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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20號作品 | 籠






2018年,

騰訊大家

聯合

鯉文學書系

理想國

發起「

匿名作家計劃

」,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力求回歸文本本身,摒棄所有外在干擾,只用文字和讀者溝通。最終通過初賽、複賽,決選出最出色的小說。




下面的普魯斯特問卷及小說來自匿名作家020號,感謝閱讀。








匿名作家_020號


普魯斯特問卷
























1. 你覺得科技從哪方面最大地改變了人類的情感?


它帶來極大便利的同時也混淆了虛實的界線。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無法辨析通過嘴唇或者感測器生產的吻究竟哪個更真實的時代。何況是愛情。


 


2.不劇透的描述你這個小說的寫作出發點。


小說里那個最早出自佛經的故事。這個古老的故事有很多變型,被歷朝歷代的中國人改寫、流傳,讓很多人著迷。在我看來,這是個未來感十足的故事——從來沒有哪一個時代,比現在、以及由現在通往的未來,更適合成為這個故事的背景。由這個動機出發,我構建了這篇小說。


 


3.你最想寫出什麼樣的小說?


其實每天的想法都不同,我想嘗試所有的可能性。比如,一個古典的、不耍敘事花招的、背景設置在現代卻用本格推理的老派方式構建的故事。


 


4.

寫這個短篇用了多久?


兩周。


 


5.

你的寫作癖好是什麼?


我的時間很零碎,因此這個癖好是逼出來的: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一個動機或者句子飄過時就用手邊的任何工具記錄下來。哪怕只是一個符號。


 


6.此階段最認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納博科夫。


 


7.認為哪個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卡弗。他很好,但當他成為一種最容易被複制的模版時,他就被高估了。當然,這不是他的問題。


 


8.最近讀過最差的書?


覺得差還逼迫自己讀完的書,通常跟某項推不掉的任務有關。很高興今年沒有這樣的任務。


 


9.你想和哪位過世的作家成為朋友?


莎士比亞。


 


10.你因為什麼而繼續寫作?


好奇。我想知道我的極限在哪裡。


 


11.你覺得什麼是美?


極端。極度勻稱或極度紊亂,都是美。


 


12.最近一次為了什麼而哭?


電影。但,居然忘了是哪一部。


 


13.最想嘗試生活在哪個時代和哪個地區?


現在這個時代,以及我現在居住的城市裡。


 


14.你覺得你和世界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和平共處吧,但還算不上互相懂得,至少理解程度還遠遠不夠——如果對這個世界不再好奇,我就不會寫作了。


 


15.最近新學習到的一個知識或者一種能力是什麼?


以前很討厭與經濟相關的知識,現在倒越來越有興趣搞懂「錢」的運動路線,觀察它以怎樣的方式「虛構」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







匿名作家020號


 




1


我用眼睛聽到了你的聲音。




沒錯,必須是聽到。用眼睛。吳勻在我的腕上調節手環長度的時候,一字一頓地強調。窗台上鏡子反射的陽光,把窗外樹枝的暗影,打在他右側臉頰和脖子上。一陣急風,鏡子在架子上轉了個角度。原本灰黑色的條紋,散落成斑點,就好像他憑空起了一片皮疹。




只有齊南雁才會把梳妝鏡擱在窗台上。她坐在窗前托著顴骨照鏡子的時候,我常常懷疑——她是想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還是想被窗外的什麼人看見。




「都是特殊材質。你感受一下。使勁感受。耳蝸和內置無線耳機,眼球和隱形眼鏡,手環和手腕,是不是好像連成了一體?咱小時候語文課上學過什麼叫通感吧?這就是。你要是沒有用眼睛聽到聲音的感覺,質量就算不過關。」




吳勻的小時候,和我的小時候,似乎也是連成一體的。我們曾經住在同一個街區,上同一所小學,然後在各自搬家失散十年之後,在同一所大學裡相認,畢業以後又相繼來到這座城市。但是,當然,我早就忘記小時候的語文課上講過什麼。這種事情只有吳勻會記得。




耳蝸、眼球和手腕都是涼颼颼的。這涼意緩慢地蜿蜒地向內滲透。除此之外,確實沒有什麼異物感。吳勻的嘴角控制著漸漸泛起的得意,在我的手機和電腦上挨個設置了一通。「所有的數據,都裝得下,綽綽有餘。」他說,「你的手環,相當於貼身終端,無線遠程遙控。」




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我想。好幾年以前,人們就開始戴著這樣的手環跑步。




「特別的地方在這裡。」吳勻打開手環開關,讓我用不同音量咳嗽了三遍。採樣,設置,再採樣。最後的一聲咳嗽格外莊嚴,於是我的眼前刷地出現一片光,這光幾乎與咳嗽同步,彷彿順著喉嚨口滑下來,罩住我右前方的空地。




事後想起來,電流靜靜掠過的噝噝聲應該是從耳機里發出來的。而我卻覺得這聲音來自前方,它飛快地填充視覺的空隙,居然有了某種不斷變化的形狀。有形狀的聲音浸濕在眼前的一大片光暈里,被染上了某種介於淡紫與淺粉之間的顏色。




「你有沒有看到我?看到我的聲音?」柔軟低沉、帶著拖腔的女聲把光聚攏來,女人的輪廓逐漸清晰。嘴唇的線條太重,略感突兀地嘟起,上下唇之間的空隙構成一個圓,一張一翕之間,有誇張的呼吸聲撞擊我的耳膜。







我趕緊說看到了看到了。麻煩您輕一點兒。鬧心。




「手環上可以調節模式,輕一點重一點都成。」那是吳勻的話外音。


我摸索到手環上的開關,直接按到底。聲音與光線漸漸收攏,淡出。地板上沒有多出一粒灰塵。




「暈吧?正常。慢慢來,玩這個的沒有不上癮的。」


「上了癮,是不是就得跟著你們一茬一茬地升級裝備?你們這些遊戲商,成天就是琢磨怎麼讓人傾家蕩產。」




「當然有裝備。感測器可以精密聯結你渾身上下每一個敏感部位。」吳勻的目光往我的胯下只瞟了一眼,便迅速挪開,「你放心,你的那套我終身免費提供。不過,相信我,玩這個遊戲的要訣就是,盡量把第一階段拉長。享受你不需要感測器的時光。」




