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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宋澤元與《四家詠史樂府》

王輝斌:宋澤元與《四家詠史樂府》

王輝斌:宋澤元與《四家詠史樂府》

清代樂府詩的繁榮與發展,相對於唐、宋、元、明諸朝而言,呈現出了幾個較為明顯的變化。其具體表現為:一是宮詞類樂府創作以大型組詩為主,且作者由皇室成員而轉向非皇室成員;二是竹枝類樂府成為了一種創作時尚,數量之多乃以萬計;三是各種形式的詠史樂府詩創作,如火如荼,方興未艾。這三個方面的變化,標誌著清代的樂府詩創作,不僅已跳出或正在跳出前人「擬古樂府」的圈子,而且在成就與特點等方面,還躍上了一級更新、更高的台階[1]。其中的詠史樂府詩,由於受元、明時期之影響,於清代中、晚期前後,更是繁花似錦,一片燦爛。宋澤元所編《四家詠史樂府》,即在這一時期應運而生。這是樂府詩史上的第一部「詠史」總集,其之問世,所反映的是詩人們對於「史」的重視,以史喻今、借古諷今,則為其之關健所在。而編者宋澤元的樂府認識觀,亦寓於其中。有鑒於此,本文特就《四家詠史樂府》的成就、特點,以及其樂府學價值、宋澤元對樂府詩之貢獻與其樂府認識觀等,作一具體考察與論述。

王輝斌:宋澤元與《四家詠史樂府》

一、詠史樂府詩之創作一瞥

以樂府詩的形式進行史(包括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等)的詠寫,唐代詩人已曾為之,如李白《關山月》、《戰城南》等作,即肇其始。其後,李賀、劉禹錫、貫休等人亦多所為之,如李賀集中的《蘇小小墓》(《樂府詩集》作《蘇小小歌》)、《追和何謝銅雀妓》(《樂府詩集》作《銅雀妓》)、《金童仙人辭漢歌》等,即為其例。在由唐而元的文學史進程中[2],詩人們以舊題樂府(即「古樂府」或「擬古樂府」)、歌行類樂府、宮詞類樂府等品類詠寫歷史,即成為了一種風氣,其中數量最多、成就最卓著者,則非楊維楨莫屬。

楊維楨(公元1296—1370年),字廉夫,號鐵崖、東維子等,今浙江紹興人。有元一代最著名的樂府詩人。其詠史樂府詩,主要見於《鐵崖先生古樂府》、《鐵崖古樂府補》、《復古詩集》等集中,門人顧亮曾從中輯出六十二首,編成《楊鐵崖詠史古樂府》一書。此書既是楊維楨「詠史樂府」之最早一種,也是樂府詩史上的第一部「詠史樂府」專書。其後,清人王度青又編成《楊鐵崖先生詠史樂府》四卷,共收詠史樂府詩二七○首;而在此前後,邑人樓卜瀍又編注了《鐵崖詠史注》八卷(全為詠史樂府詩),收詩二三三首。值得注意的是,楊維楨的這些詠史樂府詩,主要是由歌行類樂府與自創新題所構成,但楊維楨本人及門人則皆以「古樂府」稱之[3],如《鐵崖先生古樂府》中的《單父侯》、《鴻門會》、《高陽酒徒》、《田橫客》、《春申君》等,即皆屬此類「古樂府」的詠史樂府詩。此則表明,楊維楨的「古樂府」,與唐人稱漢魏樂府為「古樂府」者,乃是大有區別的。

