就知道,度過人生的難關還要靠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和愛。」
《飛越瘋人院》中把精神病醫院刻畫地像地獄一般——雷切特(Ratchet)護士正是反派中的代表人物。圖源:United Artist
人類心智的複雜和脆弱,啟發了不少相當具有創造性的劇作——但是主流的娛樂依然想要簡單利落的解決方案。
「精神錯亂」(insanity)的定義本身就問題重重;它本身是個過時的醫學術語辭彙。
瑞恩·豪斯(Ryan Howes)醫生在《今日心理學》(Psychology Today)一書中寫道:「雖然是醫學專家們給這個詞下的定義,但是當下它基本上是個法律術語,而非心理學術語。」他還引用了Law.com
對這個詞的定義:「一個人的精神疾病已經嚴重到無法區分幻想和現實的地步,並由於精神變態而失去行事能力,或者有無法控制的衝動行為。」
但大眾對「瘋癲」(madness)的認識還紮根在熒幕形象層面上——實際上,遠甚於電影基於的原著和回憶錄。
一部像《飛越瘋人院》這樣的經典電影足以讓觀眾們得出結論:精神病所是個毀滅人靈魂的地方。電影里個性活躍的罪犯RP·麥克墨菲
【RP McMurpy,傑克·尼科爾森(Jack Nickolson)飾】
為了逃脫監獄裡的苦役假裝自己精神失常,但依然沒能逃脫制度的鐵拳。電影中對醫院治療方法的戲劇性描繪,特別是無情的電休克療法,有相當深遠的影響。2011年,《電訊報》(The Telegraph)甚至稱這部電影應為它造成的巨大影響負責,因為它「
不可逆地抹黑了電休克療法的形象
……並且催生了效率更高的精神病藥物,患者們也因此能夠……過上更加正常的生活
」。在電影對攻擊性精神疾病的刻畫中,有種觀點根深蒂固:精神疾病會導致極端和駭人的舉動,《閃靈》(The Shining)就是一例。圖源:Giphy
與此同時,尼科爾森也扮演過雪地殺人狂類的精神病人角色。「約翰尼在這兒呢(Heeere"s Johnny!)」,沒錯,就是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80年的經典影片《閃靈》(The Shining)。實際上,
恐怖片主導著熒幕上對瘋癲的刻畫長達數十年。
從安東尼·珀金斯(Anthony Perkins)飾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人典型諾曼·貝茨(Norman Bates)到伯納德·荷曼撥人心弦的配樂,希區柯克(Hitchcock)的《驚魂記》(Psycho)都是個絕佳的例子。但是到了砍殺電影充斥銀屏的時期,濫竽充數的角色多了起來:《月光光心慌慌》(Holloween)中的麥克·邁爾斯(Micheal Myers),《十三號星期五》(Friday the 13th"s)里的傑森·沃赫斯,《猛鬼街》(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s)里的弗萊迪·克魯格——「瘋狂」和邪惡被划了等號,
這些角色往往帶著面具,或者有毀容的面孔,以增加驚悚效果。
有時候,超自然能力會和精神疾患者綁定在一起。《月光光心慌慌》里的大反派麥克·邁爾斯就是最典型的角色,他似乎是殺不死的。圖源:Loinsgate
從感官刺激到多愁善感?
美國心理學家丹尼·維丁(Danny Wedding)博士在他的書《電影與精神疾病》中羅列了幾個他發現的問題:「如《驚魂記》(1960)一類的電影延續了公眾關於
精神分裂症
與解離性身份疾患
(舊稱「多重人格障礙」)
之間的混淆;
《十三號星期五》(1980)和《猛鬼街》讓觀眾錯誤地認為,從精神病院出來的人是暴力的危險分子;《驅魔人》(Exorcist,1973)這樣的電影則暗示公眾精神疾病和被魔鬼附身可以划上等號;《飛越瘋人院》(1975)之類的影片把精神病醫院塑造成了和監獄沒什麼兩樣的地方,患者不被尊重,權利完全被忽視。
精神疾病一直擺脫不了的壞名聲多多少少和這些影片有關。」
《驅魔人》中被魔鬼附體的芮根。圖源:Giphy
與此同時,
電影還有可能喚起早已在不同文化、信仰中深深紮根的迷信與污衊——認為精神疾病是超現實、超自然的觀點也屬於其中之一。
學術文章《文化與幻覺:總覽與未來方向》【Culture and Hallucinations:Overview and Future Directions,弗蘭克·拉羅伊(FrankLaroi),譚雅·瑪麗·勒曼(Tanya Marie Luhrmann)以及安吉拉·伍茨(Angela Woods)合著,2014】
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文化對經驗的影響的確非常顯著,對幻覺進行理解、分類……最終可能在理論和臨床方面得出重要的結論。」1926年上映的日本默片《瘋狂的一頁》(Page of Madness)中的超現實風格美得讓人窒息
(片中應用了一系列非常有表現力的面具和夢境)
。片子設定在一座精神病醫院裡,一對夫妻分別成為了病號和看護——片子著重強調了家庭的榮耀和成員間的愧疚。
衣笠貞之助《瘋狂的一頁》劇照。圖源:The Englert Theatre
「男瘋子」在電影中有可能以怪物的形象出現,他們也有可能是反英雄
【例如《12隻猴子》(12 Monkeys,1995)中布魯斯·威利斯和布拉德·皮特在瘋人院里會面的橋段,梅爾·吉布森的《瘋狂的麥克斯》(Mad Max)以及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在《禁閉島》(Shutterisland,2010)中的幻想】