十年前,從吳勻設計的第一個遊戲進入內測開始,我就是他的試驗品。我頭腦清醒,口味挑剔,入戲和齣戲的速度都高於平均水準。致癮閾值高——實際上,我不記得我對任何虛擬現實遊戲上過癮。我不相信這個看起來既滑稽又粗糙的新玩意,能改變我的記錄。




「你的意思是,這個女人,這個叫什麼全息投影的玩意,只有我自己能看見?」


「你的人,」吳勻深吸一口氣,「只有你能看得見,聽得著,感受得到。」




所以,只要咳嗽一聲,我的人就會出現,就像從我的嘴裡吐出來。再咳嗽一聲,我就可以把她吞回去。按照吳勻的理論,這個在技術上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玩意,最大的優勢是把你從虛擬現實的封閉空間里解放出來,融入現實。我不用戴上頭盔,關在房間里被各種儀器五花大綁。走在人群中,灼熱的陽光下每個人的頭頂上都冒著蒸汽——沒人知道,我的人就陪在我身邊。




「最重要的是,齊南雁也不知道。」吳勻的眼皮根本沒有抬起來,但我能感覺到他在沖著我似笑非笑地眨眼。




「就算她知道,也沒什麼要緊。你不過送我一個寵物而已。」我嘴裡咕噥著,心裡卻多少有點發虛。不管怎麼說,這是個灰色地帶,連媒體都拿不準該怎麼定義它。「人形的電子寵物」,他們扭扭捏捏地說,「不同於電子貓電子狗電子青蛙,它對於人類道德倫理的潛在的冒犯和挑戰,亟須法律和社會規範積極應對。」通常,聽到這樣的調門,你就知道這種玩意兒拿不到公開發行的執照。但是吳勻說不要緊,越是灰色地帶,在黑市交易里就越是緊俏。「一百年前,」他聳聳肩,「美國人還禁過酒呢。」


倒也是,我說。五年前,剛結婚那會兒,齊南雁還禁止我睡覺打呼呢,禁止我聽除了古爾德之外的人彈巴赫呢——她不說巴赫說巴哈,交叉十指抵住下頜,好把「哈」字的音拖得更悠長。結果呢?如今我一禮拜至少三天睡到書房裡,關起門來聽除了巴赫之外的所有音樂。我用兩組音響,讓馬勒五跟迷幻電子樂對著干,低音提琴和大管被合成器衝撞得呲牙咧嘴。書房裡不開燈,我在一團漆黑中,血管里奔涌著被某種報復的快感攪動的液體。




吳勻在我的電腦上配置遊戲軟體的時候,輕聲說了一句:「人物的故事背景,性格特徵,發展方向,這些參數,我都設得跟南雁相反。」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想你會需要一些不同的體驗。當然,我對南雁了解有限,只是大方向上相反而已。」




我懶得追問。就好像,兩小時之後,當吳勻故意在出門之前才甩出最後一個包袱的時候,我也沒有追出去朝他屁股上踹一腳。




「別生氣哈哥們兒,」他高聲嚷道,「我給你的新玩具取了個名字,叫北雁。齊北雁。」


 




2


我給齊北雁設了個鬧鐘。




準確地說,是我給齊北雁設好了程序,讓她當我的鬧鐘。鬧鐘在早上六點半響起,北雁的聲音好像從我的喉嚨口一直撓到耳朵眼。睜開眼,就是一片淡橘色的光,一個半生不熟的女人。於是我一個激靈,猛地醒來,下意識地望望在廚房和浴室之間跑來跑去的齊南雁。




「我不知道吃錯什麼葯了,今兒醒太早。吵到你了吧?」南雁的聲音像隔著幾層厚紗傳過來。


「沒事兒,我本來就是這個點起床。」我有點慌,嗓子直發乾。




「清晨健康檢測:中等偏下。聲帶疲勞,建議給自己調一杯蜂蜜水。配方:馬努卡蜂蜜一勺……」北雁執著地在我耳邊絮叨。我趕緊使勁乾咳一聲,把她咽回去。然後,我一隻腳趿著拖鞋,另一隻腳在地板上撩不到鞋,乾脆三步兩跳地蹦進廚房,從背後抱住齊南雁。她手裡一杯酸奶咣當一聲砸在地磚上。




「你……也吃錯藥了?今天不用上班?」她只穿著睡衣,整個身體就像遭到電擊一般陡然僵硬。沒被鋼圈撐住的乳房,在我的手掌里無力地往下垂。




「上班,上班。」我緩緩鬆開手,慶幸南雁並沒有回應我的撩撥。這場出於莫名愧疚的拙劣表演,用不著非得立馬到床上解決。




好在這樣尷尬的局面並沒有持續多久。按照吳勻的說法,在北雁身上,一半是人工編程,一半是機器學習,後者要比前者強大得多。「什麼叫機器學習?這種事兒一句兩句跟你說不清楚。總之,她不是單純依賴事先制定的演算法規則,她會利用大量的數據,自學成才。很快你就會發現,她會變得聰明起來,說你想聽的話,做你想做的事,在你希望她閉嘴的時候閉嘴。」




「等等,哪裡來的『大量數據』?」


「你的電腦和手機里的一切,你給她的每一個指令,每一句反饋……這就已經是海量了。」




海量。第二天,我在公司里審批保險單的時候,就想起這個詞。齊北雁在我的想像中變成了土撥鼠,趁著我忙得自顧不暇,它便一頭鑽進我的海量數據,用爪子刨出一團團灰黃色的煙塵。




「你很疲勞,你需要放鬆,需要深呼吸,需要去蘇格蘭卡爾拉文洛克古堡抱一抱。」午休時間裡,北雁的聲音摩挲著我的耳膜,我本來半閉著的眼睛被最後一句驚得猛然睜開。只見北雁側過身體,故意展示凹凸分明的曲線,同時反方向側過臉來,沖著我笑,兩排牙齒上打著高光。吳勻說得沒錯。從長相到性格,北雁跟南雁截然不同。哪怕還剩下一丁點相似之處,比如某些南雁身上模糊不清的線條和特徵,也被北雁強化了,固定了,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你怎麼知道那個古堡?」


「你在各種社交軟體中提到它的次數,你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它的次數,還有你描述時投入的情感指數……這些數據分析的事情是我的工作,你不用操心。」