楊維楨另有《鐵崖詠史》八卷,所收二百餘首詠史樂府詩,上迄先秦,下逮蒙元,其間眾多的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均為其所詠寫。楊維楨之所以雅好詠史樂府詩,關健就在於可借詩中的「人」與「事」,進行「美刺」與鑒戒。正因此,明人章懋《新刊楊鐵崖詠史古樂府序》乃有云:「獨先生之作逸于思而豪於才,抑揚開闔,有美有剌,陳義論事,婉而微章,上下二千年間理亂興亡之故,若指諸掌。」[4]其中之「有美有刺」、「婉而微章」云云,所指便為詠史樂府詩之「美刺」。而此,即為楊維楨以「古樂府」大量詠寫歷史題材的原因所在。由是而觀,可知楊維楨包括《鐵崖詠史》在內的數以百計的詠史樂府詩,都是具有很強的社會現實性的。時人與後人多稱楊維楨「古樂府」(包括「詠史樂府」)為「鐵崖體」者,這種「美刺」作用,不能不說是其中原因之最主要者。

楊維楨之後,大力從事詠史樂府詩寫作的詩人,乃首推明初茶陵派的領袖人物李東陽。李東陽(公元1447—1516年),字賓之,號西涯,今湖南茶陵人,茶陵派的領袖人物。李東陽的詠史樂府詩,主要為其大型連章體組詩《擬古樂府》一○○首(亦有作一○一首者)。對於李東陽詠史樂府詩與楊維楨同類之作的承續關係,時人與後人曾進行過多方面比較,如或認為「楊鐵崖、李西涯樂府,同工異曲」,或認為「楊、李之作,博稱前代」等。而李東陽自己則認為,「楊廉夫力去陳俗而比縱其辯博」(《擬古樂府》卷首《擬古樂府引》),因而才「間取史冊所載忠臣義士、幽人貞婦」等,以「托諸韻語,各為篇什」,於是,也就有了《擬古樂府》這一大型組詩。由於《擬古樂府》(李東陽)與《鐵崖古樂府》(楊維楨)的這種承續關係,故其中《屠兵來》、《漸台水》、《昌門君》、《邯鄲賈》、《鴻門高》、《殿上戲》、《文成死》、《尚方劍》、《嚴陵山》、《漢壽侯》、《五丈原》等作,與上舉楊維楨《單父侯》等詩,在制題上乃如出一轍。李東陽雖仿學《鐵崖先生古樂府》而作《擬古樂府》,而胡纘綜則仿學《擬古樂府》以成《擬涯翁擬古樂府》二卷,這種連環式的仿學,即構成了唐後樂府詩史上最具典型性的一例。胡纘綜的《擬涯翁擬古樂府》,收詩凡一○八首,四庫館臣為其所撰「題要」有云:「乃取東陽古樂府二卷,以次屬和,立題指事,率由東陽之舊,亦間有釐正。凡一百八首。太康張先孝為子評,而其弟統宗為之注。」[5]已將二者的承續關係說得相當清楚。

明末清初是詠史樂府詩的又一個繁盛期。這一時期創作詠史樂府詩的詩人既多,作品數量亦夥,且多為大型連章體組詩,如王士禛《小樂府》三十首、吳炎《今樂府》一○○首、潘檉辛《今樂府》一○○首、鄭世元《今樂府》八十一首等,即皆其為例。所謂「小樂府」,為楊維楨始名,指的是五言四句的絕句體樂府詩。《元詩選·楊維楨小傳》載楊維楨自謂云:「予三體,詠史,作七言絕句體者三百篇,古樂府體者二百首,古樂府小絕句體者四十首。絕句,入到吾門者,章禾能之;古樂府,不易到吾門,張憲能之。至小樂府,二三子不能,唯吾能。」[6]其中所言「古樂府小絕句體」,其實就是五言絕句體。王士禛的《小樂府》三十首,實際上就是三十首五言絕句體的詠史樂府詩。其題下有注云:「讀《三國志》。」[7]就詩題言,王士禛《小樂府》與吳炎、潘檉辛《今樂府》完全相同,即其皆為自創所致。此後未久,尤侗仿效李東陽《擬古樂府》,擬作了《明史樂府》一○○首。待至清代中、晚期,萬斯同《明史樂府》六十八首、胡介祉《詠史新樂府》六十首,以及熊金泰《三國志小樂府》一卷、洪亮吉《兩晉南北朝史樂府》二卷、張晉《續尤西堂明史樂府》一卷、舒位《春秋詠史樂府》一卷、鄒均《讀史樂府》一卷、袁學瀾《春秋樂府》一卷等,亦先後推出。

