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苦日子變成樂子
昨日凌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著名表演藝術家朱旭老先生去世,享年88歲。
1952年,朱旭成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後的第一批演員。1980年代以後活躍於大小銀幕,曾出演過電影《變臉》《洗澡》《刮痧》等影片,還參加了《末代皇帝》《似水年華》等大量電視劇的拍攝,為我們留下了很多經典的銀幕形象。
下文收在《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一書中,人藝子弟方子春老師在朱旭生前曾做過細緻的採訪,留下了很多珍貴的片段。現刊載此文以示悼念。
朱旭:快活人生
文 | 方子春 宋苗
朱旭叔叔告訴我們:「人藝成立大會是在韓樹茂家門前開的,是現在一號樓的位置,那裡原來比海棠院還漂亮。北京人藝有一個傳統,就是體驗生活。在成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之前演戲就要體驗生活,不了解要表現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怎麼表演呢?
「比如金雅琴演《駱駝祥子》里跳大神的,我母親看到過跳大神的,她就教金雅琴一些事,所以金雅琴的跳大神演得就不錯。體驗生活對演員很重要,不體驗生活怎麼演戲呢?腦子裡沒那人兒就是演不了。當然,隨著年齡增大,一輩子積累生活經驗,已經習慣了,不必為某個戲特地去體驗生活了。」
此時我插嘴了:「朱旭叔叔,您說體驗生活重要,可您演《屠夫》《蛻變》這樣的戲,您怎麼體驗的?而且您那大段大段的獨白成了您的經典瞬間,您是怎麼做到的呢?」
「這就要談到借鑒了。我父親上講武堂,帶著一家老小從東北到北京後,就住在小鵓鴿衚衕。呂正操到家裡看過父親,他告訴我父親:『我抗日去了,你家孩子多,出不去。』他拉著隊伍就走了。我父親比他們大十幾歲,瞞著年齡上的張作霖的講武堂,這一班只有我父親有家室,其他同僚都是小年輕,休息日想打牙祭都到我母親這來,一來二去就很熟了。
「新中國成立後,呂正操老來劇院看戲,還談起過這段事。其實小時候我特怕他。我一淘氣,他就說小鬼子來了,我就老實了。」哦,《蛻變》中朱旭叔叔身上的軍人氣質就是這麼借鑒來的,原來他除了觀察自己的生活,還會借鑒別人的生活。
說到呂正操看戲,我想到了「文化大革命」前也常來看戲的周恩來總理。朱旭叔叔告訴我:「周總理來看戲,也有保衛措施。在小經廠衚衕時,我們都住那,前面掃雷的來了,就知道晚上總理要來了,但沒那麼緊張,不覺是什麼大事。那時領導看戲不算什麼大事,現在可算大事了吧?」
朱旭叔叔對我談起人藝建立六十周年溫家寶總理來看戲的情景。
「北京人藝建立六十周年大慶,幾位老藝術家給溫總理寫了一封信,請他在大慶之際來首都劇場看看戲。溫家寶總理接到了信,並且是以個人名義買票來看戲的。開演前他去後台和演員見了面,演出前和觀眾一起進場,當他來到劇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時觀眾都自動站起來為溫總理鼓掌。他的座位在前排,就坐在走道邊上的位置,此時有不少觀眾走上前去和總理握手,總理沒有拒絕,非常和藹。
「在幕間休息時,溫家寶總理聽說幾位老藝術家在休息室恭候,又馬上去休息室接見了老同志。他與老同志們促膝談心,讓這些老藝術家備受鼓舞。這是繼周恩來總理之後又一位讓人藝人感到親切的總理。」
朱旭叔叔把思路從現在轉回到了1951年:「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周恩來總理親自召開了治淮會議。當時我在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團,和歌劇團、舞蹈團、創作室等組成一個大的淮河文工團,到淮河去演出。到了一個叫老汪湖的災區,我們這個文工團人多,到了村裡,老鄉家炕上地下佔滿了也沒住下。最後剩下我、覃贊耀、林連昆三人,都二十歲出頭,年輕力壯,就住進了牛棚(哎,這可是真牛棚,不是『文化大革命』里指的牛棚)。那天剛下完大雨,想找點兒乾草都沒有,行李卷也澆濕了,打開鋪蓋往地上一躺,地下『咕嘰咕嘰』直出水。