我本能地用手擋,但是古堡內部構造的3D投影還是一層層浮現在我眼前。原來齊南雁坐過的那個露著豁口的、在照相機鏡頭裡呈現逆光剪影的凸窗,現在被齊北雁虛倚著。記憶抽打得我半邊臉頰發燙。我想起,齊南雁在古堡暗處摟著我的腰,貼著我胸口囫圇不清地說不作數了不作數了。那時我的胸口和她的面孔之間就像夾著一塊黃油,由硬到軟,最後化成黏糊糊的液體。我們的血肉融解在其中。




那是一次分手旅行,一次從出發開始就知道分不成手的旅行。我們拖延決斷的時間,不過是在等待妥協的方式和機會。我們鑽出古堡,外面細雨橫斜。雨絲被風打毛,像被一個粗魯的胖子胡亂吹開的蒲公英一樣鑽進鼻孔和耳道。南雁把風衣甩給我,張開雙臂,把腦袋後仰到跟一幅有名的電影海報相同的角度。我的耳朵被風聲灌得聽不出她在喊什麼,太陽穴卻突突跳著壓迫眼眶。




結婚這件事,最可怕的一點在於——六年八個月之後,每天醒來,你根本想像不出當初的眼淚和決心,僵硬的儀式,曾經顯得那麼情真意切,那麼理所當然。竟然只有電子投影的那種虛假的粗糙的人工的光效,才更接近我如今對於那段記憶的印象。我在想像中反覆移動我自己的位置——無論是當年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卻怎樣也插不進這畫面里去。




「哪句不作數?」我胸口的紐扣,壓在南雁的臉上,按出了印子。


「不分手了。你說我們,怎麼可能分手?」




是啊怎麼可能!那時我覺得這話對極了,那時我鄭重地點頭。哪怕不分手就意味著我要跟著她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意味著在吃到她母親做的沒有擱一粒蒜的蒜泥白肉時,連眉頭都不能皺一下。




「蒜泥白肉只是個菜名嘛,」南雁手腳交疊在一起蜷在沙發上,像一隻睏倦的、只露出眼睛的黑貓。「我媽聞到蒜味就要吐。」


「那你呢?」


「我隨我媽。」




北雁渾圓的嘴唇微微嘟起,卻並沒有打斷我遐想的意思。就好像她專註的傾聽是用嘴來完成的。吳勻在處理她的人設時,一定重點突出了知趣和乖巧。南雁那種突然就離題萬里,或者一定要在你偃旗息鼓時再多說一句的邪乎勁,北雁不會有。當我下意識地抱怨一場高速公路翻車事故幾乎擠爆了我的電話線時,眼前浮現的是齊南雁不屑的臉。她會說,「怎麼,又要玩什麼理賠免責的花招了?瞧你們這些奸商……」我準備了無數回擊的角度,卻沒有一句能用在北雁身上。




「這是你的日常工作,」北雁語速輕緩,「所謂工作,就是你不得不用自由來換取的東西。」


「呃……」我有點語塞,「這你也知道啊……」




「我還知道,你更喜歡原來那份職業。它在距離此地一千二百二十四公里的地方——你根本不可能再回頭。但是你覺得值得,因為你換來的是愛情。」




我並不確定是不是值得。但是我鄭重地點點頭。也許比七年前那次更鄭重。我覺得我的形象,在北雁的眼裡一定美好得像是冬季陽光下落滿一肩初雪的雕塑。我沒有想到,這種久違的感覺對我如此重要,以至於有半秒鐘,我的眼裡居然泛出了淚光。天曉得這些數據北雁是從哪裡挖掘出來的。也許是某個夏夜,在灌下大半斤白酒之後,在我把剛才擼過的各種串一絲不苟地吐乾淨之後,我沖著手機里某個誰也不認識誰的社交群,用語音吼過那麼幾句。我打賭,除了齊北雁,沒人認真聽過。




「你們這些——電子人,我他媽現在覺得,你們不是玩具那麼簡單。」


「不要說髒話,謝謝。請叫我齊北雁,或者什麼也不用叫,謝謝。咳嗽一聲,你就可以召喚我。」




「吳勻這個兔崽子,他到底還藏了多少花樣?」


「我的老闆是人類,不是兔崽子。他的設計宗旨,是為你服務。他的設計靈感,來自歷史和未來。」


 




3


歷史和未來。這話大致不錯。我在吳勻家裡,惟一能找到的書是古籍——那也只是一小半,更多的古書都做成了電子版,藏在他的電腦里。「你所有冥思苦想的事情,一千年前早就有人替你想過了。一千年後也照樣會有人這麼想。那些處在夾縫中的,可以忽略不計的,是現在。」吳勻總是這麼講。他說,歸根結底,他的作品是從歷史中尋找素材,設計給未來的人類。




「然而,那些掏錢付賬的,找你訂做這些電子寵物的,難道不是眼前的,活生生的人?」我忍不住反駁他。


「這倒也不一定呢,」吳勻神秘兮兮地掛掉電話。




大部分時間,我根本懶得反駁他。我和吳勻的交情,一定程度上,就建立在某種各安天命的默契上。他有他可以逃遁的虛擬世界,我沒有。我有我必須履行的現實責任,他沒有。我們好像在分工協作,惟有拼湊起來,世界才完整。我每天要跟客戶解釋怎麼用保險避稅,而他成天琢磨的是在遊戲里埋幾個貌似深刻的彩蛋。有一回,好容易戴著頭盔打到最後一關,我突然被一頭猛虎追到了荒山峭壁,只好抓住從樹枝上垂下的藤蔓。腳下是萬丈深淵,藤蔓上兩隻老鼠啃個沒完。搖搖藤蔓,老鼠沒跑,蜜汁倒是順著藤蔓滴下來。遊戲設定你必須在這裡做一道選擇題。是抓住藤蔓,耗盡體力,孤注一擲地爬上去或者當場摔死,還是搖動藤蔓,增加它斷裂的危險,卻能同時吃到蜜汁——這也許能幫你補充體力,也許意味著讓你臨終前享受片刻的歡愉。




我記得那一回我正巧有什麼公事,只好從遊戲里撤出來。後來見到吳勻,我劈頭便問他,最後一關到底該怎麼選,才能保住小命。「沒有標準答案,」吳勻面無表情,「隨機設置。其實你瞎選一個,然後聽天由命就行。」