總體而言,在由唐而清的樂府詩歷史的長河中,詠史樂府詩雖然肇始於李唐,但其創作之方興未艾、高潮迭起者,卻主要是表現在元、明、清三朝,這一則與宋人之詠「史」多為「當代史」有關,二則也是詩人們雅好於以古喻今、鑒今思想的一種具體反映,而或此或彼,都為元、明、清的樂府詩創作帶來了一種新的變化。

二、《四家詠史樂府》的樂府學意義

王輝斌:宋澤元與《四家詠史樂府》

清德宗光緒年間(公元1875—1908年),宋澤元編輯了樂府詩史上的第一部詠史樂府詩總集—《四家詠史樂府》。該書中的「四家」,依其所生活朝代的次序,分別為楊維楨、李東陽、尤侗(公元1618—1704年)、洪亮吉(公元1746—1809年),樂府詩史上的「詠史四大家」,即因此而產生。《四家詠史樂府》所收四人之詠史樂府詩,具體則為:楊維楨《鐵崖詠史》八卷,詩二三三首,增補、附錄二十八首,《鐵崖小樂府》一卷,詩一○二首,附錄二首,合計三六五首;李東陽《擬古樂府》(《四家詠史樂府》將其改名為《西涯樂府》)二卷,詩一○○首;尤侗《明史樂府》一卷,詩一○○首;洪亮吉《兩晉南北朝史樂府》二卷,詩一一○首,《唐宋小樂府》一卷,詩一○三首,合計二一三首。四者共計十五卷,詩七七八首。

《四家詠史樂府》現所存見之最早刻本,為「光緒丙戌」即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刻本,雕板印行於「忤華盦」,共十五卷。一九八九年,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出版《叢書集成續編》時,即據此「光緒本」將《四家詠史樂府》與徐鈞《史詠詩集》(宋)、孫承澤《山居隨筆》(清)、王轂《讀史管見》(清)三書,同編入第二六四冊的「史地類·歷代史評」類。《四家詠史樂府》在清代晚期的刊行,稱得上是樂府史上的一件大事,因為其不僅助推了詠史樂府詩在當時的繁榮與發展,而且也使得楊維楨、李東陽、尤侗、洪亮吉四人詠史樂府詩的地位,在樂府詩史上得以正式確立。所以,作為樂府詩史上的第一部詠史樂府詩總集,《四家詠史樂府》之樂府學意義,是表現在多個方面的。要而言之,以下四端則為其重點。其具體為:

其一,結束了樂府詩長期無「詠史樂府」總集的尷尬局面。在樂府詩史上,樂府詩的總集編撰,自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以降,歷經元、明、清三朝,雖然發展迅猛,並推出了一批優秀之作,如左克明《古樂府》(元)、徐獻忠《樂府原》、梅鼎祚《古樂苑》(明)、顧有順《樂府英華》(清)等,但這些總集都有一個極為明顯的特點,即皆以早已佚亡的「音樂」為分類標準。而且,這種以根本不存在的「音樂」為分類標準的總集,自宋而清代晚期之際,乃一統天下近千年之久。清德宗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宋澤元在山陰(今浙江紹興)於《四家詠史樂府》的推出,不僅結束了這種長期以「音樂」為分類標準的樂府詩總集之局面,而且還首次變「音樂」為「詠史」,使得「題材類」樂府詩之總集,成為了樂府詩星空一顆耀眼的明珠。詠史樂府詩的最大特點,主要在於能以史鑒今,借古喻今,若借用尤侗《明史樂府自序》之所言,就是「可備鑒戒」(具體詳後)。正因此,有清一代以之創作的詩人既多,詩作亦眾(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七章),而《四家詠史樂府》之於斯時的問世,既具引領詩人們的創作之功能,又可作為一種範本以供後學們仿效,因之,其深為詩人們所雅好者,也就自在情理之中。更何況,宋澤元附於《四家詠史樂府》中的多篇序、跋,還將各家「詠史樂府」的淵源、成就、特點等,均進行了極精審之勾勒與品評,頗有助於讀者對其之認識與把握。