,或者是被歷史曲解的人物
(如1995年的《瘋狂的喬治王》)
。
「女瘋子」在電影中則遇到了不同的問題。歇斯底里(hysteria)最早被認為是種女性疾患
【「hysteria」由希臘文中的「子宮」(hyserus)一詞衍生而來】
。
在電影中,女性的「瘋狂」和不理智行為頻繁地被歸結於性慾亢進
——無論是法國情色片《巴黎野玫瑰》(Betty Blue,1986)中衝動行事、有自毀傾向的碧翠絲·達勒(Beatrice Dalle),達倫·阿羅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黑天鵝》(Black Swan)里精妙但程式化的瘋狂,還是尼古拉斯·溫丁·雷弗恩(Nicolas Winding Refn)的《霓虹惡魔》(Neon Demon,2016)都是如此。
安吉麗娜·朱莉在《移魂女郎》(Girl, Interrupted)中飾演了一個被診斷出有「反社會人格」的女人。因為這個角色,她贏得了包括奧斯卡金像獎以內的許多獎項。圖源:Tenor
《致命誘惑》劇照。圖源:The Verge
主流文化對「瘋女人」的恐懼在《致命誘惑》(Fatal Attraction,1987)中依然延續著。
片中,獲得奧斯卡提名的女演員格倫·克羅斯(Glenn Close)飾演了一個從職業女性到被拋棄的戀人再到怨婦殺手轉換的角色。2017年在與《紐約時報》的訪談中,克羅斯反思了這個角色,她的思路相當清晰:「
這個角色的定位是邪惡的,而不是個需要幫助的人,這點讓我很震驚。
」在同一個採訪中,在克洛斯在場的情況下,心理健康諮詢師帕特里克·肯尼迪補充道:
「說實話,沒有比那個角色更能給精神疾病患者帶來臭名聲的了。那部電影的影響力太大了。而且不幸的是,格倫在片中的表現實在太棒了。」
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的女演員弗蘭西斯·法默(1913-1970)。圖源:維基
有些影片則出現了從同情的視角刻畫的有精神問題的女性,例如約翰·卡薩維茨(John Cassavetes)《受影響的女人》(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1974)中的吉娜·羅蘭茲(Gena Rowlands),或者傑西卡·朗(Jessica Lange)在1982年的傳記片中飾演的弗蘭西斯·法默
(Frances Farmer,一位上世紀30年代被強制送入精神病院的美國女演員)
。威諾納·賴德(Winona Ryder)主演的電影《移魂女郎》改編自蘇珊娜·凱辛(Susanna Kaysen)60年代被關進青少年精神病院的真實經歷。
和賴德共同出演的安吉麗娜·朱莉因為她在本片的角色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
但是凱辛本人並不買賬,批評電影是「誇張的胡說八道」。
值得一提的是,《烏雲背後的幸福線》(Silver Lining Playbook)並沒有把精神疾病描繪得那麼恐怖,或者有什麼污衊的價值,同時還著重強調了精神疾病治療的重要性。圖源:Alamy
電影比其他的藝術形式更加需要講圓一個故事——而依照傳統,即便在最有同情心的故事裡,「瘋狂」也會導致悲慘的命運。
在希臘電影導演尤瑟夫·夏因(Youssef Chahine)的傑作《開羅車站》(Cairo Station,1958)中,脆弱的年輕賣紙人齊納維
(Qinawi,由夏因本人飾演)
遭到他愛的女人的排斥,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當他被綁在束縛衣中時,他的看護人安撫他,試圖讓他相信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結婚的禮服。在達倫·阿羅諾夫斯基令人絕望的《夢之安魂曲》
【Requiem for a Dream,2000;改編自休伯·塞爾比(Hubert Selby Jr)1978年發表的同名小說】
,一位布魯克林的家庭婦女,她的兒子以及兒子的朋友們因為各自的毒癮在精神和身體上變得傷痕纍纍。
在21世紀,電影的確似乎開始逐漸地展示精神疾病更多元、更敏感的一面。
《瘋子》的導演凱瑞·福永(Cary Fukunaga)表示該劇的創作意圖是要「探索人的心靈」,這可能就是信號之一。
艾瑪·斯通和瓊納·希爾主演了網飛即將播出的新劇《瘋子》。劇中,一次精神疾病萬靈藥的臨床試驗變成了一場噩夢。圖源:Netflix
《死亡幻覺》劇照。圖源:Mental Floss
《我的憂鬱青春》(Prozac Nation,2001)和《情歸新澤西》(Garden State,2004)這樣的影片則展示了年輕一代人的視角,吃藥成了每天的日常,
現代的康復中心和「服務消費者」替代了噩夢般的精神病院和病號,對精神健康的討論也逐漸地正常化。
2001年的科幻電影《死亡幻覺》(Donnie Darko)展現了敏感的氣質和充滿朝氣的希望。最後,布萊德利·庫伯(Bradley Cooper)和詹妮弗·勞倫斯(Jennifer Lawrence,兩飾演的主角各自正在從躁鬱症和抑鬱症中恢復)出演的《烏雲背後的幸福線》(2012)中甚至揉進了非主流的愛情喜劇元素。這些電影有可能推崇、反映了公眾對精神疾病更深入的認識;而「瘋狂」依舊讓觀眾離自己內心的脆弱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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