「什麼?有你這麼不負責任的設計師嗎?」


「哥們別激動。這不是試運行嘛。抗議這個環節的人太多了,我已經把它刪掉了。」




不曉得為什麼,聽了這話,我居然有點失落,只好訕訕地搭話:「你怎麼會想到開這麼無聊的玩笑?」




於是吳勻隨手扔給我一本書。《譬喻集》。那故事在217頁。




「都是經過翻譯和改寫的佛經故事。通俗讀物,不是原典。一本閑書而已,沒法教你怎麼賺錢的。」




我不喜歡他講這話的腔調,所以那本書被我隨手擱在馬桶旁邊的洗漱櫃里,每天都沾上新鮮水汽。我捏著鼻子翻過幾頁。嘴裡銜著大雁的野狐狸看中了河裡的魚,兩頭落空以後轉過頭來教育跟男人私奔的少婦。




「汝痴更劇於我也。」狐狸說。


「瞎扯雞巴蛋,」我砰地合上書洗漱櫃的門。




我有強烈的直覺,吳勻設計電子人的靈感一定也來自這本書。打開柜子,書頁已經被水汽熏蒸得卷了邊。我胡亂翻了一通以後仍然不得其法,只好壓壓平挪個地方,扔在書房的榻榻米上。


 




4


直到齊南雁來敲書房門,我才發覺自己剛才抱著書打了個盹。門剛半開,高腳玻璃杯便頂進來,先是一隻,緊接著我發現齊南雁的另一隻手端著另一隻。我想起這是她買的那種很貴的德國貨,她說杯子會透氣,能醒酒,玻璃的每個毛孔都能自己呼吸。







黃色燈光透過霧藍色燈罩,打在深紫色的液體上,組合成一團缺乏美感的曖昧。她的指甲划過輕薄的杯壁,空氣中響起那種細微而清脆的叮噹聲。這聲音實在太過細微,若沒有跟她生活過六年八個月,是絕對不可能聽見的。




「就在……這裡?」


「為什麼不?換個場地,換換運氣。」她一邊說,一邊在音響上找到了她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古爾德不會拉大提琴,杜普雷那張又給聽壞了,所以換了馬友友。




「那麼,也換個姿勢?」


「這可不行,」齊南雁皺起鼻子,斷然說,「要保證成功率。」




齊南雁身上,有種天生的對儀式的執迷。她能把生活中所有無法解釋的困境,一律用一場儀式來解決。她無法理解分手,所以我們應該舉行婚禮。她沒法面對婚姻的日漸沉寂,所以我們應該生個孩子——當她發現生孩子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把受精變成了我們的周期性儀式。每天早晨,眼睛還沒睜開,她就往嘴裡塞一支體溫計,動不動就拿出她記錄在手機程序上的基礎體溫曲線圖,截個屏發給我。




那條曲線決定了我的慾望是不是合法。線是平的,我就得養精蓄銳,引而不發;一旦線抖一抖,往下探個底再陡然升高,哪怕我第二天清早要出差,齊南雁也會逼著我上床,還得讓她在床上感受到愛情。「做的是真愛,孩子才會健康聰明脾氣好,」她虔誠地告訴我,這是某項權威統計的結果。是大數據。




「我差點忘了……」我下意識地揉揉太陽穴,極力回想今天上班路上有沒有收到她的曲線圖。一定是有的,只是我忙著跟齊北雁聊天,沒注意。我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想喝一口定定神。




「怎麼甜成這樣?」


「不是早就讓你戒煙戒酒嗎?酒精一滴都不能沾,要不會影響胎兒的中樞神經。這是葡萄汁。」在齊南雁看來,裝在玻璃杯里的液體也是儀式的一部分,它只要是深紫色的就可以。




我把杯子放在書桌上,比划了好幾次也拿不准我的手應該攬住她的肩還是她的腰才更能說明我愛她。最後,我放棄努力,往後一仰倒在榻榻米上,順勢把她也拽倒。




在受精儀式中,齊南雁的前戲是一串你根本沒辦法回答的設問句。這回我決定先發制人。




「別問了,我愛你,所以……」我最後幾個字被南雁的嘴唇和舌頭堵在了喉嚨口。涼絲絲的葡萄汁在兩個人的口腔里轉了好幾圈。趕在滲進齒根的甜發酵成酸之前,我終於啟動了那些常規動作。在馬友友把組曲的第一首拉完之前,我解開她最後一顆扣子。




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她的細長的脖子仍然認真地昂著,兩側肩膀繃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我在她的呻吟里辨認出某種節奏。我覺得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維持秩序,給那些即將向著她奔跑的小東西編號,隨時準備叩響發令槍的板機。




我胯下一陣發軟。




我沒法解釋,我是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咳嗽的。也許是因為葡萄汁太甜,也許是我需要做點什麼好阻止它繼續發軟——總之,齊北雁應聲出現。她先是飄浮在我眼前,隨後投影越來越清晰。她微笑著靠牆而坐,皮膚在燈下泛著可疑的光澤。


 




5


大提琴組曲循環到第五遍的時候,我光著身子斜倚在榻榻米上抽煙。齊北雁換了一堵牆靠著,手裡也拿著一支點燃的煙。她並沒有換衣服,可我總覺得她的模樣跟剛才不太一樣。我沒有力氣細看。我脖子以上和腰部以下都成了被戳破的橡皮球,緩慢地,然而堅決地漏著氣。可我不想睡。




「你不應該抽煙的,抽煙會損傷精子活性……」


「怎麼你也來這一套?學得太快了。」




「我們的特點就是——擅長學習。機器學習就是……」


「行了行了,聊點兒別的!要不我就把你關掉。」




「聊什麼,您點。」北雁笑得整張臉上布滿了弧形。她聳聳肩,用手支住下巴,似乎及時制止了一個呼之欲出的哈欠。電子人上班太久,也是會累的。




「剛才我都鬧不清我在跟誰。」


「你覺得在跟誰,那就是在跟誰。」




跟齊北雁聊天,最大的好處是輕鬆和簡潔。那些層層疊疊纏繞在人類話語間的結構,她一揮手,就削成一片廢墟。你越是思慮深重的事情,她越是輕易地化解成一個笑話。剛才,之所以能夠按部就班地完成齊南雁的作業,也許就是因為我盯住的是齊北雁的臉。我解釋不了那是什麼邏輯。反正她的滿不在乎,她嘴角上掛著的一絲嘲諷,可以讓這場儀式變得容易一些。