其二,向世人集中展示了詠史樂府詩創作與發展的實績。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其不僅提高了「詠史樂府」的社會認知度,而且也增強了其在樂府文學方面的影響。樂府詩的發展,自「前樂府」而唐後樂府,在三千年的歷史長河中[8],雖然取得了很大成就,但詠史樂府詩之為世人所重者,實則與《四家詠史樂府》大相關聯。對此,楊維楨詠史樂府詩不為後人所重者,即可為之佐證。楊維楨在世時,雖然創作了數以百計的詠史樂府詩,且有《楊鐵崖先生詠史古樂府》這樣的專書行世,但該書中所附余文儀《楊鐵崖詠史古樂府序》、王榮紘《楊鐵崖先生詠史古樂府跋》二文,卻隻字未及其中的「詠史古樂府」。同此者,另有葛漱白《輯鐵崖全集跋語·詠史古樂府》[9]。專門為《楊鐵崖詠史古樂府》撰寫序、跋,而不言及其中的詠史樂府詩,此則表明,序、跋作者對於詠史樂府詩的認識,是並不以為然的。這一實況的存在,對於楊楨詠史樂府詩的傳播,顯然是極為不利的。清高宗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樓卜瀍所編注的《鐵崖詠史》八卷問世,這種不利情況才得以好轉。《鐵崖詠史》所收八卷詠史詩,實際上是八卷「詠史樂府」,共二三三首,樓卜瀍於卷首附有序文一篇,在對詠史樂府詩進行定義的同時,於楊維楨「詠史樂府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其中有云:「夫詠史,則詩史也。……昔人謂杜氏之功不在騷人下,予則謂先生之功不在唐人下已。」[10]並從「精於諷諫」、「工於用事」等方面進行例舉,以表明《鐵崖詠史》具有「其事則史,其旨則經」的特點。樓卜瀍認為「詠史樂府」即「詩史」的認識,並將楊維楨的「詠史樂府」與杜詩並論的舉措,都是值得肯定的。而宋澤元之於《四家詠史樂府》這一「詠史樂府」總集的推出,較之樓卜瀍編注《鐵崖詠史》而言,其自然是影響更大、更為世人所關注的,因之,其於詠史樂府詩的社會認知度的提高,也就不言而喻。

其三,為讀者提供了一份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文學清單。宋澤元所提供的這份文學清單,為普及人們的歷史知識,辨識歷史人物的忠奷與是非,起到了很好的導讀作用。從類別的角度言,《四家詠史樂府》所收七七八首「詠史樂府」之「史」,主要可分為兩類,即一為通史,一為斷代史。屬於通史者,有楊維楨《鐵崖詠史》、《鐵崖小樂府》與李東陽《擬古樂府》,余者則皆為斷代史,且由兩晉而明末。楊維楨《鐵崖詠史》八卷之「史」,從《單父侯》開篇,到《冬青塚》結止,將由上古時期到南宋末年的種種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一一寫來,且作者的情感與認識亦寓其中,確如樓卜瀍《鐵崖詠史序》之所言,誠「則詩史也」。《鐵崖小樂府》一卷,與《鐵崖詠史》同,即開篇從「諜報越王兵」(《城門曲》)始,至卷末附錄之「皇帝書徵老秀才」(《答詹翰林同》,其中的「老秀才」所指為作者本人)止,其間若干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皆為其所詠寫。二者相較,所不同者,是《鐵崖詠史》為古體(以五古為主),《鐵崖小樂府》為近體(五絕);《鐵崖詠史》每詩於題下均附有「並序」,並保留了樓卜瀍的注釋,二者互為關聯,使得詩中所涉之「事」與「人」,皆有背景材料式的交待與說明。所以,《鐵崖詠史》是更有助於讀者對詩意的理解的。李東陽《擬古樂府》在「詠史」的內涵方面,較之《鐵崖詠史》更具鑒戒與警醒的作用,因而其現實性也就更強。對此,李東陽附於《擬古樂府》卷首的《擬古樂府引》一文,已有所言:

間取史冊所載忠臣義士、幽人貞婦奇縱異事,觸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憂懼憤懣無聊不平之氣,或因人命題,或緣事立義,托諸韻語,各為篇什,長短豐約,唯其所止,徐疾高下,隨所會而為之。內取達意,外求合律,雖不敢希古作者,庶幾得十一於千百謳吟諷誦之際,亦將以自考焉[11]。

其中「觸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憂懼憤懣無聊不平之氣」云云,即已道出了李東陽創作這組大型「詠史樂府」的原因所在。作為斷代史的尤侗《明史樂府》、洪亮吉《兩晉南北朝史樂府》與《唐宋小樂府》,在「史」的方面更具專門性,其提供給讀者的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也就自然是更具「專史」的特質。總之,無論是通史抑或斷代史的「詠史樂府」,在為宋澤元將其編於一集之後,是更有利於讀者從樂府詩的角度去認識與了解「史」的。

其四,向讀者充分展現了詠史樂府詩的藝術魅力與風采。就風格與特色等方面而言,楊維楨、李東陽陽等四人的詠史樂府詩,是各有成就而又各具特點的。對於楊維楨詠史樂府詩之特點,《四家詠史樂府·鐵崖詠史》卷首所附張天雨序,已有所言,云:「廉夫(楊維楨)又縱橫其間,上法漢、魏,而出入少陵、二李(李白、李賀)之間,故其所作古樂府詞,隱然有曠世金石聲,人之望而生畏。又時出龍蛇鬼神,以眩盪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張天雨即張雨,以字行,此序文本系張雨為《鐵崖先生古樂府》而寫,原名《鐵崖先生古樂府序》,附在該書卷首[12],宋澤元則將其移作《鐵崖詠史》的序文,並置之於卷首。宋澤元此舉意在表明,張雨《鐵崖先生古樂府序》所言「上法漢、魏,而出入少陵、二李之間」,「隱然有曠世金石聲」云云,對於楊維楨的詠史樂府詩而言,也是完全適用的,也即楊維楨的詠史樂府詩,亦具有「隱然有曠世金石聲」等特點。再如李東陽《西涯樂府》,卷首附有王贊《西涯樂府·序》一篇,云:「今公是編,不襲故常,不詢俗尚,擷往事以立題,據本事而生說,沉鬱頓挫,清暢和平。多或數十言,少或二三語,微而顯之,偏而正之,皆可以開悟人心,翼樹倫紀。似淡實腴,似邇實遠,言有盡而意無窮。或美或刺,有以嗣風雅之遺音;一褒一貶,有以寓春秋之微法。」[13]評價既高,且亦公允。其他如宋澤元序尤侗《明史樂府》、序洪亮吉《魏晉南北朝史樂府》等,亦皆屬如此。

總體而言,《四家詠史樂府》的問世,對於助推清代晚期「詠史樂府」的繁榮與發展,增強人們對詠史樂府詩的認知意識與關注程度,顯然都是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的。

三、宋澤元的樂府認識觀

宋澤元,字瀛士,今浙江紹興人,號懺花主人,有兄早卒,余不詳。宋澤元在編輯《四家詠史樂府》時,還撰寫了五篇序、一篇跋附於其中。這五篇序依次為:《四家詠史樂府序》、《鐵崖小樂府序》、《西涯樂府序》、《兩晉南北朝史樂府序》、《明史樂府序》。此外,於《西涯樂府》末附有一篇題名為《附識》的跋,共為六文。在此六文中,前一篇為總序,後五篇(含《附識》一文)為分序,總序與分序的互為關聯,不僅為《四家詠史樂府》增添了相當的理性色彩,而且還成為了宋澤元樂府認識觀的最直接反映。所以,要較為準確地把握宋澤元之於樂府詩的貢獻與其樂府認識觀,還得以這六篇序、跋為切入點予以透視。