「牛棚里跳蚤很多,想想可以叮透牛皮的跳蚤有多厲害,來這麼三個細皮嫩肉的年輕人,就聽噼里啪啦的拍跳蚤聲此起彼伏。得,乾脆就甭睡了,起來逮跳蚤。你們知道怎麼逮跳蚤嗎?我告訴你們啊,跳蚤皮厚,用手捻不死。我們就點著帶來的蠟燭,發現了跳蚤就用手蘸著唾沫把跳蚤粘起來。這時不能看,用兩指輕捻,跳蚤就被團了起來,相當於把它的腿繫上扣了,打開就蹬跳不開了。再用針將跳蚤紮上,用蠟燭一烤,它小肚子就『嗚』的鼓了起來,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死了,真是爽快。
「我和林連昆一會兒逮一個跳蚤,唯獨覃贊耀一個也逮不著,好容易逮一個,『蹦兒』—跑了!一會兒就沒信心了。後來就變成覃贊耀發現了目標就叫林連昆,『我這兒有一個』,林連昆就舉著蠟燭湊過去,我負責逮。到後半夜,三人很自然地形成了分工,覃贊耀赤身躺在那實行苦肉計,吸引目標,林連昆舉著蠟燭,我管逮。大家特愛看這最後『啪』的一下,這一宿特別的愉快。第二天一看覃贊耀,一身都是被叮咬後凸起的稜子,人胖出了一圈。」
哈哈哈......我們笑著,笑這些在牛棚里苦中作樂的人。那時他們多麼年輕,充滿朝氣,愣把一件苦惱的事整出了樂子。
朱旭叔叔接著回憶:「回來後就搞『鎮反運動』,完了就去『土改』。我們是西北土改團,去蘭州。火車就到西安,後面的路就是敞篷卡車,三天三夜啊。過秦嶺時,在山尖上行駛,兩邊都是懸崖。記得當時是1951年11月了,天氣很冷,大家坐在行李卷上,一個挨一個。人都凍得失去知覺了,要想動動腿要先掐一下,看是不是自己的腿。走著走著太冷了,就找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其中有我和童弟,拿繩子穿起來,綁上,再捆在車幫上,給後面的同志擋風。那時不知道苦,也沒人搞特殊化,團長周子健和大家同坐敞篷車,車廂司機邊上的座位是給病號或有特殊情況的人坐的。
「土改三個月的時間,對演員們後來演農村戲起了極大的作用,我們對農村太熟悉了。後來又有『合作化』,一直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我們在農村的經歷就沒斷過。1964年的《結婚之前》,我演農村幹部楊老二,擺老資格。一次去人民大會堂演這齣戲,在台上我老以老幹部自居。那天朱德、董必武都來看戲,演出結束後上台和大家握手,我說:『真的老革命來了,絕對是真正的老幹部。』
」哈哈哈......我們又笑了,笑朱旭叔叔的幽默。自《慳吝人》《女店員》後,朱旭因他的詼諧竟成演喜劇的專業戶了。悄悄告訴你們,在我們此刻聊天的三個小時里朱旭叔叔可沒結巴。
《結婚之前》劇照(攝於1964年),(左起)朱旭飾楊老二,吳淑昆飾楊二嬸,狄辛飾柳玉春,吳桂苓飾楊茂,黃宗洛飾劉喜才
「《女店員》中我演一個知識分子,用繩子包蘋果怎麼也捆不上,紙也散了,繩也跑了,弄得滿地都是。最後還突然多出個核桃,送給了齊姑娘。周總理看完戲就問:『你那核桃是怎麼出來的?』丁里就把躺椅拿了出來,在椅把放杯子的位置上織了個小網子,把核桃放裡面。起身時,丁里輕輕一按,核桃就『蹦兒』的砸他眼鏡上。
《女店員》劇照(攝於1978年),(左起)李婉芬飾齊母,朱旭飾魏默香,趙韞如飾衛母,劉駿飾衛大嫂
「丁里平常嘴貧著呢,應該是位做演員的好材料,可上了台就渾身僵硬,後來就改做道具了。話劇《俄羅斯問題》里演員要穿西裝,還要戴手錶。當時有手錶的人不多,丁里就去了東安市場手錶店,買了手錶殼和錶帶,自己在那比畫。這時,店裡人就報了公安局,這人怎麼回事,弄個假表在這擺弄什麼呢?公安局人一來,盤問一溜兒夠。」
《慳吝人》劇照(攝於1959年),(前排左起)朱旭飾雅克,田沖飾阿巴公
「哈哈哈,我還聽說過某人把國民黨錢當真錢花呢。」我插嘴道。藍苗和我先生馬上打斷我,提示讓朱旭叔叔繼續說。
「我們在天津南開大學舉辦首場演出時,我就把燈泡都安上了,一合閘,『噗』一冒煙全燒了。美國是110伏的電壓,我不懂呀。華大二團正在天津演《民主青年進行曲》,隊長馬上給二團打電話,宋垠帶三個人就來了,每人背著個綠書包,裡面揣著的都是燈泡,真闊!他們幫我安上了新燈泡,教我什麼是並聯和串聯......