「可這不代表,你,她,你跟她,對我有相同的意義。」


把人稱代詞攪拌在一起,顯然引起了齊北雁短暫的困惑。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找到打岔的辦法:「意義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




「我行動了,所以她應該滿意了。媽的我一直在行動,她說怎麼動就怎麼動。」


「問題是,」齊北雁放慢語速,大概在資料庫里搜索那種可以一擊即中的句子:「她也在行動。行動和行動,如果方向相反,是會相互抵消的。」




這一番車軲轆話讓我徹底放鬆下來。真實的煙霧和全息投影中的煙霧交織在一起,繚繞在詞語周圍,讓詞語顯得無比深刻。我知道我需要沉浸在這樣的言不及義中,這樣就沒有時間去琢磨,為什麼剛才把睡著的齊南雁從榻榻米抱回到卧室時,我會在她臉上看到淚痕。




我甚至不敢問齊南雁剛才有沒有高潮——我已經很久不問了。她並不關心這件事,至少是裝作不關心。她裝作只關心躺下的姿勢對不對,我們的身體有沒有構成一個完美的夾角,那些小東西是不是能順著斜坡爭先恐後地向她的子宮奔跑。在用力的時候,她的指甲划過我的手環。手指有一點遲疑,但很快挪開。




「你倒是說說,存不存在,愛情這回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問。也許是因為,我相信,這麼無聊的問題已經不適合問人類。




齊北雁突然打了個哆嗦。幾秒鐘後,我的耳膜開始被一些名字、定義、符號反覆捶打、震蕩,一波接著一波,既有中文,也有外語。齊北雁的話音勻速推進,音質失真。我勉強捕捉到幾句。




「愛情是平地飛升,是狂妄地認定重力消失的幻覺。」


「愛情以一種悖論的方式喪失了現實性,卻同時獲得了可敘述性。」


「情人用言辭填充空虛無邊的時間,等待閃閃發光的瞬間。」




我忍無可忍,在手環上按了休眠鍵。齊北雁定格在半張著嘴的瞬間。吳勻說過,數據量太大、來源太龐雜時,偶爾會給電子人造成臨時性的機能紊亂。「那是他們百感交集的時刻,」吳勻說,「休眠兩分鐘,讓她清空一下臨時內存就好。」




兩分鐘後再啟動,齊北雁已經忘了剛才說過什麼。我把話題轉移到她亮晶晶的手腕上。趁剛剛暫停的片刻,我總算看清楚她的模樣有了什麼變化。一個「閃閃發光的瞬間」。




「你給自己弄了一件新首飾?」


齊北雁輕快地眨眨眼睛,臉上笑出了更多的弧線。「對,水晶手鏈。這個有什麼好奇怪的,芭比娃娃都有很多套衣服可以換呢。」


 




6


我過了一個月幸福時光。




當你知道你隨身攜帶著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當她的存在只是為了學習你的情感模式、研究甚至崇拜你那並不成功的人生時,那麼,另一個女人,那個儲存著你的過去、佔據著你的現在、挾持著你的未來的女人,就變得可以忍受了。非但可以忍受,齊南雁簡直每天都在變得可愛起來。




我越來越適應新的平衡——每回跟齊北雁東拉西扯地消磨掉一個鐘頭之後,我需要去看看齊南雁正在忙什麼。那些本來輕易就能讓我們陷入冷戰的瑣事,比如一張我沒有時間陪她去的戲票,一件熨燙失敗的襯衫,一個來自她母親或者我哥們的不合時宜的電話,如今都變得無足輕重——它們原本就無足輕重,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介意的呢?




現在,我會按住即將發作的齊南雁的肩膀,我會用溫柔而空洞的眼神注視她,我會等待著她的憤怒漸漸瀝干水分,皺縮成深灰色的一小團。萬一某些雜音意外地想衝破我的喉嚨喊出來時,我就捏住一個空心拳頭罩住嘴。




吶喊會走調,變成一聲咳嗽。我的目光會穿透齊南雁單薄的肩胛骨,落到前方的一大片光暈中。牆上的齊北雁,窗台上的齊北雁,盤子里的齊北雁,天花板吊燈上的齊北雁。


 




7


「這樣是不是有點變態?」第二個月的第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齊北雁。




「站在另一個維度上,人類定義的變態行為,都是正常的。」齊北雁剛開始車軲轆話,我就在手環上按了修正鍵。北雁清清嗓子,馬上換了一種說法:「秘密,欺騙,背叛,以及恰到好處的內疚,可以讓一段疲倦的關係復甦。」




「你可真會掰扯,」我喃喃地說,「我說不清道理。我只知道,最近她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好。昨天,我說這回過節我就不去他們家了,她居然連頭也不抬。她說,好的。」




「這難道不好嗎?」


「話雖如此……你知道,就好像一隻完美的盤子。你把它放到某種光下面,轉到某個角度,就能夠看到一條細細的裂縫。問題是我現在不知道那是什麼光,什麼角度。」




「唉,」齊北雁嘆了口氣,「雖然我一直在努力學習,但我還是搞不懂你們人類。」


「其實我也搞不懂。」




齊北雁若有所思地轉轉眼珠。我的隱形眼鏡自動調焦,鏡頭推近,她輕柔溫暖的聲音又獲得了某種實在的形狀。微醺感從我的額頭一直蔓延到後背,四周成了一片飄著威士忌氣味的汪洋。我寧願就此沉沒,體內卻總有某種不安逼迫我浮出水面。




「統計表明,百分之八十一點三的人,在進入遊戲的第二個月時會開始添置裝備。你不想離我更近嗎?」最後幾個字,每吐出一個,都伴隨著清晰的呼吸聲。




吳勻這個兔崽子。有沒有必要把升級廣告做得這麼硬?