作為全書之總序,《四家詠史樂府序》一文,主要涉及了樂府詩之源與楊維楨等「四家詠史樂府」之況,以及時人對「四家詠史樂府」的指責與宋澤元對指責者的辨駁等,內容豐富,辨說有力。宋澤元對指責者的辨駁,實質上是楊維楨等人詠史樂府詩的高度肯定,而且這種高度肯定是建立在對「四家詠史樂府」進行了「考騭」的基礎之上的。而此,也是宋澤元編選《四家詠史樂府》的意旨所在。為便於認識,茲抄引其主要者如次:

樂府一道,於古歌謠為近,蓋風雅頌之變聲也。自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名。夫樂府者,教樂之官耳,必調律呂諧和八音,始稱合作。六朝以還,節奏寖失,古意亦乖,或假借古題抒寫胸臆,或徑以時事創立新題,此又古樂府之變革也……。楊廉夫(維楨)先生乃擇取歷代史書,一人一事,以韻語歌詠之。李茶陵(東陽)、洪北江(洪亮吉)後先繼起,尤艮庵(尤侗)則專就明史而作,名曰樂府,實有韻之史論也。予嘗取四家之什而考騭。東維高古渾淪,才力縱肆,偶一放筆,輒若天上黃河,滔滔汩汩,挾泥沙而俱下;又好為昌谷奇語,夭嬌神幻,令人莫窺涯涘。曩有鐵雅之稱,當之奚愧。茶陵、北江二家氣概淵雅,書卷縱橫而格律謹嚴,實相伯仲,如行九折坂中,步步均求實踐。李以逋峭勝,洪以遒健勝,高下正未易軒輊。西堂熟於勝國掌故,議論悉有根據,生平好以遊戲行文,故詩中每有詼諧之筆,然風骨高張,詞旨朴茂,其不矜才不使氣之處,斷非淺學所能幾及。予因並列行之,為論史家別闢溪徑,成一大觀[14]。

在序文的開端,宋澤元既說「樂府一道,於古歌謠為近」,又認為「自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名」,二者實際上是矛盾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宋澤元不知「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之前,也即在夏、商、周時期,已有相當多的「前樂府」存在,如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七至卷六十「琴曲歌辭」所收之《箕子操》、《拘幽操》、《文王操》等(共二十題二十九首),即皆可為證。此為其一。其二是對「古樂府之變革」的簡要論述。其三為本《序》文的重點所在。宋澤元針對有人稱楊維楨「詠史樂府」為「韻語歌詠之」,稱李東陽、洪亮吉、尤侗三人的「詠史樂府」為「實有韻之史論」等,均進行了辨駁。認為「東維高古渾淪,才力縱肆,偶一放筆,輒若天上黃河,滔滔汩汩,挾泥沙而俱下」,「李(東陽)以逋峭勝,洪(亮吉)以遒健勝」,而尤侗則」熟於勝國掌故,議論悉有根據」、「風骨高張」而「詞旨朴茂」。並由此對四人的「詠史樂府」進行了總體評價:「予因並列行之,為論史家別闢溪徑,成一大觀。」即認為詠史樂府詩屬於「史家別闢溪徑」的「一大觀」,這其實是對詠史樂府詩的一種更高評價。

在四篇分序中,宋澤元依序分別對楊維楨《鐵崖小樂府》、李東陽《西涯樂府》(即《擬古樂府》)、尤侗《明史樂府》、洪亮吉《兩晉南北朝史樂府》進行了品評,且較《四家詠史樂府序》之品評更為具體與深入。如《西涯樂府序》有云:

嘗讀其《懷麓堂全集》一百卷,沉鬱典雅,卓然成一家言。發其餘緒,又著為詠史樂府二卷,取古人一人一事,反覆歌之,或比事屬詞,或折中論斷,審音按律,含英咀華。其間議論之博大昌明,實有是以來開司人心,扶持世教者。嗚呼,東維子不能得專美於前矣。……此編舊為東莞陳建箋釋合注,首所謂建軍按者是也。原本附列謝、潘二寧評點,以庸泛無當,節去之[15]。

在這篇小序中,宋澤元首先明確指出,「沉鬱頓挫」為李東陽《懷麓堂全集》的總特點,而《西涯樂府》二卷又編入其中,則《西涯樂府》具有「沉鬱頓挫」的特點者,也就自不待言。接下來,宋澤元針對李東陽的「詠史樂府」進行了具體評論,認為:(1)在題材上是「取古人一人一事」而「反覆歌之」(此處之「歌」,所指為「歌詠」而非「歌唱」);(2)其表現在藝術方面最重要的特點,是「審音按律,含英咀華」;(3)《西涯樂府》中之議論,不僅「博大昌明」,而且還具有「開司人心,扶持世教」的社會功能 。所評三點,皆為中的之論。

尤侗的《明史樂府》,為尤侗應詔入京參編《明史》時的產物,對此,其附於《明史樂府》卷首的《自序》,已有所載。云:「予承乏纂修《明史》,討論之睱,間采其遺事可備鑒戒者,斷為韻語,亦擬樂府百首,雖未敢竊比西涯,庶幾存詠史之一體。」其中的「可備鑒戒」,即為詠史樂府詩意旨之核心所在。而宋澤元《明史樂府序》,則著眼於藝術審美的角度,對《明史樂府》進行了如是之品評:

尤展成先生為吳中宿儒……入史局纂修《明史》,分撰志、傳三百篇,故尤熟於勝國掌故,嘗采其有關治體可新耳目者,仿茶陵詠史例,成《明史樂府》一百首,舉明季二百七十年事迹瑣談,諷詠之。立言要而不繁,持議正而不苛,大者如長江大河,浩翰不窮,小者若繁音促節,嫋嫋如縷。間有衡量得失,發為論斷之處,亦皮鼓引喻合義,風趣橫生。施尚白稱為「奄有前賢,橫視百代」,誠篤論也[16]。

在這裡,宋澤元以「立言要而不繁……風趣橫生」一段文字,將尤侗《明史樂府》的藝術特質進行了極精鍊之揭示,加強了世人對《明史樂府》的導讀作用。不獨如此,還引施尚白「奄有前賢,橫視百代」之評語,以對《明史樂府》的藝術特質作更進一步之肯定。施尚白即施潤章(公元1619—1683年),今安徽宣城人,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與宋琬(公元1614—1673年,今山東萊陽人)齊名,時稱「南施北宋」。據《清史稿·施潤章傳》所載,清聖祖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施潤章「召試鴻博,授翰林院侍講,纂修《明史》」,時尤侗亦「入史局纂修《明史》」(詳上引文),則施潤章稱譽尤侗《明史樂府》為「奄有前賢,橫視百代」者,當即在是時。

又《兩晉南北朝史樂府序》有云:「詠史樂府自元、明以來,於鐵崖(楊維楨)、西涯(李東陽)、西堂(尤侗)外,可與三子卓然並峙者,唯洪稚存先生當之無愧。先生著作等身,而所撰《兩晉南北朝史樂府》及《唐宋小樂府》,悉皆濡古涵今,准情酌理。其論斷之精卓,音節之雅訓,非兼擅三長者,能之乎?」[17]不僅認為洪亮吉「可與三子卓然並峙」,而且對其《兩晉南北朝史樂府》及《唐宋小樂府》進行了充分肯定,認為具有「濡古涵今」、「論斷精卓」、「音節雅訓」等特點。宋澤元的這一認識,是導致其將洪亮吉兩種「詠史樂府」皆收入《四家詠史樂府》的關健性原因。