「那天還有錢斌、方堃林,三人都是搞燈光的。從此我與舞台就開始結緣了,我被分配到了二團。到了華大二團,可分組時把我錯分到童超的演員組,正趕上排戲《生產長一寸》,導演夏淳講:『朱旭,你演什麼角色?』由此我就成演員了。現在要我這條件考中戲,連報名費都不讓你交,回家去吧!
「想演戲、演好戲必須要體驗生活。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中講道:『中國的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鬥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階級,一切群眾,一切生動的生活形式和鬥爭形式,一切文學和藝術的原始材料,然後才有可能進入創作過程。』這條標準給我印象太深了。文藝為什麼人服務、怎樣服務,毛主席的講話絕對是正確的。
「抗美援朝時排的一個獨幕戲叫《吃驚病》,寫美國兵在前線得了一種怪病,他們的士兵聽到槍聲一響就患驚恐症。美國派了醫學專家調查,(結果發現)是嚇的。我當時瘦高個兒,就演患病的美國兵,粘個大鼻子,抹了油彩晚上還不能洗,拿手巾包上,第二天接著演。當時我在棉花衚衕住,演出要去圓恩寺團校禮堂。這個戲要做效果放槍聲,當時沒有槍聲器,用砸炮做效果聲。一人發一張,自己撕下來擺地上,用釘鎚砸響。童超很聰明,早早做準備,數好幾響,撕下來,輕輕放在台口的地上,釘鎚放在邊上。當時是冬天,不知誰一開門,北風一吹,地上的砸炮沒了蹤影。台上需要放槍時,後台砸地板的聲音『咣咣』的,不該有聲時,不知誰踩住了,『啪』的一響,亂了套......」
「哈哈哈......」聽到這裡,我們幾個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只有在這裡,在朱旭叔叔與我們這些同院的孩子之間,才能這麼放鬆地講故事,有共鳴,因為他提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熟悉,那麼栩栩如生,我好似穿過時空,看到了這些在幕後忙碌的人。他們人人都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們沒有以明星大腕自居,而是願意干任何與藝術有關的事。這是他們這代人的可愛之處,又說明了他們那代人的工作態度。
雪茹阿姨此時走過來坐在我的對面,我看著快樂的朱旭叔叔和依然風韻不減當年的雪茹阿姨,問了一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雪茹阿姨,聽說您當年是『人藝三大美人』之一,您一定有許多追求者,可怎麼看上了資歷比你淺、又瘦又高還結巴的朱旭叔叔呢?」
雪茹阿姨愣了一下,回頭看看正坐在單人沙發上的朱旭叔叔。朱旭叔叔依然用他特有的幽默語調回答我,只見他一臉嚴肅,此時有點小結巴:「那......那我自然有我吸引人的地方......哈哈哈......」他頭一抬,身體向後一仰,開心地笑了。哈哈哈,我們都笑了,我們為朱旭叔叔的機智,為他的大智若愚而歡笑著。雪茹阿姨也笑了,笑著和我們約好了下次來訪的時間。
選自《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楚塵文化出品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編輯 | 銅豌豆
閱讀,讓一切有所不同
歡 迎 關 注
楚塵文化
楚塵讀書君微信號:ccreaders
※現在和我通信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了
※請把清涼吹到我的面頰上
TAG:楚塵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