「軟體里可沒寫這個。機器學習的效率比我預想的還要高。也許是因為她遇到了心理活動特別豐富的主人。她的學習材料都是優質數據。」隔著電話我都能聽出吳勻強忍的笑。




「你是說,這不是設計好的?這其實是她自己的意願?她想離我更近?」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口氣特別愚蠢,是突然被少女的長髮拂過臉頰、忍不住想打噴嚏的那種老男人。




「我不想下這麼激進的結論。這個產品的自我意識是否這麼強,還有待觀察。我只能說,她近來的表現,似乎說明,她也有自己的需要。」




我被吳勻的說辭繞得發昏。我只知道當女人也有自己的需要時,我沒有理由拒絕。我訂購了一套無線感測器,並且堅持自己付錢。兩個小時之後,我在快遞送來的貨里發現一張吳勻留的紙條:「398頁。那個故事你得去看一看。」







我沒顧上看。我的頭還昏著。我好像一直被推著往前走,步子踉蹌,卻橫豎慢不下來。眼前有一道山澗,我還沒跨過去就已經知道跨過去之後,會是怎樣的虛脫與厭倦。我無比哀傷地看著自己收不住腳步,就像看著自己當年的第一次。那時我抖抖索索地關上門,試圖打開齊南雁。那時我就像電影里的拆彈專家,相信齊南雁身上的每一寸都暗藏著觸鍵或者電線,一個微小的動作就可以讓我升到半空。誰他媽能拖住時間,誰能跟時間討價還價?荷爾蒙是漫天噴涌的煙花,我卻已經在忙著追悼它黯淡之後深不見底的夜空了。




但這一回,我甚至沒等到煙花引爆。貼在小腹上的感測器驟然向下壓迫,我的指尖摩挲齊北雁光滑的手腕,心裡念叨著吳勻把皮膚的質感做得那麼逼真到底想幹嗎。然後我看清了那個閃閃發光的瞬間。




我熟悉水晶手鏈上的按鍵。啟動,修正,休眠。齊北雁戴的是手環,和我一模一樣的手環。


 




8


齊北雁早就厭倦了當齊北雁。在我沒空招呼她的時候,在我以為她像一隻土撥鼠那樣埋頭研究我的數據時,她就學會了自己跟自己玩。




「你的人,」我深吸一口氣,「只有你能看得見,聽得著,感受得到。」




「你不覺得這樣很公平嗎?每天完成你的任務之後,我也可以把我的寵物吐出來。」電子人在對待名詞時比人類坦然得多。齊北雁在說「任務」和「寵物」的時候,睫毛好看地一閃一閃。貼在我鼻翼兩側的透明嗅覺感測器源源不斷地把齊北雁的帶著洋甘菊味道的氣息傳過來,我忍不住吸了一大口。




「你說的,寵物,就是跟你一樣的,種類嗎?」我小心翼翼地拿捏著語氣。


「對。我們,你們,都是一樣的種類,不是嗎?」




「也算,是吧……」對於齊北雁這種得了便宜就賣乖的脾氣,我已經非常習慣。她跟我到底算不算同類,答案因時而異,完全得看她的心情。


「那你的——寵物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你是從哪裡弄來的,我就是從哪裡弄來的。訂製產品,自動生成,我只需要提出儘可能詳細的要求。」




果然跟吳勻串通一氣。




「我還是不明白。訂製要求是需要大量數據的。你是從哪裡採集來的我們人類的樣本呢?」


「其實大部分還是來自你的數據。」




「難道你訂製的寵物跟我一模一樣?」我的喉頭開始發緊。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胳膊。感測器逼真地呈現肌肉在壓力下微微變形的感覺。


「當然不是。你們完全不同。娛樂和工作必須有所區別。」




趕在被齊北雁不緊不慢地噎死之前,我終於弄明白,在「大部分」之外,她還有個辦法是在社交軟體上註冊個賬號跟別人聊天。「聊著聊著,」她開始微笑,「我就知道我需要一個怎樣的寵物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你這是在——網戀吧?」


「換一個角度看,也可以這麼說吧。一場戀愛,確實是短期內激發創造力的最佳途徑。」




「可是這樣不好吧。這不是欺騙嗎?」


「你們難道不是一向這麼乾的嗎?」




說到這裡,齊北雁毫不猶豫地取消了我跟她同類的資格。




「你們愛上的從來都不是那個真實的人,你們愛上的是自己根據她的樣子塑造的——模型,雕像,幻影。有一個雕塑家叫皮格馬利翁……」




只要觸及類似的話題,齊北雁就會滔滔不絕,伴以肢體的輕微抽搐,出現典型的數據流量紊亂的癥狀。我趕緊按下了休眠鍵。


 




9


398頁。




《陽羨鵝籠》的故事同樣來源於佛經。最著名的改編版本,見於南朝梁國吳均的《續齊諧記》。這本書上的版本,是翻譯的翻譯,改編的改編。




陽羨有個叫許彥的人,在綏安山裡走著走著遇到一個書生,十七八歲的樣子。書生躺在路邊,說自己腳痛走不動,想鑽進許彥隨身背的鵝籠里歇歇腳。這話聽著太荒誕,許彥不以為然,沒想到倏忽間書生已入籠中。那籠子沒有變大,書生沒有變小,鵝也沒有驚慌。許彥只好背起籠子上路——居然也不覺得籠子重。




許彥走到一棵大樹下,打算休息一會兒。卻見書生從籠子里出來,說要張羅一頓便宴,感謝許彥用鵝籠捎了他一段。許彥說好啊好啊。只見書生從嘴裡吐出一個銅匣子,裝滿美味佳肴。喝完幾圈酒,書生說一向有個女子跟在他身邊,不如請她出來。許彥說好啊好啊。剎那間,書生從嘴裡吐出一個少女,十五六歲,錦衣華服,花容月貌。三人同席暢飲,書生不勝酒力,當場醉倒。那女子馬上告訴許彥,她雖然嫁給書生,卻心懷不滿,所以也偷了個男人隨身帶著,趁書生睡著,她也想讓他一起來,讓許彥不要聲張。許彥說好啊好啊。




套路循環。女人吐出的男人二十三四歲,聰明可愛。三人言談正歡,那邊書生眼看著要醒,於是女人從嘴裡吐出一座鮮艷華美、移動自如的屏風,擋住書生視線。她拉住書生,在屏風那頭繼續做夢。至於屏風這頭,女人吐出的男人也不肯安分,匆忙向許彥坦白:「我雖然跟那女子有情有意,但終究不想一棵樹上弔死。所以……」許彥只管說好啊好啊我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如此,這男人又吐出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




陽羨的夕陽下,古道,西風,盛宴,美酒。吐不完的人,說不完的話。誰也看不到時間的盡頭。




我狠狠地吸一口煙,合上書。


 