綜上所述,宋澤元之於樂府詩的貢獻與其樂府認識觀,主要表現為:(1)在「選擇類批評」與「專論類批評」兩個方面[18],均頗有成就。以「選擇類批評」而言,其選編楊維楨等人的「詠史樂府」而成之《四家詠史樂府》,填補了自詠史樂府詩問世以來無總集的空白;就「專論類批評」以論,其撰附於《四家詠史樂府》中的六篇序、跋,著眼於「樂府作家論」的角度,較為系統地對詠史樂府詩進行了多維度的述論與品評。(2)元、明、清三朝,是樂府詩高度繁榮與發展的一個大時代,各類樂府詩應有盡有,宋澤元獨選「詠史樂府」編為一集的舉措,表明其之於詠史樂府詩乃是相當雅好的,而認為此類樂府詩為「史家別闢溪徑」之「一大觀」、具有警戒世人之作用者,則又為其關鍵所在。(3)詠史樂府詩自楊維楨《鐵崖詠史》、《鐵崖小樂府》始,其樂府題因皆為作者所自創,而與漢魏樂府(即唐人所稱之「古樂府」、明人所稱之「擬古樂府」)毫無關聯,實乃新樂府之屬。楊維楨選取近八百首「詠史樂府」編為《四家詠史樂府》的實況,表明其是遠「古樂府」而近新樂府的,而其將李東陽《擬古樂府》改名為《西涯樂府》者,又可為之佐證。(4)「詠史樂府」是否可配樂而唱,或者應該配樂而唱,宋澤元在六篇序、跋中均無隻字相及,此則表明,樂府詩與音樂的關係如何,並不屬於其選編《四家詠史樂府》所應考慮的條件。也即在宋澤元看來,檢驗與衡量一首樂府詩或者一類樂府詩如何,音樂並非需要考慮者。

注釋:

[1]關於清代宮詞類樂府、竹枝類樂府與詠史樂府的發展狀況,以及其成就與特點等,可具體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七章各節,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313—385頁。

[2]宋代詩人詠史樂府詩所詠之「史」,其主要為「當代史」與「當代人物」,故本文此處不將其作為述論的對象,特此說明。對於宋代樂府詩之概況,可具體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二章(第51—168頁),《宋金元詩通論》第三章(第97—151頁),此不具述。前者由黃山書社2010年出版,後者由黃山書社2011年出版。

[3]關於楊維楨自創新題的「古樂府」,可具體參見拙著《唐後樂府詩史》第五章各節(第220—268頁),《宋金元詩通論》第三章第三節(97—151頁),前者由黃山書社2010年出版,後者由黃山書社2011年出版。

[4]章懋此《序》,又作《鐵崖古樂府序》,具體參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楊維楨詩集》之「附錄一」,第455—456頁。

[5]永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七六,中華書局1963年影印本,第1571頁。

[6]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下《鐵崖古樂府》,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02頁。

[7]王士禛《王士禛全集·漁洋詩集》卷十七,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423頁。

[8]關於「前樂府」及樂府詩三千年之史況,具體參見拙著《中國樂府詩批評史》第一章之各節,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頁。

[9]以上三文,俱載《楊維楨詩集》附錄一「志傳序跋提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58頁、459頁、461頁。

[10]樓卜瀍《鐵崖詠史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477—478頁。

[11]李東陽《擬古樂府引》,《西涯樂府》卷首,《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584頁。

[12]具體參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楊維楨詩集》附錄一,第449頁。

[13]王贊《西涯樂府·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584頁。

[14]宋澤元《明史樂府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657頁。

[15]宋澤元《四家詠史樂府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475頁。

[16]宋澤元《西涯樂府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264冊,第584頁。

[17]宋澤元《兩晉南北朝史樂府序》,《四家詠史樂府》附,《叢書集成續編》本,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影印,第622頁。

[18]關於樂府詩的「選擇類批評」與「專論類批評」,可具體參見拙著《中國樂府詩批評史》第一章第三節、第六章第二節,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7—39頁、第259—2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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