10


在浴室廢紙簍里發現齊南雁的衛生棉時,我就像是被按在一排仙人掌上做了個平板支撐那樣,渾身燎過一陣火辣辣的疼。以前我不這樣,以前我甚至會偷偷鬆一口氣,欣然接受這道來自產科醫院的緩刑通知。




齊南雁正在客廳里追劇。屏幕上有個賊正在認真地摸索保險箱的密碼盤。鏡頭越收越窄,只能看到賊的臉,但背景音樂的貝斯聲越壓越低。我知道賊背後的一團漆黑中會伸出一隻手箍住他的喉嚨。我就這麼傻乎乎等著,直到齊南雁突然按住暫停鍵,把臉轉過來,微笑著對我說話。




「忘了說,後天我出發去海邊。公司福利。也有人帶家屬,不過我想現在你們那攤業務是旺季,我就沒跟你提。」




齊南雁以前不這樣。以前她會直愣愣地看著她的檢查報告,一項一項地推敲,告訴我她的問題還沒有大到不能懷孕的地步。她會總結經驗教訓,把這件事看成反攻前的中場休息。




「我想說,你別難過……」


「什麼?」




「我考慮過,如果你真想做試管,我也願意配合。以前我挺抵觸這回事的。」


齊南雁放下遙控器,站起來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垂下眼帘,平靜地說,「沒事兒,先緩緩。」




「你不是說按照計劃——」


「計劃可以改。現在這樣,或許也很好。」




我還愣著。屏幕上的人已經動起來。齊南雁一路快進,再停下來時,已經是賊在警察局裡被大燈泡照得睜不開眼睛的鏡頭了。賊的額頭上纏著好幾圈紗布。




齊南雁發出那種誇張的、顯然不想與我分享的笑聲。




我衝進吳勻家門時,他一眼看出我的焦慮。他說我懂我懂我知道你會來,都會過去的哥們你放心。




「自從你小子弄來幺蛾子之後,我就哪哪兒都不對勁了。我說不出哪裡不對勁,但一定有問題。」




吳勻眼前是大大小小的一排屏幕,布滿代碼。他說你等我兩分鐘,我正從後台進入齊北雁的遊戲界面。屬於她自己的那個界面。




等我戴上全套裝備,吳勻就把我拉進了齊北雁的世界。用電子人的視覺聽覺嗅覺感知到的世界,與人類並沒有多少不同。只不過齊北雁似乎更喜歡飽和度高一點的顏色,所有似曾相識的場景都加上一點不搭調的BGM。你能感覺到自己的移動速度飛快,因為耳邊總是有風呼呼地追著你跑的聲音。




「地方都眼熟吧?」吳勻得意地說,「這些數據應該都來自你的相冊。」




眼熟的景物里終於出現了更眼熟的人。當齊南雁的臉從一大叢參差不齊的黃水仙里冒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從椅子上彈起來。吳勻把我按住,跟我解釋,但我打定主意,任憑怒火蔓延。




「誰給她這種權力的?誰給你這種權利的?誰設計的這麼弱智的動作這麼難看的花?」


「你消消氣。在她的界面里,這是她的人,不是你的。」




「你們這個破遊戲還有沒有基本倫理?你們怎麼能夠允許齊南雁成為齊北雁的——寵物?」




吳勻的兩隻手在空中比劃,彷彿腦袋裡存儲的所有數據都在往外冒,他不知道應該先抓住哪一句,最後只能一整串都端出來。




「直到你來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寵物是男是女是狗是貓,訂製數據傳送過來,有程序幫她自動合成的。其實這也符合邏輯,除了你本人之外,你想想齊北雁能接觸到的最多的數據是關於誰的?」




「我承認我在設計齊北雁的時候藏了機關,我想做個實驗。通常在設置電子人的人格時,對孤獨的感知會設到最小值,對主人的忠實度設到最大值。我……嗯,這一回,我只不過把這兩項反了一反。」




「陽羨鵝籠……那故事可以算靈感的來源之一吧。我好奇在這樣的設定下,電子人能玩出什麼花樣來。但是,說真的哥們,我沒想到齊北雁的自我意識的進化速度能這麼快。這也更新了我的認知……」一說到他的領域,吳勻又開始興奮起來。




「你丫變態宅,有多少年沒睡過真的女人了,多少年?你的認知再更新一百遍也沒用。你不懂,你什麼也不懂。」我聽到自己在吼。我看到自己在手環上點了「格式化後關閉」的選項,然後摘下來狠命扔在地上。




空氣像被膠水粘住一樣。




沉默許久之後,吳勻說:「按說齊北雁並沒有機會接觸齊南雁本人……我也沒法解釋她怎麼能提供如此詳盡逼真的數據。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好查查。你放心,這隻存在於齊北雁的意識中,不會影響到齊南雁本人的。」




我沒工夫聽他繼續啰嗦,奪門而出。




 


11


海邊的一切都像粗糙的遊戲場景——因為預算不夠,所以只好放棄細節的那種。




我在沙灘上找到齊南雁。畫面比較可笑,就好像我要是再晚來一步,她瘦小的身體就要被熱烘烘的沙子活埋了。我想拽她,她的嘴角抽動了兩下,還是把手伸了過來。蛤蟆墨鏡遮掉大半張臉,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旁邊漸漸看懂的同事開始起鬨。有人在討論我究竟是來查崗,還是想製造老套的驚喜。我傻笑著說沒事沒事,年假用不完,天氣又那麼好。話剛說完,眼看著一片烏雲扣過來,遠處滾來一串雷,於是大家齊聲呵呵,說天氣好天氣好。




入夜,空氣里尷尬的濃度上升到惟有通過一場尷尬的做愛才能沖淡的地步。齊南雁說,我們老闆住海景套房,我還輪不上,我說這大半夜的就算海景房也什麼都看不見。我們可以想像,齊南雁說,想像是最自由的——別說海景了,泡在海水裡也成。




我們泡在想像的海水中默默地擁抱。她說那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懂什麼叫驚喜,特突兀知道么特突兀。我說我沒覺得那是驚喜啊想來就來了我們是不是出於禮貌先親一親?齊南雁撲哧一下笑出來,說別客氣咱們合法夫妻。




合法夫妻的吻比平時多了一點違法的快意。我的手按在她背上時忍不住回想曾經用感測器觸摸到的齊北雁。再光滑的真人皮膚,都比電子人要粗糙一點。我的手指在一道舊傷疤上來回摩挲,我聽見齊南雁順著我摩挲的節奏調整呼吸。我極力回想第一次摸到這傷疤是在什麼時候。




「小時候給開水燙的。我跟你說過的吧。我媽叫我不許抓不許抓,我不聽,偷外公的老頭樂。抓破了幾次,就把疤給留下了。」




我說這是我第一次打心眼裡感謝你媽沒管住你,感謝你外公有一把老頭樂。觸摸到真實的傷疤,以及關於傷疤的記憶,讓我在被時間的潮水衝到某塊陌生的礁石上時,多少還保留著一點安全感。




「真的,終究不一樣。」我橫在床上,嘴裡輕輕念叨,想這句在齊南雁聽來會有幾種歧義。




齊南雁用輕微的鼾聲呼應我。




這是一個註定無眠的夜晚。我註定要在她枕頭底下找到一隻手環。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追溯剛才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沒法確定齊南雁有沒有戴過它。也許,當她的手肘撐在背後,把頭仰到最高點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剛才也許隱約聽見了齊南雁的咳嗽。




你究竟在跟我,還是在跟誰?




這念頭是匍匐在懸崖藤蔓上的老鼠。我反芻著剛才她皮膚上漲起的每一陣潮紅,她喉頭失控時釋放的每一聲喘息。我調動所有感官,分析它們究竟來自何處。隱秘的可能性噬咬著我,卻也滴下誘人的蜜汁。這念頭越是危險,我就越不願意離開。


 




12


我把熟睡的齊南雁的拇指,輕輕按在她自己的手機上,用指紋解鎖。







齊南雁在聊天記錄里呼喚著一個陌生人。我覺得那是男人的名字。在最近三天的記錄里,只有南雁越來越焦躁的呼喚,沒有回話。再往前翻,我在兩周以前的記錄里找到那人埋下的伏筆。「如果有一天我不辭而別,」他說,「你可以訂製另一個我。我們聊了那麼久,素材應該夠用了。」




真低級,我恨恨地想,居然用失蹤來刷存在感。但是,我得承認,齊南雁是吃這一套的。女人都吃這一套。如此推算,我發現的手環應該是這兩天剛剛到的新貨。




半夜正是吳勻工作效率最高的時候,因此我發過去的問題很快都有了明確回復。跟齊南雁在聊天軟體里邂逅的那個ID,是齊北雁註冊的。「你扔掉手環之後,我就把她留下的所有數字足跡都封存了,隨時可以銷毀。」吳勻小心翼翼地說。




「她為什麼要裝成男人?」


「談不上裝吧……電子人本來就可男可女可中性。虛構的應該也不只是身份。你再往前翻,我敢打賭那個所謂的男人也發了所謂的自拍照,多半是齊北雁將你的照片變形之後合成的。她最容易獲得的真實數據,一定是你的。」




果然有照片。別說齊南雁認不出,我也只能在放大很多倍之後,才在眉骨上找到一顆屬於我的黑痣。我的面孔只需要改變幾個參數之後,就變成了一個讓齊南雁產生某種特殊親切感的陌生人。




「這不奇怪,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一輩子反覆愛上的,其實是同一個人。同質異構體而已。」




我聽不懂這古怪的邏輯,但我可以斷定,在吳勻的設計中,齊北雁的形象,也只是齊南雁的同質異構體而已。




「那麼齊北雁到底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周折接近齊南雁呢?」




「這就是我們先前一直沒有想透的問題。齊北雁在訂製她的寵物時——抱歉,我只能說寵物了——為什麼能提供如此詳盡的數據,為什麼能把她的模樣再現得如此逼真,逼真到讓你暴跳如雷呢?因為她們有互相了解的慾望——也許你們倆這三年里講過的話都不如她們一個月里講得多。據我所知,新一代的聊天軟體,最時髦的功能不是促成線下的約會,而是採集現實數據,用來改善自己的虛擬空間,給自己的電子寵物增加一點鮮活的氣息……」




「鮮活的氣息……明擺著有鮮活的人在眼前,為什麼寧願只要——氣息?」


「問題是你能給活人裝上開關嗎?在現實中,你能讓哪個活人,至少在你需要她的時候,只為你而存在?你們在朗誦詩歌、談論愛情、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不行的時候,心裡真正想要的,也就是這樣簡陋的便攜裝置吧。」




我覺得有哪裡不太對,但我不想反駁他。在天亮之前,我寧願用更多的時間,研究我那既不簡陋也無法便攜的女人。齊南雁的鮮活的氣息,在她和齊北雁的聊天記錄里遊盪。齊北雁樂於傾聽她,就好像樂於傾聽我。面對齊北雁,齊南雁似乎願意把自己描述成那種更輕快、更誇張、更明亮的女人。那種掙脫了重力的女人。那種永遠都不會心痛也永遠不會讓人心痛的女人。那種會毫無必要地從一叢亂糟糟的黃水仙里鑽出來的女人。




窗帘縫裡透進一點微光。我豎起枕頭靠在床頭板上。我等著齊南雁醒來,等著在她還沒醒透的時候說,來,我給你講一個古時候的故事。


 


 


13


399頁。




陽羨的最後一抹夕陽即將在天邊隱去。




多年以後,許彥追憶這段往事時,將會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個時間的黑洞。他和那女人吐出的男人,以及這男人吐出的女人,彷彿喝酒喝了一輩子,聊天又聊了一輩子。直到第三輩子開始,才聽到屏風那邊有響聲。




男人說:「把我吐出來的女人,和把她吐出來的書生,快要醒過來了。」話音剛落,他便一口將自己的女人吞回口中。書生的女人隨即從屏風那頭趕過來,將男人吞回去。如是,等書生過來時,眼前所見就正好接上他醉倒之前的景象:他的女人,安安靜靜、心如止水地坐在許彥對面。




書生說:「看我只顧著自己酣睡,撇下你一個人獨坐,想來必是冷清了一下午。時候不早,觸目皆是枯藤老樹昏鴉,就此別過吧。」說話間,卻見那女子和滿桌的杯盤狼藉,連同明亮的銅匣子和明麗的屏風,全都收回書生口中。只有一隻兩尺多的大銅盤故意留在外面。書生端起來遞給許彥說:「留給你,當個念想。」




後來許彥當上蘭台令史,那大銅盤就做了個人情轉送給侍中張散。張散看到盤子上有一行銘文,標著出產年代:東漢永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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